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清姑姑,有你的包袱。”红花说,“是陈学恒给你寄的,说是甚麽模型。”
红花现在帮着竹清管宫内宫外往来的事,若有人给她寄东西亦或是她需要寄信,就让红花去料理。
包袱是两个正方形的木盒子,竹清打开后,发现是一架水车以及一架新型纺织车的模型,模型是用木片制作的,但是木刺甚麽的都被磨掉,瞧着圆滑。
竹清把两架模型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桌面上,随后仔细端详,片刻后,又伸出手摇动纺织车,看它咔咔咔地动起来,倒像一个小玩具一般。
“哇,真有趣。”红花满眼惊奇,“我听说南边全都是水车与纺织车,有了水车,农夫农妇就不必那麽远去挑水,还有纺织车,据说织布的速度比从前快几倍,可吓人。”
“都是她们研究的。”竹清赞了一句,眼神始终没有离开两架模型,脑海里满是感慨,有一种看历史出现标志性变革的感受,奇妙又热血沸腾。
“姑姑,这儿还有两封信。”红花扒拉扒拉包袱,在底部找到了两封密封完整的信件。
竹清拆开信件,一字一句地看起来,第一封是陈学恒给她写的,首先就是说两架模型是她特意制作了,送给她顽的,闲暇时解闷。又说她现在在研究新的犁地工具,问竹清能不能给她一些建议,还附带了一张工具图。
“红花,拿纸笔来。”竹清用了纸笔,给陈学恒的工具图修改了几下,又在旁边附言几句,这便妥当了,剩下的就交给陈学恒自己领悟。
第二封信是去了北安州的学生们寄的,信中说起了北安州的变化,又言明她们改变了买卖的模式,使得铺子的银钱成倍增长。还有北安州的知州大人,还会鼓励她们,并且给她们的铺子提字。
挺好的,从同一个女学出来的学生,在各自的领域都有了不同的发展,竹清可以预料到,她们会有光明的未来,像陈学恒这些,未必不能青史留名。
“红花,帮我把这两架模型放到柜子上。”竹清交代了红花,便写回信去了。又估摸着萧扶风差不多到北安州了,便也给她写了一封信。
这麽一细数,与她往来的人还真是不少。
“姑姑,您会一辈子呆在宫里麽?”红花突然询问,“我自伺候太后开始,便瞧见许多姐姐出宫,又有许多宫女进宫。姑姑,你会永远待在承乾宫麽?”
就像雏鸟舍不得离开成鸟,对于曾经救她于危难的竹清,红花十分依赖眷恋她,也舍不得她离开。
“我?我不知道。”竹清笑着摇摇头,“但是我下半辈子应该不会在宫里生活。”等太后不在了,她便朝圣上要个恩典,出宫云游天下去。
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官职,全部来源于太后以及皇帝的信任,但是如果有一日太后不在了,皇帝还会一如既往地相信她麽?她从来不去赌这种局,倒不如识相一些,主动放权。
况且,她来到大文朝十几年,却还未去旁的州县游历过,美景、美色都只能通过书籍略窥一二,实在是吃亏。
“竹清姑姑,外头有女官找您。”一小宫女敲了敲门,今儿是竹清休沐,所以她呆在了承乾宫。
“怎麽了?”竹清问女官,“尚宫局出了甚麽事?”尚宫局刚组建不久,有许多事情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摸索中,齐司乐她们有不懂的,便不敢自己做主,而是来找竹清。
“下官一两句说不清楚,不若尚宫大人与我一同去尚宫局。”女官说,竹清点头,便让她等一等,她先去与太后告假。
“去罢,可别忘了要用饭,累坏了身子就不值当了。”太后嘱咐了一句。
竹清与女官走在宫道上,待到了尚宫局,却是司正司那边在吵闹,竹清唤了一声“包司正”,她便从里出来。
“这是怎的了。”
包司正掏出帕子擦了擦汗水,回答道:“回尚宫大人的话,有两件事,一件事是从前行狱司的黄时一与宁书检等人被我判了斩首,被行狱司欺负过的宫女太监们吵着要观刑。第二件事就是,有一案子,转交给了我们司正司。”
“你告诉那些宫女太监,黄时一等人行刑是在市集,让他们自行请假出宫即可,不要来尚宫局闹,再闹,扣月例。”竹清吩咐,果不其然,不久后,司正司就安静下来了。
“从前不见他们敢去殿中省闹腾?怎麽就来我们尚宫局?”
“这不是见我们尚宫局的女官们好说话,不随意欺负人,他们不就敢来了。”
听着两个女官的悄悄话,竹清笑着进了司正司的办公场所,她问包司正,“案子是甚麽?让你焦头烂额了?”
包司正解释道:“尚宫大人,是这样的,关乎我们皇宫里两个小宫女的婚姻,本来是由衙门处理,但是他们处理了两个月都没有得出一个结果,又想着我们司正司专管宫中的大小案件,便把此事移交给了我们。”
“是来自同乡的两个宫女,一个叫明月,在太皇太后宫里伺候,一个叫小满,在御花园负责修剪花枝。小满在宫外有一个未婚夫,是打小家里为她定下的,就等着她出宫了便嫁人。不巧,那个人发达了,瞧不起在宫里地位低下的小满,便与明月纠缠在了一起。这不,被小满的家里人报到衙内去了,他们不好判。”
按照律法,小满的未婚夫与明月都应该抓起来,关十几日,但是明月与小满都是宫女,而且明月还是太皇太后宫里的,这就让他们为难,按照律法判了,会不会得罪人?
故而只敢转交给尚宫局。偏偏包司正也没有处理过这种案子,也就只能去请竹清来做主。
“调查清楚了麽?果真如此?”竹清看事情从来不听信一面之词,“关乎声誉的事,可别随意相信他们卷宗上写的,既然都在宫里,把她们两个唤到尚宫局,询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我马上去。”包司正说。
被叫来尚宫局时,明月还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不过待听见包司正问的问题后,她的笑容有些勉强,有些避而不谈的意味。
“明月,你要知道,这个案子由我们司正司接管,不管你是有冤屈还是有不满,都得在我们司正司吐个干净。若是你不想说,那便只能让你进行狱司了。”包司正笑眯眯地说道,丝毫不觉得她的话有多麽令人骇然。
明月吓得脸白了,嘴唇血色都没有多少,哪怕行狱司现在由精奇嬷嬷掌控,可是她们这些宫里的老人听见行狱司几个字时,还是会恐惧。
哪儿不是甚麽好地方。
深呼吸一下,明月说道:“我与张大兴没有任何关系,是张大兴纠缠我,我刚才不说,只是害怕牵连到我的声誉。还请你们一定要还我一个清白,不然我出宫后,还怎麽面对父老乡亲?”说着,她悲痛地哭起来,瞧着无辜极了。
“尚宫大人,小满也到了。”司正司的掌典在竹清耳边低声说道,竹清点点头,眼神示意包司正继续询问,她去另外一边了。
司正司在二楼,特意隔出了两个询问室,小满进的就是第二个询问室。
“小满是罢?我是司正司的女官。”竹清说,她看出来了小满的紧张,故而安抚道:“你不必害怕,我们尚宫局不是那等会屈打成招的地儿,我问你问题,你只管回答就是了。”
“欸,大人您尽管问,我知道的都会说。”小满说,她也有相识进过司正司,不过是作证人,很快就放出去了,所以她倒也算镇定。
“你家人报官,说你的未婚夫张大兴与宫女明月有私情,可有这回事?你知道多少?”
小满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她苦笑两声,说道:“不瞒大人,此事我是最后一个知晓的。”全村都知道了,她在宫里,反而不清不楚,还得家里人寄信来,她才了解。
“那你慢慢说。”竹清让人给她倒了一盏茶,又说道:“在尚宫局,有甚麽委屈尽管说。”司正司设立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公正。
“我,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讲。”小满低头,略感到羞愧,明明面前的女官大人也没有逼迫她,态度也很和煦,为何她就是难以开口?
“从你听见消息开始?”竹清说,她语气温和,渐渐让小满脸上有了血色。
“好,那是两个月前,我家里给我寄了一封信,我家平常不给我写信的,因着寄信麻烦还要使银钱。我看了信,却是我爹与我说,那张大兴与一个小娘子纠缠不清,是我伯伯上街时看见的,没瞧见那个小娘子的脸。后头过了十来天,我哥哥跟着张大兴一同去县城,恰好看见他与明月呆在一起。”说到这,小满的脸色变得愤愤不平,说道:“我哥当即就报了官,张大兴与明月被带去了衙内,不过……”
“不过碍于明月的身份,官大人就把她放了,之后也不曾把她抓去,连那张大兴,也放他归家了。回到村子后,张大兴还不认这件事,说他与明月只是正正经经的交好,是我哥多心,坏了他们的情谊。”小满眼眶红了,又吸了吸鼻子,情绪低落地说道:“我去问明月,她一开始也不认,后面被我缠得没有法子了,就说是张大兴纠缠她,她躲不开。”
“既这般说来,那明月也是可怜人?”竹清挑眉,“过错全是张大兴一人,若果真如此,那案子也就结了。”
小满欲言又止,想反驳,却又明显顾忌着甚麽,竹清等人也不催促她,只待她自己想明白,再次开口,“不是的,明月她不是无辜的。”
“哦?说来听听。”竹清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小满见此,不再犹豫,说道:“她是主动勾引张大兴,为的就是让我丢脸。”说着,她的神色逐渐放空,在回忆着甚麽,“我与明月一同长大,她自小就知道,张大兴是我的未婚夫。后面我与她一同进宫当宫女,出了教坊司便分去了一个地方。我因着栽花种草很是有天赋,得了嬷嬷的赏识,做了一个小管事,便时常提携她,只她却不满足于此,偷了我的银钱去贿赂管事嬷嬷,最后调入了寿仁宫。”
“而且,自打她入了寿仁宫,我的差事就会被嬷嬷挑问题,不是花草种得不好,就是铲子没有放好,挑了几回错处之后,我便做不成小管事了。”小满握拳,有些愤懑,“后头我托人打听,才知道是她在后面搞的鬼,她进了寿仁宫,教管事嬷嬷好生奉承,为了巴结她,管事嬷嬷就听她的话,来作践我。”
“甚至,甚至去勾引张大兴,她也不是为了跟张大兴在一起,只是为了让我失去未婚夫,让我痛苦而已。”
小满说到这,已经泣不成声,整个人恨不得哭个昏天地暗,把心里的冤苦使劲儿发出来才好。
掌典问她,“那你为何不上报?她偷了你的银钱,只要证据确凿,她肯定会被抓起来,少不得吃一顿苦头。”
这也是竹清不理解的地方,如果当初报上去了,这个明月哪儿还能针对她?花她的银钱得了前程,反过来对付她,这真的是……搁她身上,她非得让这个人掉几层皮。
“她那个时候跪下来求我,说如果我去揭穿她,她这辈子就毁了,又说她得了前程,会提携我的。到后面,她还拿我与她的娘亲说事,说她的娘亲曾经救过我的娘,看在这个份上,也就不与她计较。过了一个月,她就把偷的银钱还我了。”小满满心懊悔,早知道明月是这种人,她就不应该放过她。
可是那个时候,明月已经不是她能够惹得起的,无奈之下,她只能憋屈地期待官大人判明月有罪。哪里想到,案子会交给尚宫局,也不知尚宫局怕不怕明月?
听到这,这两个人的形象就大致出来了,小满性格优柔寡断,明月心肠狠毒且惯会做戏骗人。说不得,明月早就盯上了小满,把她当作跳板,她了解小满,所以那个计划就成功了。
如果不是小满亲人意外撞见了她与张大兴见面,或许明月这一辈子,就会这样肆意下去。
“其实知道了她与张大兴搅和到一起之后,我是松了一口气的,那张大兴不是好人,吃喝嫖赌样样通,手里有几个钱都花个精光。偏偏我与他早就定了婚事,改不得。若能借这次机会,摆脱他,也是好的。”小满叹气,“至于退婚后我的名声如何,我也不想计较了,经过了这些事,我就不想出宫给人当戏子一般看待,倒不如日后都留在宫里,也安生。”
哪怕再优柔寡断,被这些事情一逼,也总该成长了。
“给她上碟糕点。”竹清对掌典说,随后转身,预备去瞧瞧包司正那边情况如何。
托小厨房钱师傅的福,尚宫局内不缺吃食,瓜果糕点应有尽有。
“怎麽样?”竹清站在走廊上,对着门口扬了扬下巴,包司正低声说道:“嘴很硬,一直说自己是无辜的,是张大兴逼迫她,她迫不得已才与他见了几面。”
“你看看这个。”竹清把方才记录的供词递出去,包司正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皱眉,说道:“可恶,若小满所言皆真实,岂不是说明明月是个浑身脏污的人?”
包司正是个嫉恶如仇的人,隐隐有些生气,说道:“无辜?我看不尽然,尚宫,且给我一些时日,我会调查清楚的。她们两个,该如何?是先放回去,还是怎麽?”
就怕放回去生事呢,且明月要是去求太皇太后,结果未可知。再者,万一小满说的话掺了假,贸然把她放走也不成。
“两个都先暂时在询问室关着,一日三餐不可缺少,对外就说有事需要她们帮忙。”竹清说,“在一切查清楚之前,不可对其中一方有怜悯之心。”偏颇其中一个,就会导致不公正,而司正司,是最讲究公正无私。
包司正脸色一正,说道:“我知道。”
此事暂且交给包司正,竹清还有其他事情要忙,譬如给三位公主选造的公主府,就需要她去掌眼。
“尚宫大人,明文长公主有请。”
明文长公主请竹清来是想与她说一说公主府该如何建造,譬如要留一个荷塘用来种荷花,一道门那儿要凿葫芦型的门,抄手游廊要用直窗棂……
一样样,皆是明文长公主所喜爱的,她与竹清熟络,便说道:“竹清姐姐,你可千万要看着司修司的人,不可让她们糊弄。”
“还请公主放心,公主,需要问一下驸马爷麽?”
明文长公主摇头,“不必了,左右公主府也不委屈他甚麽,他还有何不满的。”皇室贵女的傲气在这一刻一览无余,驸马,虽然是她的夫君,但也是臣子。
竹清便领命了,正欲告退,却听见明文长公主又说了一句,“你去福安还有乐安那里问问,看看她们有没有喜好,若有,麻烦竹清姐姐一并安排。琉璃。”
明文长公主朝贴身宫女使了一个眼色,琉璃便上前给了赏钱,是竹清三个月的月例。
“竹清姐姐费心费力,我也没甚麽好东西赏的,便教姐姐拿着这点银子,吃酒喝茶去,如何快活就如何作。”
对于这位跟了自己母后多年如今又当了女官的人,明文长公主很是客气,平时赏钱赏赐一应不少,要让她办事时,出手更加阔绰。
“公主放心,微臣一定做到。”竹清说,她先去的是福安公主那儿,因着顺路,不必绕弯。
待忙完这趟差事,从乐安公主宫里出来,跟在竹清身后的女官见宫道上没人,就瘪瘪嘴,心想来乐安公主这里办差忒累了,心累。
*
前因后果已然调查清楚,如小满所说,明月果真是个恶毒的,不只是害了她,还暗害了旁人,在寿仁宫里,她还背地里用鲜花汁子害得同住的宫女过敏,差点没了命——为了争抢在正殿门口打帘子的差事。
这是司正司头一回处理这样的案子,明月又是寿仁宫的宫女,包司正便来寻竹清,让她拿个主意,“尚宫大人,属下的意思是,从严审判,狠狠镇住宫中的不良之风才好。”
“那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判。”竹清看了眼判决书,上边正有“没收财银,赔偿宫女小满与采双。贬去行宫洗马桶,不得回宫。”的判决。想了想,她又说道:“你跟我去寿仁宫一趟,总要当面与太皇太后说明才是,毕竟是太皇太后宫里的宫女。”
“是。”
去了寿仁宫,自是又与太皇太后唇枪舌战一番,这且按下不提。
*
帝后大婚的日子比公主们成婚的日子要早,八月初二,竹清带着人再次把椒房殿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此时的椒房殿被红色所笼罩,各种样式的宫灯蔓延在抄手游廊上,如同长龙,蜿蜒不断。走到正殿,也俱都是红色,另有特制的暖泥糊墙,使得整个殿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暖味。
八月初三,作为尚宫,陛下特意下旨任命竹清同去谢家迎亲,竹清领着尚宫局的齐司乐、巧司衣与陆司仪一同前往。
与普通人娶亲不同,谢家等人也不敢让哥儿拦门,只跪在地上恭迎,而竹清则是站在所有人面前宣旨,待宣罢旨意,女官们罗列成两行,皇后娘娘在女官们的注视中缓缓走向三十二人抬的大轿中。
此去便与父母亲人有了身份之别,皇后心绪复杂,却不得不昂首挺胸,努力撑着气势。不说旁的,就说尚宫局的尚宫就在轿子的一旁,若是让她看低了,可怎麽好?
竹清却不知皇后心里所想,她只神游一瞬间,想着,出来一趟,得到的赏钱可不少,陛下给的、太后给的、谢家上下人给的……
帝后大婚很是繁琐,待仪式完成,天已然大黑,不见一丝光亮,竹清把皇后送到了椒房殿,此时的皇后尚且盖着红盖头,上边的凤凰在展翅,眼睛亮,充满了灵气。
“劳烦尚宫大人还有几位女官大人,这是咱们娘娘请你们喝茶的,还请大人莫要嫌弃。”陪嫁的宫女说。
竹清瞧了她一眼便低头,即便不掂手里的荷包也知道里头有几颗金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