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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云端

谁敢教为师做人 河汉 3988 2024-06-28 09:31:31

狂风吹来的雪粒划在脸上,宛如刀割般刺痛。

可那颗心脏迸发出强光的瞬间,曹肆诫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仿佛寒风平息,冰雪消融,又仿佛光阴静止,万籁俱寂。

他终究没能阻止得了申屠凉。

蛋形装置解锁,给巨型祝融魂发射的弹丸注能,裹挟着那股强大的、未知的力量,奔袭向既定的终点。那里是凛尘堡的冶炼窑,那里有矿工们辛苦运来的新矿,有经年不熄的冶炼炉,有用于铸造第二批军备的精铁,还有那个人。

不可能的吧?

曹肆诫心想,就算被这颗祝融魂击中,他也不会有事的吧。

他强悍得不像个凡人,无碑境都不是他的对手,区区火炮,躲开就是了,能把他怎么样呢?

冶炼窑可能要重建了。

但是那个人不会死的,他不可能死的。

曹肆诫艰难地从雪坑中爬出来,徒手扒着坍塌下来的山体岩石,想要再往上攀一些,攀到足够高的地方,看看那边如何了。

断峰是被江故震碎过的,本就七零八落,仅仅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方才注能的弹丸发射出去时,有一股无形的冲击力,将峰顶所有的东西荡开,狠狠抛向了远处。作为中心点的祭台首当其冲,曹肆诫看到申屠凉比他先一步跌落崖下,但两人被冲开的方向不同,所以他也不知申屠凉眼下身在何处。

曹肆诫摔得头破血流,鲜血糊住了他的眼睛,又被冻得凝固,十分难受,如同在他眼前蒙了块绛色的纱,看什么都带着一层暗红。

他努力攀爬到一处平台,极目远眺,恨自己没有那般三重瞳的眼睛,能穿透所有阻碍,看到想看到的人。

看不见。

光芒消失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无意间看见了申屠凉,就在距离六丈远的碎石堆中,被压在巨型祝融魂炮口下方。

***

曹肆诫揉了下眼,在地上挑拣了一块尖锐嶙峋的石头,蹒跚着走向那里。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人太危险了,比廖振卡还要难对付,着实留不得,一定要去确认他的状况。要是死了,就在他周围找找蛋形心脏,带回去给江故安上,要是没死,先问他蛋形心脏怎么样了,再用石头照着他脑门敲几下。

如此想好,他走到申屠凉面前。

这人还没死,但曹肆诫看了会儿,垂下手,丢掉了石头。

他脱力地坐在旁边,对申屠凉说:“你要死了,我没见过这样的死法,是不是很痛苦?”

面前的人正在讯速地枯萎腐坏,从指尖到躯干,再到头面、腿脚,表皮溃烂脱落,筋脉如同被烤干了一般,寸寸断裂,紫黑色的血汩汩渗出,与他的红衣一起,铺满了大片雪地。

明明看不到任何伤害他的外力,整个人却在肉眼可见地消融。

申屠凉仰面看着天空,喃喃道:“疼啊……果然不是我能控制的力量,为什么呢……我本该是……最适合承袭师祖衣钵的人啊……”

曹肆诫啐道:“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你做我师侄都不够格。”

他瞥了眼这人的手心,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在断峰顶,他最后射出的那一箭,原本是瞄准申屠凉手腕的,想让他松开蛋形装置,但北风呼啸,吹偏了他那支箭,箭簇竟是卡在了那颗蛋上下两端的缝隙之间,让它无法阖上。而申屠凉紧抓着蛋形装置不肯放,于是在注能之后,被大量泄露而出的无形之物灌体,落得如今的下场。

申屠凉已然意识模糊,他的骨肉消解,心脏暴露在外跳动,越跳越缓。

为了减轻痛苦,他絮絮叨叨说:“我不懂,我不甘心……大师伯和师父穷尽一生,未曾窥见所谓真理……他们迂腐、懦弱……只是墨守成规的废物罢了……

“我不一样,我恐惧、嫉妒、向往这样的力量……我甚至……学会了利用它……

“可我见到他才知道……

“原来还差那么远,那么远……

“两百年了,都是徒劳啊……”

曹肆诫泼他凉水:“说到底,你就是愚蠢。妄图掌控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我提醒过你,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嗯,代价……”

“江故告诉我,如果强行启动聚能攻击模式,这里面会有个什么马的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毁人于无形。”曹肆诫道,“你大师伯和师父也一定告诫过你,可惜你非要一意孤行。”

“是啊,伽马射线,鬼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申屠凉自嘲,“无形之物,怎能抵挡住那种触手可及的诱惑……难道你不好奇吗?你不想……了解他吗?”

曹肆诫顿了顿,只说:“留点念想琢磨,也是好的。”

他也想多探问一些江故的事,可他又总是觉得,这样一个人,是他永远也无法了解透彻的。那人有太多的秘密,也会很快带着秘密离开,不会在他的身边长久驻足。既如此,又何必刨根问底,让彼此在试探猜忌中蹉跎。

翻开这人手边的雪堆,曹肆诫找到了旁落的箭矢,还有已然闭合的蛋形装置。

那颗心脏安静地躺在那里,丝毫看不出方才释放过那样可怕的能量。

需要水……曹肆诫记得,它需要尽快放回水中。

申屠凉忽然笑了起来,残破的胸腔起伏着:“哈哈,你们不会真的以为……他是疼惜你们,爱护你们,所以收你们为徒吧?”

“你什么意思?”

“他是把你们当做养料啊,让他变得更强大、更完美的养料。”申屠凉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你们看不明白……”

“那又如何?”曹肆诫把江故的心脏收入怀中,“拜他为师,我自甘愿。”

申屠凉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去看看吧,我看不见了,你替我去看看……万古湮灭,即便是他也无法存活……我果真……欺师灭祖了……”

曹肆诫起身,往冶炼窑的方向行去:“这么想当他徒孙?那我就以你师叔的名义宣布,你被逐出师门了。”

喉间发出嗬嗬两声,申屠凉眼中失去了最后一点光。

他与他的恐惧、嫉妒、向往,全部消融于无形。

***

顶着风雪,曹肆诫先是快步走着,想快点确认江故平安无事。

他不相信申屠凉的话,什么万古湮灭,不过是个大一些的火炮弹丸,怎么可能摧毁一个堪比无碑境的高手。

那么亮的光球飞过去,他远远看到,就会躲开了不是吗?

而且祝融魂击中目标不是都会轰的一声吗?他仔细回想,摔下断峰那会儿,虽然混乱不堪,但确实没有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爆响。

对了,还会有火光!

那可是冶炼窑,那么多燃烧的炉子,要是被炸了,肯定会有漫天的火光,烧个三天三夜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前方什么都没有,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不是就证明……

是不是……

曹肆诫越走越慢,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腿脚越来越沉重。

他看到矿山村的村民远远地围在冶炼窑外侧,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先是畏惧着什么,无一人敢再往前多迈几步。

远处的淘沙河谷中,显得十分苍茫空旷,总觉得少了什么。

曹肆诫讷讷想着,少了引水车,怎么看不到那座高大的引水车?就算冻住了转不动,也该矗立在哪里啊。

怎么没有了……

他抱紧了怀里的心脏,排开人群,艰难地往前走去。

几名大师傅拦住他:“少主别去,前面……”

曹肆诫充耳不闻,任由风雪割在脸上,只加快步伐,如倦鸟投林,狂奔向那个人所在之地。

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之人。

冶炼窑消失了,连同临近的淘沙河谷,全部消失了。

这里成了一座白地。

没有冶炼炉,没有堆积成山的矿石,没有山峰,没有河谷,也没有任何人。

所有痕迹像是被吞噬了,只剩下一块洼地。

新落的雪铺开薄薄一层,北风吹起,散如烟尘。

“在哪里啊?”曹肆诫茫然地寻找着,“你躲去哪里了啊?”

曹肆诫,随我来。

你是谁?

我是江故。

……

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啊?

我没在安慰你啊,你悲伤痛苦,跟我有什么关系?

……

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我小时候?什么时候?

你刚出生那会儿吧。

“我回来了,申屠凉死了,我们要赶快修整,要给军器监供应祝融魂和第二批军备了……你快出来啊,我还有好多事要你帮忙……”

我的脉象很稳,不会轻易变化。

你趁我糊涂,唬我的吧?

不信你给我把把脉。

……

快了,我们能出去。

嗯。

……

做什么呢?这茶是让你拿来拜师的。

嗯?拜师?拜什么师?

拜我为师。

“师父!师父!”曹肆诫无助地呼喊,“我要学伍陆剑法、叁叁掌法、贰捌捌拳,还有拾柒功,你都还没教我!”

徒弟,我劈座山给你开开眼?

……

你的眼……你是神仙吗?千眼观音那样的?

我不是神仙。它们有名字的,一颗叫主摄,带热成像的,一颗叫广角,一颗叫微距。

……

那你修的是什么道?

我向来只论因果,不通人情,硬要说的话,应是无情道。

无情道啊……

我这么厉害,你怎么还不喊我师父?

“师父!”烟尘眯了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八厄之一……

八厄是什么?

就是劫数。

……

给你一个祝融魂玩玩。

你说申屠凉那里还有个真正难对付的兵器,是什么?

准确地说,不是兵器,是我的心脏。

……

还敢教训我?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

上我这儿逞威风来了?是不是老糊涂了,真要被你气死!

……

等等!什么叫我得到那颗心脏要好好保管?

只是以防万一。

“师父。”曹肆诫跪坐在地,手中捧着那颗心脏,泪水滴落。

师父。

***

曹肆诫先把心脏养在了水缸里,待到第一座冶炼炉砌好,想用它亲手烧了个琉璃瓮,盛满了水,把那颗心脏移了进去。

他喜欢隔着瓮看它起伏呼吸,像是养了一个活物。

整理江故遗物的时候,曹肆诫发现他什么都没有,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空荡的房间里,只有榻边还剩两块自己送的蒙眼布,他不大喜欢这两块,最喜欢的那一块,也跟着他一起湮灭了。

若不是自己还记得,这人就像没有来过一般。

所以,他只留下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啊。

对了,还有武功秘籍。

曹肆诫找出他留给自己的黄铜钥匙,打开了他床底下的匣子,里面是江故为他精心挑选的武功秘籍。

有他问过的伍陆剑法、叁叁掌法、贰捌捌拳,还有类似魔教云想天外功的拾柒功,但江故写了纸条,让他先练好《廿一刀法》,这是最适合他的。

这都是默写出来的?

不愧是我师父,当真什么都会啊。

曹肆诫翻了翻秘籍,对瓮里的心脏笑道:“好吧,谨遵师命,我这个故门首徒……就先练练刀吧。不过这名字真不响亮,我给它重新起个名,你不介意吧?”

屋檐上的碎雪被轻风吹落,温柔地融化在他的心上。

你为我开天辟地,也令我心上蒙尘。

“就叫蒙尘刀吧。”

***

明日便是江故的头七,刚刚开年,凛尘堡又要发丧。

这次没有棺椁送葬,没有亲友祭拜,只有一座小小的灵堂,牌位上书“先师江故之灵位”,堂上供着那颗安然自若的蛋形心脏。

曹肆诫孤身一人为他守灵。

夜已深了,跪坐在案前修改图纸的曹肆诫蓦然停笔,拿起身边的横刀。

未等他回身拔刀,却见一名黑衣人快如残影,旋身跃入灵堂,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奔着堂上那只琉璃瓮而去。

曹肆诫哪肯放他过去,当即飞身阻挡。

两人凌空交手数招,越打越火大,彼此都下手极狠,一人杖击胸腹,一人刀劈脖颈,结果因为身法相近,堪堪一碰,双方的兵器都脱了手。

而后又开始近身肉搏,如市井打架般,揪衣领、擂肚子、撞膝盖。

曹肆诫烦了,骂道:“你谁啊!胆敢擅闯我师父灵堂!”

来人也气愤叫嚣:“关你什么事!这是我们阁主的心脏,自然要让我带回阁里!就算你是阁主的亲传弟子也不能霸占!”

曹肆诫反应过来:“你是多罗阁的人?你是……甘棠君?”

甘棠眼睛都红了:“若不是为了你,阁主何至于此!”

曹肆诫冷哼:“怪我吗?你们怎么不早点来?他的手受了伤,等你们等得好苦!”

“清琼山距离此地千里之遥,我昼夜不眠也赶不上!”甘棠当场问罪,“你还有脸说我?阁主的手是谁伤的!”

“我……”

“这是什么清苦贫寒之地,阁主在这里,连块的称心的蒙眼布都用不上。”

“谁说的?我给他做的他就很喜欢!”

“不可能!阁主肯定用不惯,只是忍着不说罢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吵了半晌,都吵累了,坐在蒲团上喘气。

曹肆诫稍稍冷静下来,问他:“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甘棠没好气道:“我来带阁主的心脏回去。”

“他已然死了,又何必再打扰他。”曹肆诫不满,“回去多罗阁,惹得天下仓皇,反而不得安生,不如就供在我这里稳妥。”

“休要咒我们阁主!”甘棠怒斥,“不把阁主的心脏带回去,怎么让他从云梦泽……”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甘棠急忙打住。

曹肆诫却已发现了破绽:“云梦泽?什么云梦泽?”

甘棠伸手去抢琉璃瓮:“肉身消弭,魂魄自然是入了碧落云端,轮回去了,我只是想让阁主落叶归根,多罗阁才是他的家!”

曹肆诫心念电转,本想与他争夺的手蓦然收回。

他回想起来,江故多次说过,他们杀不死他,哪怕这是他的八厄,也一样无法彻底杀死他,若是真有转机……

甘棠如愿抢到心脏,当即毫不留恋地离去,临走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脚踹翻了那块“先师江故之灵位”。

曹肆诫眸光骤亮。

莫非……师父还没死?

-第一卷 -开天箭光勿蒙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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