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风凉凉的,吹着落叶在风中打着卷儿,竹清坐在马车出了宫,她此次出宫是去隔壁湖安县参加婚礼,皇后娘娘给她嫡亲侄女儿的添妆,她不方便去,竹清就代她。
当然,添妆不必她走一回,她此行的真实目的,是往湖安县有名的道观里去一趟,为了搞到丹药的原材料。实际上她清楚丹药里的成分,其中朱砂、水银与硫磺这三样,毒性非常强。而她此次去湖安县,就是为了这三种材料。
本来开医馆的周大夫很轻易就能帮她寻到这些东西,只可惜这几年他老了,早已经家去养老。偏偏自她进宫后,没有空再去结交一个信任的大夫。
慢慢采买也可以,只是时间长,若是论起朱砂、水银与硫磺能一次性采买的地方,莫过于会制作丹药的道观,丹药的买卖好打听,只需装作渴望身强力壮长命百岁的商人,道观自然会卖。
京城没有道观,皆因先帝不信这个,故而京城里只有寺庙,像道观,只能建立在别处。
“竹清姑姑,我方才已经让人快马加鞭给人送信,他们应当会在大门口迎接姑姑您的。”跟着来的菊儿说。
菊儿是二等宫女,机灵劲儿足,这一回也是她亲自求了她,跟着一同出宫。
“做得好,你多少岁了,菊儿。”竹清看着脸庞白净的菊儿,看她斟茶递水,又笑了笑,说道:“这儿就我们两个,你不必忙活,放下罢。”
“欸,姑姑喝茶。”菊儿把茶盏递给竹清,这才有空回答她的问题,“竹清姑姑,我今年十七岁了,进宫七年,想跟着姑姑多学习。”
“哦?还有八年,也的确有时间学东西,过两个月,文惢就要放出宫成亲了,到时我与皇后提一提,让你顶她的位子。”竹清说。
菊儿满脸欢喜,文惢是一等宫女,领的月例银子是她的一倍,再者能进殿内贴身伺候皇后娘娘,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福气。
“竹清姑姑赏识我,我自然要当好差事,不下了皇后娘娘的脸面,也不堕落了竹清姑姑的提携之恩。”菊儿嘴甜得紧,一串儿好话说个不停,半响,见竹清嘴角挂笑,她又说道:“竹清姑姑,其实我有一事拿不住主意,想请姑姑帮我想一想该如何做。”
竹清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昏昏欲睡,闻言就哼了一声,“说罢,甚麽事啊?”
“是这样的,我是被家里卖进宫里的,原有个两小无猜的哥儿,他家中与我父母说定让我嫁给他,那哥儿还说等我出宫就娶我,只不过前几日,我同乡给我寄信,说他有了相好的,正是那巷子里的暗娼,两个人似乎密谋甚麽,言语中提到了我。我怕他们想要谋夺我的身家,想甩了那哥儿,又怕他们家拿着定亲用的庚帖去官府嚷嚷,逼迫我成亲。”
“信物被我爹娘藏着,我即便想要退亲,也得让他们把信物交出来。”菊儿愁眉苦脸,她可不想被官府通告,逼着成亲。
每个进宫的宫女大部分都不是自愿的,除却一部分家里真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凡有些积蓄,又爱惜小娘子的,是断然不愿意她们入宫当宫女。
像菊儿,她苦着脸,因她父母知道她进了宫,那亲事又抵赖不得,所以苦恼至极。
“这有何难?”竹清笑着说,“不过在给你法子之前,我还是得问你一句,你日后出不出宫?回不回你父母亲人身边的?”
世道就是这样的,对女子如此不公,孝道能把人压死,哪怕面对把自己卖了的父母爷奶,只要他们来找,她们就少不得给他们养老。
菊儿似乎没想到竹清问这样的话,她还没想过慢慢地低头思量,过了一刻钟,她忽的抬头,说道:“竹清姑姑,我想好了,我想像你一样,在宫里自梳,永远住在宫里。他们不能进宫,也不敢纠缠我。”
“这就好。”竹清点头,把法子缓缓道来,“你进宫之前的名字不是菊儿,既然已经改了,又不打算归家,你大可以自导自演,装作一个势利的嬷嬷,假借是你干娘的名义向他们要钱,涉及到钱财,他们定要考量一下。不止这般,你还要长久以干娘身份给你家里写信,一直纠缠他们,连你那定了亲的哥儿家也别放过。”
“又雇佣一些人去上门要债,时间长了,只怕他们比你还急着撇清关系,那哥儿家也会与你家退亲,你那父母也自是肯把信物找出来,应他们家。”
如此,就解决了菊儿的烦恼。
“只是名声受影响,不知你可乐意?”
菊儿一开始是喜,随后面色有些忐忑,最终化为一片坚定。以她自个的本事,除非听竹清姑姑的,不然还是会被他们纠缠一生。
躲在宫里也不安全,但凡是进宫的宫女,如果有未婚夫的,在进宫记档上会直接记录,到了年岁就上报放出去。
“那我就按照竹清姑姑所说,名声……左右我也不打算成亲了,也不回那让我挨打的地儿,我不介意。”菊儿说罢,两人就沉默了。
这一行从马车转大船,再转轿子,这才在婚礼前一日到了湖安县姜家的院子里。
那新郎官就住在湖安县,预备考取功名,想着他快要考试了,两家就商议在湖安县嫁娶,姜家在这儿也有院落,也不小,拿来宴客体面。
天光已然大暗,恰逢用晚饭的时候,路边行人匆匆,倒愈发衬托得湖里游着的大鹅悠闲自得。有橘色的霞光洒满了湖畔,波光粼粼,连同大鹅身上白色的羽毛都染成了金色。
竹清不善诗词,只能借用一句“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来形容。
“竹清姑姑,姜夫人派人来接咱们了。”菊儿先前不敢打扰姑姑赏景色,只是府上的下人正等着,她也不敢耽搁。
“走罢。”竹清说。
姜夫人是新嫁娘旁支的一位族婶,那一支都没落了,住在湖安县里,这回得了信儿,说皇后娘娘派了人来添妆,她紧张得日日让人去码头等着,生怕接不到人。
“奴婢竹清见过姜夫人。”竹清行了礼,那姜夫人却不敢受,连忙往旁边走了两步,说道:“姑姑不用客气,快随我进去,宴席早已准备妥当,只宓姐儿今日不能下地,故而不能与姑姑一同用晚膳了。”
“无妨,奴婢还要去见一见宓姐儿的。”竹清说,添妆是在明日,她倒是不急着见宓姐儿。
“欸。”姜夫人在前边带路,不时注意竹清的脸色,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这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稍微在皇后娘娘跟前提她一两句,都够她一家子受益无穷了。
翌日,竹清早早起来,正院里正热闹得紧,嫁妆堆得放不下脚,来来往往的夫人小娘子们个个都喜气洋洋,活似这喜事是她们家的。
竹清见到了已经梳妆完毕的宓姐儿,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头发高高挽起,金光璀璨的朱雀衔珠头饰正戴在发髻上,两端各插入了一根高翘的流苏。
“奴婢奉皇后娘娘的命令,来给娘子添妆。”竹清话毕,身后跟着的一长串宫人就纷纷打开捧着的木盒的扣子,露出里头一件件金贵的宫制物什。
步摇、手环、玉佩……应有尽有。
宓姐儿起身谢礼,一张芙蓉脸上写满了惊喜与骄傲,她与竹清低声说着话,语气熟稔,显然先前曾也曾与竹清见过。
隔了三日,竹清带着得到的东西坐上返京的船。再过了五日,她就与皇后说道:“娘娘,奴婢自制的毒药已经妥了。”
医者,毒也。
她能治病,也能要人命。
桌上摆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羹,皇后伸手拂开升腾的水汽,竹清上前,把毒药倒了进去,汤羹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散发出可口的甜味。
“去罢,给陛下送去这碗汤羹。”皇后不知想到了甚麽,表情甚为愉悦,连尾音都是上提,显出激动。
“欸,奴婢这就去。”竹清对于去勤政殿送汤汤水水一事早已驾轻就熟,到了勤政殿,大太监亲自下来迎,说道:“竹清姑姑又来送汤?你先等等,陛下正与五皇子在里头赏画呢。”
竹清等了一会儿,就见陛下叫大太监进去,“去,把这些古董字画全部送到五皇子那儿,还有朕这里做糕点的厨子,也一并赏了他。”
“是,陛下,皇后娘娘让人送了汤来,陛下可要现在用?”
竹清进到勤政殿里,余光瞧见陛下坐在龙椅上,怀里抱着五皇子,他抬头,“端上来,皇后贤惠。”
陛下也知道每日这个时候都有椒房殿送来的羹汤,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因着是补气的,并没有让五皇子喝。
一口两口……三十二口,竹清在心里默默数着,每喝一口,就代表着陛下中的毒更深。
要命!
“不错,皇后宫里的小厨房手艺不错,你且回去告诉皇后,朕很满意。”陛下也没有提赏赐,只漱口之后口上夸了两句。
“是,陛下的意思奴婢一定为皇后娘娘带到。”竹清说。
*
两年后,秋。
羌族各个部族已经被文英公主尽数控制,她大力发展农业,培育出了适合科查尔那种地界生长的粮食。通过她这条纽带,大文朝与羌族互通有无,甚至一起击退过倭寇、胡族两回。
凭借这个,羌族人都吃饱喝足,臣服于她。
“娘娘,文英公主写了信给您。”竹清拿着一封密信走进来,她提前打开,递给了皇后。
皇后一目十行看完信,随后把信烧了,与竹清说道:“她担心本宫,也不枉费咱们帮了她,你回个信,让她不必担心。琮哥儿很快就能监国,五皇子构不成威胁。”
“是。”竹清走到桌前,提起笔就边默念边写,这两年椒房殿日日往勤政殿送加料的汤水,前边三四个月陛下容光焕发,从五个月开始,就逐渐体虚,夜里经常惊醒,连太医都诊不出是何原因。
故而,陛下以为是他这两年宠幸后妃多了些,这才导致身子亏空。
竹清刚写完信,菊儿脚步匆匆进来,说道:“启禀皇后娘娘,陛下在早朝上晕厥,现下已经抬回勤政殿,太后娘娘也听闻了这个消息,已经往勤政殿去了。”
“果真?”皇后语气里掩盖不住的欣喜,她说道:“快快准备轿撵,本宫要去瞧瞧陛下。”晕厥,代表中毒越来越深,这是好事!
皇后带着仪仗赶往勤政殿,路上遇见了昭贵妃,见了皇后,她也没有下轿撵行礼,反而倨傲地说道:“皇后娘娘,臣妾关心陛下,既然事态紧急,这行礼就免了罢?”
“自然可以。”皇后不欲与她纠缠,只说道:“到本宫身后去罢,别挡了路。”皇帝再宠爱她,她不也只能动动嘴,得一些虚无的便宜?
昭贵妃有一瞬间的不满,但是看见了皇后隆重奢华的仪仗之后,便将想要说的话咽下去,她扫了贴身宫女一眼,那宫女就吩咐抬轿子的太监们让开,让皇后先行。
竹清低声与皇后说道:“娘娘,她得意不了多久的。”
“是啊,两年的风光也该够了。”皇后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皇帝是很宠爱五皇子,可是只要有一日没有废除太子,那麽她的琮哥儿,就还是名正言顺的储君,皇帝的龙椅就还是琮哥儿的!
勤政殿内站满了人,太后、太子、几位皇子、重臣,皇后到了,便问大太监陛下情况如何。
“太医说,陛下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大太监抹泪,他的陛下哟,怎麽就遭此劫难了?
“啊?”皇后双腿一软,倒在竹清身上,整个人似乎晕过去了,太子赶紧过来扶着,待皇后坐在椅子上,太子又担忧地说道:“母后,您保重身子。”
“娘娘,您没事罢?”竹清也是一脸惊慌以及伤心。任谁瞧了,都不会以为这是她们两个下的手。
“陛下!”昭贵妃扑在床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皇帝,真心实意的哀痛,没有了陛下,她的荣光也就随之消逝。
“你们给哀家一句准话,陛下何时能醒过来?能不能有精神料理朝政?”太后凌厉的目光看向了太医院院判,她问的两个问题,都是在场所有人关心的。
连在哭泣的昭贵妃也低了嗓音,竖起耳朵来暗自听着,期盼皇帝能安然无恙,但是结果大失所望——
太医院院判躬身跪在地上,沉重地说道:“启禀太后,微臣医术浅薄,实在是没有法子让陛下痊愈,但是间或一下的苏醒还是能做到的。陛下身子虚得厉害,哪怕醒了,也不能说话,更不能起身处理政事。”
也就是说,皇帝成了一个只能瘫在床上的人。
“哀家知道了,你们尽力医治,让陛下能交代要事。”太后说,她也不在乎皇帝能不能好,只在乎上官氏从中有没有利益可获。
这两年来,上官氏外派出去办差事的官员不是死就是残,他们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退出了朝堂,动摇了上官氏的地位,倒是让上官氏一言堂的局面没有出现。
思来想去,他们都觉得是皇帝所为,除了他,还有谁这般想要削弱上官氏?
“既然陛下暂且不能苏醒,那麽朝堂的事就交由大臣们处理,几位重臣可有意见?”太后转身,望着几位胡子花白的臣子,五个人当中,一个出自上官氏,一个是师从上官氏的大人。
“母后——”臣子们还没有开口,皇后却缓慢地抬头,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面上哀伤,但是言辞并不妥协让步,她说,“太后,朝政之事由臣子们处理?那需要陛下决策的事宜又当如何?难不成臣子们也能直接拍板麽?”
她这话就差直接说有没有陛下都不重要,是很诛心以及动摇统治的,太后眼皮子跳了跳,似乎没想到一向温和有礼的皇后字字珠玑。
“太后置陛下于何处。”皇后撑着扶手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她与太后差不多高,如今面对面相视,很轻易就让太后发觉她眼里的锋芒。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此事不急,端看陛下醒来时有何吩咐,老臣们可不敢私自做主。”来自上官氏的丞相出列说,他看了太后一眼,随后低头说道:“陛下吉人天相,自然会迈过这一关。”
他提醒了太后,让她不要过于着急,不说太子还在这里,就说皇后背后的姜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暂时还不能大张旗鼓。
“是哀家着急糊涂了,就按照上官大人所说,但凭陛下醒来,陛下想必有决断,不必咱们后宫干政。”太后也扶着额头,一副操心过度的模样。
皇后在心里不屑地哼笑,后宫不得干政?太后这是点她呢!让她不要插手前朝之事,可是凭甚麽?上官氏在朝堂地位高,不论下一任帝王是谁,他们都还能维持荣耀许久。但是她呢?她的琮哥儿呢?
让她收手,做梦!
太后的话皇后不接,气氛一时半会冷凝在那儿,就在上官大人准备开口时,皇后捂着心口点头,说道:“母后说得在理,儿臣会牢牢记住的。”
“陛下,陛下……”殿中只剩下昭贵妃哀哀的哭泣声,在她身边,五皇子也皱着一张脸,惊慌失措地喊着,“父皇,父皇,您看看儿臣,儿臣是铭哥儿。”
只是床榻上的人却甚麽反应也没有,皇后出声,“够了,还不快把五皇子还有昭贵妃带下去,惊扰了陛下养病可怎麽好?”
皇后的话还是很有份量的,几个宫女上前,想带走他们,哪儿知昭贵妃却不想走,她怕这一走,就永远也见不着皇帝了。
“不,臣妾要在这里为陛下侍疾,陛下一日不醒,臣妾一日不离去。”昭贵妃言语中提到了侍疾,倒让小宫女们停止了脚步。
“兹事体大,陛下身边不需要后妃侍疾。”皇后说,她给小宫女们一个眼刀,她们立马半拉半扶着昭贵妃起身,再就是五皇子,他毕竟人小,也反抗不了。
待昭贵妃与五皇子走了之后,太后就说道:“各位大人想必忙碌,勤政殿有哀家与皇后守着就好,大人们去处理政事罢。”
“是。”几位重臣纷纷行礼退出,殿内只余下太后和皇后,太后看向皇后,问道:“皇后,听你方才的意思,不安排后妃侍疾?那你呢?”
“儿臣是国母。”皇后不卑不亢,短短几句话,两个人之间便已经充满了肉眼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太后也曾经当过皇后,她自然能察觉到,皇后虽然在哀伤,但是这伤心貌似掺杂了不少的水分。
嗯?太后眼神在皇帝与皇后之间来来回回,但到底没有出声询问甚麽,她在思索,就听见皇后问她,“母后,为了您的身子着想,您先回去寿仁宫罢,勤政殿再有消息,儿臣会派人去寿仁宫的。”
“不必了,皇帝这样,哀家如何放心得下,便收拾侧殿出来,哀家住进去。”太后说,她怕一走,勤政殿彻底被皇后掌控。
皇后笑了笑,“母后为陛下忧心,儿臣定然跟随,请母后入住东侧殿,儿臣住西侧殿。”
皇帝正躺在不远处生死不明,而这两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妻子,却没有一个真正关心他,反倒针锋相对起来,各自为自个的利益谋算。
如此,太后与皇后就在勤政殿住下了,第七日,皇帝迷迷糊糊醒来,瞬间,在宫中的大臣们也纷纷赶来。
“皇帝,你有何想说的?”太后坐在榻边问,皇帝脑袋不能动,只能移动眼睛,他看见了许多人,无一例外的,他们的脸上都是担忧。
“太子……太子……”皇帝喉头黏在一起,嗬嗬着说出几个字。他已经猜到了,自己大抵是遭到了暗算,如果问这个世上有谁想要他死,毫无疑问,上官氏一族算一个。
他抬举上官氏的官员,把他们外派出去,多多少少立个功劳,可是他们自己在外面死了,这可不干他的事。
“父皇,儿臣在,您看看,琮哥儿在这。”太子握住皇帝的手,一脸紧张,唤道:“父皇,您有甚麽想与儿臣说的?儿臣在呢。”
皇帝看向他,突然加重语气,“太子,太子……”话还没有说完,他忽的吐出一大口鲜血,瞬间把被子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