“你且仔细与本宫说说是怎麽一回事?”皇后笑容撇下去了,嘴角拉平,语气不再温和,只剩下一片冷然。
倒不是针对玉容的,而是针对她话里让她去勾引陛下的干爹。
“是,皇后娘娘。那曾长海在奴婢刚进宫时就盯上了奴婢,他找奴婢作干女儿本就目的不纯,是想让奴婢去御前伺候陛下,若来日得了陛下青眼,做了主子,也好反哺他。”
玉容先是冷静自若地说明白利害干系,随后眼睛一红,哽咽着说道:“请皇后娘娘明鉴,奴婢断然没有勾引陛下的心,只是那曾长海一直威胁奴婢,奴婢这才不得不拖着他,拖到最后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奴婢这才去拦了柳妃娘娘。”
玉容知道自己笨,所以被曾长海拿捏住弱点威胁,她也知道拦住柳妃是一件很愚蠢的事,甚至在皇后娘娘跟前直接说勾引陛下,也是蠢的。
她知道这件事闹大了对她没有好处,拦住柳妃更是罪加一等,可是她没有别的法子了,那曾长海步步紧逼,甚至让相熟的嬷嬷为难她,她的手洗衣裳都洗掉几层皮子了,若不是这样,她顶多扛着一点,等到25岁出宫。
可这些日子,她受的罪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都等不到放出宫了。
“哦?竟是如此。”皇后冷笑,眼瞧着陛下刚刚登基,还在青年,各个儿都想嚼一嚼这块糕点,连御前伺候的阉人居然都插了一脚进来。
“奴婢原是想着,只要曾长海不一直缠着奴婢,奴婢这回就算去扫马桶也是乐意的。”玉容说,她知道出宫名单已经定好,她的目的也不是出宫,只是借着这个由头闹起来而已。
过后,她去做粗活低贱的活,曾长海总不能让一个扫过马桶的宫女近身服侍陛下罢?
陛下也会膈应。
竹清想了想曾长海是谁,倒是听干娘霜玉姑姑说过,很唯利是图的一个人,眼里只有利益没有真情,少接触为宜。
皇后在沉思,既然是这种情况,那麽这个玉容的去处,也就值得思索一二了。
“出宫名单早已定好,如果这个时候突然加人或者让你顶替别人也不成,总归是有规矩在这儿。”皇后说,让玉容顶替他人的位置也是生事,玉容不同于红花,她是犯错的。
有错,就要罚。
听见皇后娘娘的话,玉容心里失望了一瞬间,不过这也在她预料之中,所以她很快收拾好心情,再次磕头,道:“奴婢只要不去御前,去冷宫扫地砖也是成的。”
“娘娘,奴婢也不打算出宫的,我没有了亲人,不知去哪,一辈子伺候主子也是愿意的。”
她不想当后宫的妃子,只有一张脸面如何能长长久久地活着?只怕还不够那些身份高的妃子戏弄上几回的。
“各宫都不缺人,你的安排就成了一个问题。”皇后食指敲击着桌角,恰好后妃搬入宫,各宫都按照规格补齐了人。
连长街,人数都够了。
换句话说,哪怕去扫马桶,也没有了玉容的位置。她的椒房殿多了红花,再多一个也没有必要。
更何况玉容跳出来,本就是有错的,一个有错的人不能有个好前程,不然日后个个效仿,那还得了?
现下这事各宫都看着,得安排妥当啊。
“皇后娘娘。”这时,竹清适时出声了,她说,“皇陵那边不是逃了几个宫女?殿中省正预备着补上,这也是一个去处。”
“就是去了皇陵,比较耗费心力。”竹清这话说的还算客气了,皇陵那地,磋磨人只需要几个月。
皇陵?这是一个玉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去处,可是她想了想,貌似真的很适合她。去了皇陵,曾长海不能再为难她,她那个恶心人的姑姑也找不到她,两全其美。
“皇后娘娘,奴婢愿意去皇陵,守一辈子也愿意。”玉容说,就让她的美貌在暗无天日的皇陵里逝去罢,她没有能力护住自己,便只能这般了。
皇陵啊,也算是有奖有罚。
“既然你愿意去,那本宫就让殿中省安排,不日将你送去皇陵。只是你可想好了?去了皇陵,一辈子就是皇陵的人,再不能自行婚配,不能离开皇陵,一应衣食住行都在皇陵里解决。”皇后说,这也是为何那几个宫女要逃,长年累月不见生人,一派死气沉沉,日子长了,多少受不了。
“奴婢不怕。”玉容说,小时候因着她是个女孩,家中隔三差五把她放在地窖里关着,每日只给一个馒头,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黑暗。
皇陵,比家里地窖还好呢!
她是个知足的人!
“也好,竹清,带她回去,顺带去殿中省叫林忠海把玉容名字加上,再有,去御前送一碗小厨房做的甜汤给陛下,请陛下过来椒房殿用晚膳。”皇后有条不紊地吩咐,竹清便按照她的意思,先带玉容出去了。
“你回去之后也不必理会其他人的风言风语,左右不过七八天,就去皇陵了。”竹清说,她怕玉容犹犹豫豫左右摇摆,突然改变主意说不去了,这样还得罪了皇后。
“奴婢省的了,多谢竹清姐姐提点。”玉容说。
回去后,果不其然,玉容受到了其他人的排挤。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玉容啊,怎的了,大张旗鼓地弄一趟,出宫了麽?”
“没呢,我刚从殿中省出来,人家荣放要出宫的宫女们都已经去椒房殿叩拜皇后娘娘了,定是没有玉容姐姐的份儿。”
说起来,她们一开始只是不喜欢长得貌美如花的玉容,但是也不说多针对她。可是玉容认了一个干爹,那个干爹还不对她做些甚麽,只每隔几日让人送东西过来,甚麽好看的发钗,昂贵的玉镯子,时兴的头花……怎麽不让她们嫉妒?
都是一样差事的宫女,凭甚你可以过得如此好?
玉容不理她们,自顾自地收拾,有人看不惯,想上手,哪知方才还无动于衷的玉容一巴掌甩过去。
“啪!”响亮的一声,镇住了所有人。
“我刚从椒房殿出来,你说我有甚麽前程?只管自己想去罢!”玉容笑得畅快,倒是一下子让旁人拿不住了。
就连门外的管事嬷嬷也惊疑不定,她自然是知道曾长海认玉容的目的,原本她猜测玉容去了椒房殿,少不得遭一顿训斥,可是看着玉容的模样,倒像是得了一份好前程,该不会,曾长海为他人做嫁衣。
莫不是,玉容得皇后开恩,真的去伺候陛下了罢?
一想到这个可能,管事嬷嬷的心就止不住地跳,玉容若是成了主子娘娘,教训她岂不是很轻易?
玉容看着她们的脸色,不屑地转过身,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呵!
*
竹清从殿中省出来,早有领着食篮子的小太监在等着她,见了她,赶忙笑嘻嘻地上前,说道:“竹清姐姐,皇后娘娘让小厨房做的甜汤在这儿,娘娘吩咐让我随了姐姐去。”
“那便走罢。”竹清点点头。
到了御前,竹清才发现伺候的宫女们有几个换人了,一水儿的漂亮,各有不同。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安。”竹清行礼,待陛下叫起后,这才起身说明来意。
陛下与皇后还算是同心的,听见皇后请他过去,他颔首,“朕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皇后,朕回过去的。”
竹清发现,伺候陛下用甜汤的不是大太监,而是一个指如白葱根、手若无暇壁的小宫女,这气氛……属实是有些暧昧了。
但是陛下没有不满,她一个宫女,自然也不能说这不妥,她垂眸,听着陛下吩咐大太监,“去库房里把青州贡上来的屏风送去椒房殿。”
竹清去的时候只拿了一碗甜汤,回来的时候却带着一大扇屏风,这屏风是玉石做的,重得很,几个粗使太监抬着,脸上都出了密津津的汗。
“启禀皇后娘娘,陛下赏赐了一扇白玉刻雕花砌的屏风。”
“摆那儿。”皇后随手一指,正正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让陛下一来就能瞧见,满足陛下的情绪。
只听见竹清的话后,皇后的笑容变得玩味,“瞧瞧,本宫说甚麽来着,这些人恨不得今儿侍寝,明儿入后宫,一个个急不可耐。”
她不在乎多少宫女伺候了陛下,也不在乎她们能不能得到一个名分,她只要求一个:陛下断然不能在守孝期间闹出临幸宫女的丑闻。
皇室的脸面!
“娘娘不必担心,奴婢瞧着陛下没有宠幸她们。”竹清说。
“现在是贴身服侍,下一步呢?”皇后有些厌烦,偏偏她不好直接插手御前的事,“罢了,这事先放一放,唐国公府的国公夫人快要进宫了,竹清你去接她们来椒房殿。”
“是。”竹清应了,只是想不到唐国公夫人这个时候要求见皇后娘娘是做甚,毕竟唐国公府一直低调,从不与人争眼的。
唐国公夫人很快就下了马车,竹清这个时候才发现,她不一个人入宫的,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作妇人状的大娘子。
“竹清姑娘想必不认识,这是妾身的小女儿。”唐国公夫人介绍一句,唐是一个封号,实际上唐国公府的哥儿姐儿,姓沈。
“唐国公夫人,齐夫人这边请。”竹清早已把盛京城所有的关系记住,自然很快就想到了唐国公夫人小女儿叫甚麽,嫁给了谁。
到了椒房殿,唐国公夫人与齐夫人齐齐行礼,唐国公夫人已有四十多岁,一些白丝掺杂在青丝里,教她看上去有些超越年纪的老。
“竹清,扶起两位夫人。”皇后吩咐。
待唐国公夫人与齐夫人都坐下后,皇后这才问她们的来意,“近日各家事情多,本宫也就没有让人去唐国公府送帖子,没成想夫人倒是先进宫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妾身年纪大了,平常里不经常走动,只是敬爱皇后娘娘,所以携着小女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这比他人快一步,可不是讨巧了?”唐国公夫人的意思皇后明白了,故而皇后态度更加温和,又与她聊了几句。
“齐夫人怎的不做声?说来,本宫也有十来年不曾见过齐夫人了。”皇后说,沈穗穗是嫁去了外地,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她自然很少碰见。
沈穗穗起身,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妾身有事求皇后娘娘做主。”
皇后愣了愣,看向她,“快起来,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要本宫做甚麽主儿?”
许是想到了伤心之处,沈穗穗一时竟出不了声音,还是她娘亲唐国公夫人替她说了,“启禀皇后娘娘,我这小女被那齐家苛待,那齐家三郎君宠妾灭妻,抬了一个喜爱的外室进府,那外室还带了一个外室子。”
“这已是几年前的事,我这小女一直没有生养,她给抬的后院的一众小娘也没有孩子,所以我这小女对于这个外室也就默认了。甚至待她的外室子,也是呵护的。为了这个外室子的身份,我小女对外还说他是小娘生的。”唐国公夫人先点明了沈穗穗做事没有错,当家主母自己没有孩子,便护着外室子。
外室子明显比小娘生的地位更低。
外人挑不出沈穗穗的错儿来,还得赞她一句呢!
“竟是如此。”皇后看向沈穗穗的眼里明显有怜惜,她最恨像齐家三郎君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
沈穗穗这时已经收拾好心情,她用帕子捂住嘴,说道:“娘娘,妾身自认嫁去齐家之后一直孝顺长辈爱护小辈,齐家的姐儿们出嫁,我随的嫁妆都有几抬……可是他们一家子越来越过分,到最后,竟然让妾身主持中馈,那齐家,已然是一个烂摊子了……”
外头的人喊郎君,都是叫嫡子,也就是说,齐三上边有两个嫡亲哥哥,按理说,在还没有分家的时候,主持中馈的应当是齐大郎君的夫人。
“他们齐家不要脸,妾身查了查,他们居然好意思用媳妇的嫁妆!”唐国公夫人气得捶桌子,她愤愤不平地说,“不独我小女的,她那两个妯娌亦是,嫁妆都快要没了,所以那齐二的夫人才推脱,最后抓着我小女,天爷子啊,这一大家子,居然都指望着我小女的嫁妆过活!”
听听这是不是让人不耻?大儿媳的用没了,就打着小儿媳的嫁妆的主意,再没有比这个更加无耻的了!
皇后一时间也沉默了,她没有预料到,外头的勋贵能做出这样的事。
不成文的规矩,媳妇的嫁妆是个人的,不能拿出来阖府用,这齐家偏偏反着来。
“他们倒也精明,知道这样的事不能外传,故而与嫁进来的大娘子说,让她们闭着嘴巴,说她们也是齐家人,到时候丢脸也是一起的。”唐国公夫人看向身旁的女儿,满脸的心疼,就是他们这样拿捏儿媳,她的小女才不敢与娘家人说。
这些嫁出去的女儿如何能回娘家与父母哥嫂说夫家的不是?纵使有理,也让人觉得不合心。
“妾身虽然自知没有一儿半女,是为无子,犯了七出之条。但是妾身不是个傻子,断不能让娘家辛辛苦苦筹备的嫁妆全部扔进大窟窿里,听不到一个响儿。”沈穗穗细细说罢,这才说出来见皇后娘娘的目的,“妾身恳请皇后娘娘做主,让妾身与齐三和离,此后妾身便去佛寺,常伴青灯古佛之畔。”
沈穗穗跪在地上,她垂着头,由着旁人打量自己。她不是蠢,知道再忍下去,只怕自己也会早早病逝。
倒不如一个人过,省得清净了。
皇后叹气,“本宫知道了,和离这事,唐国公府上下可都应了的?姐儿们后头婚配上只怕有些艰难。”
有个和离的姑姑,下边的姐儿们如何说亲事?
唐国公夫人说道:“娘娘莫担心,这件事府上的人都已经商量过,穗姐儿的哥嫂都没有意见,还有我那当家的大儿媳,只说,若是来日没有人与家中姐儿说亲,她那边的侄子们也是不差的,能娶咱们唐国公府的小姐。”
如此,就是整个唐国公府都没有意见,皇后颔首,“本宫自当为你做主儿,你且等上个几日。”她还得派人去调查调查,不可能听信唐国公夫人与沈穗穗的一面之词。
送走唐国公夫人与沈穗穗之后,皇后对竹清说道:“世家高门内里污秽,所幸本宫的明文公主不用受这样的气。”
公主哪怕成亲了,也还是君,驸马、公爹、婆母都是臣,君臣有别,也该是那一家子伺候公主。
“明文的婚事要尽早办起来了,最近外族人虎视眈眈,千万别落得个去和亲的下场。”皇后想着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怎麽能去和亲?
于是乎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竹清都很忙碌,要给适合明文长公主的哥儿们挨个查一遍,然后就是唐国公小女儿穗姐儿的事。
一整个脚不沾地,待终于轻松一点,是穗姐儿的事有着落了。
那沈穗穗嫁去外地,每日做慈善,竟然还得了百姓们自发塑造的泥塑像,可见有多得人心。
“她果真不错。”皇后赞了一句,“这事之前她进宫的时候居然没有说。”
“恐怕沈四娘子是觉得低调点好,再说,她可能习惯了布施,讲不讲的都不影响。”竹清说。
皇后这麽一听竹清说,对沈四娘子的感官就更好了,不卖弄善良,又有自个的底线,不错。
“她这样有颗良善心肝的人不多了,教她日后去佛寺呆着总不是个好法子,竹清,你说本宫求陛下给她封一个县主,如何?让她不独是唐国公府的娘子,有殿中省的孝敬,日子也就不差了。”皇后说,根据她得到的消息,沈穗穗在整个荣安县都是有名的,那些平民百姓俱都佩服她,她的影响力可比齐家大多了。
一个县主而已,当不得甚麽,还能彰显皇室的重视。
“那日娘娘吩咐奴婢送一送唐国公夫人以及沈四娘子,她还与奴婢说,教娘娘不必另外费心,她在古佛山寺里守着长明灯就成了,前半生早已在交际周全中疲惫不堪,往后想要一个清净。”竹清说,按照沈穗穗的想法,她时常出来晃悠,岂不是教旁人知道唐国公府有一个和离的姐儿?
到底不好。
“罢了,既如此,本宫只多赏赐一些物件给她,对了,本宫记得,唐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常常在京郊布施?”皇后问,这倒是一家人都有好心肠了。
“娘娘记得真清楚,正是,说起来奴婢出宫的时候,也见过一两回。再有就是文英公主出嫁那日,因着穷苦百姓们都来抢喜钱喜饼子,那唐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就等着队伍过去之后就派人去分粥还有粗饼子。”竹清记性好,遇见的事哪怕过了许久都还记得。
她清楚地记住了那日不少衣裳上打着补丁的老翁老妪分得了满满的两大碗粥。
“是了,这事还是你与本宫说的。”皇后站起身,思量道:“你说,再下一份帖子给唐国公府如何?她们既然善心,说不得到时候捐款也捐的多,有她们起了一个高调子,后边的,总不能低了罢。”
竹清一顿,说道:“娘娘的主意甚好。”到底是上位者,哪怕心里觉得她们好,骨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如何谋取更大的利益。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如果当初她躺平,没有争着上位,这会儿会在哪儿呢?
当初在王府里伺候王妃的小丫鬟们,因为没有多大的价值,不得主子看重,一个个随随便便嫁了出去。大多已经面色焦黄,生活围绕着夫家还有孩子,失去了自我。
在小丫鬟当中待久了,她会不会也被逼无奈,随大流嫁人了,婚后像沈四娘子那般被夫家磋磨。又或者是像画屏那般,虽然看着圆满,但是也有不如意,明明有了一儿一女,却依旧被催生。
多可怕。
竹清慢慢地想着,她的命运就像一艘船,驶向哪个目的地本是由皇后做主,但是因着她的不服输,那船桨被她握在了手里,最终,由她自己说了算。
从雍王府的扫洒丫鬟,到王妃的贴身丫鬟,再到东宫的大管事,如今,她已经是椒房殿的掌事宫女。
十一年,她的事业心一直不曾改变,当皇后娘娘的掌事宫女也不是尽头,未来,她要继续往上走。
且等着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