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州的景色很独特,从前的黄沙已经逐渐变为草地,登高望远,能瞧见一大片牛羊在低头吃草。
养牛羊的牧者骄傲地为她们介绍道:“我们这里的牛羊都是经过杂交的,最是出名,旁的地方都从我们这里买牛羊,像南边的酒楼,都用我们的牛羊。”
“杂交?”萧扶风兴致勃勃地问道:“甚麽时候的事,我在北安州住过一段时间,都没有听说过呢。”
“那你肯定不是近两年才来我们北安州的,这个杂交还是一个小孩子想出来的。当初有富商放出消息,说谁能给他带去没见过的牛,他就重金有赏。然后那边山里面住着一群野人,从来不与外面人接触的,他们养着一种牛……”牧者絮絮叨叨,竹清与萧扶风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出声捧哏,让牧者讲的更加激动。
“然后一个小娘子把两种牛放在一起,后面生出小牛,就是我们现在养的这种。”
萧扶风问他,“这群野人怎麽样了?还是住在山上与世隔绝吗?”
“哪儿能啊。谁会跟钱过不去?再说了,当初他们有一些人病了,还是我们这儿的郎中给治好的,他们一瞧不缺吃住又有郎中,就答应了县令大人,搬下来住。喏,他们住在这两座山的后面,叫大山村,你们如果想要去瞧瞧,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牧者说。
“我们肯定去。”萧扶风说,她对北安州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看着它发展得那麽好,自然也跟着骄傲。
来大草场游玩的人不少,竹清与萧扶风在其中并不违和。她们跟着游玩的人一道骑马打猎,玩得有滋有味。
“我还记得从前你送了一匹赤焰白马给我,可惜它后来病死了。”竹清惋惜,现在她骑的马是赤焰马与其他马儿杂交出来的,马身是棕色与黑色交缠,意外的有些和谐。
“这有甚麽,我再送一匹给你,往后咱们还能天天骑马,岂不快活?”萧扶风拍了一下马的屁股,大喊一声,“驾!”
马儿飞速朝远方奔袭,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牛马低头吃草,时不时经过的人类根本吸引不了它们的注意。
竹清与萧扶风玩了足足两个时辰,下马的时候夏衣忧心忡忡地劝道:“以后可不敢像今日那般了,你们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呀。”一把年纪了还上马打猎,要是出了甚麽意外,可怎麽好?
萧扶风明白她的意思,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欸,黄忠老矣,却依旧上阵杀敌。我们不过骑马,又不颠簸,不怕不怕。”
竹清也安慰夏衣,“你看,我们两个不是还好好的。我与扶风会注意的,毕竟我们俩惜命得很。”来都来了,难不成还满带遗憾的离开?
知道说服不了她们,夏衣也放弃了,只暗下决心要不错眼地看着她们,她得对得起自己领的高月钱才是。
八日后,她们终于品尝完那条街的美食,踏上去大山村的路途。驴车咕噜咕噜驶向远方,依稀能听见车上两个人在吵嘴,“我说那灌汤包最好吃。”
“才不是,烤羊排才是最美味的。”
“灌汤包……”
“烤羊排……”
“不过那青梅酒,倒一绝。”
“这倒是,我也赞同。”萧扶风说道,于是两人又和好了,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
大山村的村民与别处的村民不一样,他们不管男女老少,皆在脸上蒙上布,据说是因为从前生存在山林,为了躲避蛇虫鼠蚁,才戴的。下了山,因为习惯,他们也不曾改变,都日日戴着。
“两位尊客。”竹清与萧扶风正在村里闲逛着,忽的听见一个小娘子唤她们,竹清转头,正见一个遮掩着头的女孩子站在不远处,似乎有些局促,她揪着衣角不放。
“有甚麽事?”萧扶风出声,那小娘子见她们和善,鼓足勇气问道:“我看尊客在画画,是在画人麽?我可以入画,只要尊客给我二十文,我今日都可以跟随尊客在村子走动。”
竹清与萧扶风相互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大山村的村民因为旧俗,认为入画是不吉利的,故而方才她们走了许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合心意的地方。
不曾想这个小娘子倒是主动,萧扶风问道:“你这样,家里人同意?”
小娘子怔然,“我没有家人,是被村民们养大的。只要找偏僻的地方,不被发现即可。”言下之意就是不用担心会有人找你们的麻烦。
萧扶风同意了,待两个时辰后,她作画完毕,拿出一锭银子给她,“报酬。”
“太多了,这,这……”叫额音珠的女孩子推拒,这点银子她一辈子也赚不到。
竹清也拿了一锭给她,并且还安慰她,“拿着罢,你两个时辰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尽为我们解答了,我们知道了许多关于你们的事情,对我们来说,一百两能买这些见闻,很值得。”
额音珠这才接了,又说道:“两位尊客,你们接下来还来玩吗?我可以给你们带吃食,还有为你们带路,不管你们画多久,我都没有意见,而且这一回不用再给我银钱。”
竹清欣然答应,“好啊。”与额音珠约定了时间,她们便散了。
“可怜的孩子。”萧扶风叹气,父母被野兽袭击,尸骨无存,她则带着妹妹,在一口一口残羹冷炙中长大了。
“她说感谢我们,你听见了吗?说我们让孩子们不用银钱就能上学,她与妹妹都学到了字。这也是她为何敢找我们,学识赋予了她不一般的勇气。”
竹清望着额音珠远去的身影,说道:“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但愿她的未来一片坦荡。”她与萧扶风一共给了她一百两,如果她聪明,那麽就能用一百两赚到更多的一百两。
对于她们来说不过是随手给出去的银子但对于额音珠来说,也许就能改变她的一生,甚至是她妹妹的一生。
“快些回去,陪你站了那麽久,身上鼓了好多包。”竹清催促,萧扶风翻白眼,“干啥干啥,都赖我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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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怎麽这个石像与你有几分相似?”随意走走的两人逛到了一处寺庙里,这寺庙位于山顶,一条通天似的石梯连接寺庙门口与山下,两人不想爬楼梯,故而去了旁边的那处拜了香火,一抬头,竹清就隐隐约约觉得那神像模样有点眼熟。
有来上香的民妇没听清竹清在问甚,不过看她的模样,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她不了解,随后热心肠地解释道:“诶呦老孃孃,这位可是我们北安州的知州大人,萧扶风萧大人,她曾经在我们这里担任知州,我们能吃饱饭,娃娃们能读书,全靠她哩,所以我们就……”
日日祭拜?竹清看向萧扶风,“厉害啊。”
民妇以为她在捧哏,当即附和道:“可不是,你看看这大道,看看这到处巡逻的卫兵,都是萧大人治理有方,我们这里……”
竹清时不时地附和,又瞅了瞅听得认真的萧扶风,嘴角勾了勾,露出一抹淡笑。
看过生祠,两人就觉得圆满了,她们即将踏上去隔壁漠州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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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州与三十年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从前这里黄沙满天飞,而今却是绿植盖地。
“你说,漠州如今还有打捶馍馍吗?”萧扶风似乎有些嘴馋,她说道:“吃过一次就忘不掉那个味道了,里面塞满了肉,还有我爱吃的香葱。”
“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要是那老爹还在,估计开着店。”竹清说,不过等她们寻着记忆找过去的时候,发现掌店的并不是老爹,而是一个与老爹有几分相似的男子。
两人很有眼色地没有询问,而是跟他说道:“来一个夹肉的手打馍馍,要多多的肉。”
“两位客人,手打馍馍没有了。”听见熟悉的名字,那店主有些怔然,说道:“那是我爹在时能做的,我没有学到他的本事。”
“那随你做,让我们尝尝。”萧扶风说。
馍馍与老爹做的不一样,吃起来少了那股劲道,肉似乎也咸过头了,但竹清与萧扶风还是吃完,过后出了小店。
漠州、宜州、随州……她们或是乘船,或是骑马,有时地为床天为被,领略大自然的风光。
草原、大漠、水乡、丛林……她们一一到访,为自己的游物志增添精彩。
其中也有波折,有的店家见她们两个老者,想要欺骗,被识破后还恼羞成怒,想要殴打她们。过后两人亮出身份,一个王爷,一个致仕的老大人,把那店家吓得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地,哀求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二位尊贵,还请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别与我一般计较……”
解决完店家,她们又启程了。
安州。
这回轮到竹清撩起车帘子看外头的景色,她眼里有怀念、有惆怅,“心境终究不一样,还记得我第一次到安州,想着大干一场。目标的确实现了,但也已经是过去的事。”
“我曾经无数次听你提起过大阳县,过去两年我到南边治理水患,也曾来过大阳县,如今看来,这儿一日比一日繁华。”萧扶风凑过来,两人头挤着头,像小孩子一般。
大阳县有碧桐书院,天然的就比其他州县出名,这儿是上县,所以官员们视其为升官发财的好地方,来了这里任职后,也肯下力气。于是大阳县几乎每一年都有变化。
大阳县有许多竹清的生祠,而且与她十分的相像,两人照例去拜了拜。
“去碧桐书院与晖桐书院瞧瞧?”竹清提议,萧扶风欣然答应,“看看。”
晖桐书院与碧桐书院经过几次扩建,气派了不少。竹清站在门口,心中百感交集。
两个书院的山长皆急急忙忙出来迎接,见了竹清,都恭敬的不得了,其中一个还有几分眼熟。竹清看着她,迟疑地说道:“你是……许清云?”
“先生还记得我。”许清云激动不已,连连说道:“是,是我,我就是许清云,当年是您带我进晖桐书院读书,我成绩不错,中举之后还给您写过信,得了您好些礼品。原以为与先生不会再见,没想到今日相见,我,我……”
她有些哽咽,如果说小时候只知道读书能出人头地,那麽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愈发知道,读书真的改变了她的一生。对竹清的感激逐日深厚,她一直想要报答,但又不得法子。如今见了她,暗下决心要让竹清在大阳县舒舒服服的。
“两位先生快进来。”许清云热情,竹清问道:“你何时做了晖桐书院的山长?可有遇见甚麽困难?”
“我是八年前回到了大阳县,既然考不上进士,我就想着教出能考取进士的学生,于是进了晖桐书院当监院,去年当了山长。”许清云带着竹清与萧扶风参观晖桐书院,这会子正在上课,学生们聚精会神,先生们也都讲得很有趣。
“这种面向平民的书院多了,暗中就有攀比。大家发现传统的教学方法不行,太死板了,所以就变成了讲故事,比如讲律法,就引用真实案例给学子们教学。效果很不错,起码他们都听进去了。”许清云骄傲,“加之先生以前带我们去游学,所以晖桐书院与碧桐书院都保留了这个习惯,每年两次,我们带学子们出门。”
“起初是去临近的州县,后面我写了墨宝,赚到了银钱,书院更加充裕,就能去其他地方。比如繁华的宜州,大漠孤烟的漠州……”许清云眉眼灵动,说起这些事情时整个人都在发光。
竹清欣慰,“你做的很好。”哪怕大文今时今日繁盛,底层的平民百姓也只是手里多了几个闲钱,但是要自费去其他州县,如此大费周折,他们必然不愿意。许清云能承担这个费用,很用心了。
“我一直记着以前先生与我说的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果我们只是读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必然没有真正的把书读懂。更何况,平民孩子比起世家子们的资源本就差了许多,如果后天不能补上,差距就越拉越大……”许清云侃侃而谈,又聊到了自己的办学理念,竹清与萧扶风时而点头时而相互看一眼,看见对方眼里都是敬佩。
出身底层,在学成之后还能反哺,很好,许清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就是这样的人教出来的学子,才会把精髓学了去。
“如今晖桐书院分了三个院,每个院都有十几个班级,每一个班级里面都有五十个学子,其中男女对半,偶尔一些班级还是女孩子比较多。”许清云介绍道,见已经午时,又邀请两人去吃大食堂,“饭菜味道尚且可口,不若先生们尝尝?”
“那就尝尝,也不知味道变化成甚麽样了。”竹清跟着许清云走,连食堂都扩大了,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
一路上皆有学子同许清云打招呼,可见她平易近人。
吃完饭,许清云又请求道:“两位先生,不知你们在大阳县停留多久?我想请您二位开个讲堂,为学子们讲课。萧先生,您的游志我看过,平常给学子们上课也会给他们讲游志,只是到底不是本人,所以理解会有出入。”
萧扶风当即答应,“没问题,我一路走来,可有许多经历,正好给孩子们讲讲。”
竹清就更加不会拒绝了,许清云喜得当场起身去安排了,“晖桐书院正好建了一个大课室。”
下午,由萧扶风先讲课。她们一进门,便被惊到了,整个课室坐满了人,而且为了节省空间,都是席地而坐,大家挤着。
“听闻有大儒讲课,学子们都迫不及待来听课,后面坐着的几个,是书院的学生。”萧扶风已经上台,竹清与许清云坐在门口,见竹清观望,许清云便低声在她耳边说道:“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呀。”
萧扶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曾经游历过大文所有的河山。”如此狂妄,如此平静,带给人一种震撼感。
镇住一片人之后,萧扶风开始讲山水、讲风土人情,她也不刻意说甚麽大道理,而是把道理融入每一个经历中,以寓乐于教的方式,为大家带来一堂生动有趣的课堂。
“我的讲课到此结束,接下来,请竹清为你们讲论。”萧扶风说,竹清上台,垂头,底下的小孩子们个个生机勃勃,瞪圆的眼睛里有孺慕之情。
与萧扶风的讲课方式相似,竹清也没有死板地讲经,而是从小方面开始。讲着讲着,她突然有一种恍然的感觉,遥想当初她刚来大阳县,请了隋老先生与李老先生开了几场文辩,那时也是这般多人。
他们都不在了,现在轮到她站在台上,她从两位老先生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又在此刻教给学子们。这是传承。
待讲完课,竹清与萧扶风都累了,然而躺在床上,她们却睡不着,身体累了,但是精神依旧亢奋。
夜晚,碧桐书院的山长来找许清云,“呀呀呀你,今日两位先生开课,怎麽不与我说,我们碧桐书院那麽多学子,有些正是备课的时候,这样的机会错失了。”
“两位先生应邀,总不好拖延,所以当即就开了课。这样,明日我问一问两位先生,如果她们愿意,不嫌累,就再开一场,两边书院一同上课,怎麽样?”许清云提议。
“这个好。她们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霜,随便说点甚麽都足够学生们回味无穷了。”碧桐书院的山长说。
翌日,听见许清云的询问,竹清与萧扶风应了,她们连开几场,最后消息传出去,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大阳县的学子们蜂拥而至,甚至外地也有学子赶来。
得了教课的趣味,竹清找到了新的乐趣,她对萧扶风说道:“既然已经游历过大文一次,不若我们第二回就专门讲课?每到一个地方就停留几日。”
“这个可以。”萧扶风赞同,“我有许多学识想要教给他们,在工部几年,我可是小有所成。就说修路、修筑大坝,我可是一把好手。”
两人商定过后,在大阳县住了十日,随后先去书肆,把游志刊印出来,等拿到样本之后,才重新踏上路程。
她们把学识带到各处,在晚年也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在宜州,竹清与萧扶风登上诗船,也快意地与人喝酒吃菜,好不快活,在诗船上,有几人与萧扶风论政,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竹清一时高兴,也喝多了,又吹了带着水汽的凉风,在宴席上还不觉得有甚麽,待下了船,才发觉体温有些高了。这副身子竟然发起热来,高热来势汹汹,竹清就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烟雨蒙蒙中,竹清躺了半个月,这才彻底好了。自那过后,也就收敛了许多,不再这般疯玩胡闹。
在八月十五这日,竹清与萧扶风赶回了京城,参加崔令意女儿的婚宴。
英山侯已经故去,所以崔令意便邀请了她们两个,以作长辈,给女儿带去祝福。
参加完婚礼后,两人就不打算再出远门,萧扶风有风湿痛,竹清则是腿不太利索了,便都留在京城养身体。顺便把这几年天南地北的经历写下来,然后拿去书肆刊印。
在经过陛下同意后,竹清甚至写了自己在宫里的经历,不过都是些吃吃喝喝的平淡日常,饶是如此,也让世家们追捧。毕竟他们没有在宫里生活过,如今有了一本讲述皇宫方方面面的书籍,怎麽不让他们心动?
不仅如此,在万国来朝时,这本书籍还被当作礼物送给别国,竹清这个名字也因此远渡重洋,传到了万里之外的地方。
在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上门拜访时,竹清还抚掌大笑,“快快上茶。”
她这一生,不虚度年华。外人如何看,她不在意,只要自己的生活的确是快意的,她就心满意足了。
从前,她的名字只在王府里被熟知,而后是东宫、皇宫、京城、安州大阳县、整个大文,如此一步一步,走了几十年。
有时候,竹清会做梦,梦见刚刚穿越到这里时,那时的惶恐。促使她往上爬的一个原因便是,她看见了两个平民女孩被家里人卖了,她们哭叫着,那般的无助。
而竹清,发誓要把握自己的命运。
她的确做到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