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喃兀城笼罩在橘红色的暖光中,人们停止了一天的忙碌,收了摊子,推着货物,扛着锄头回家,影子折在土垣上,映成一幅静谧的画卷。
忽然有一个急速奔跑的身影闯进画卷,那人似乎在追逐什么,但又失去了目标的踪迹,仓促间将闲适行走的百姓冲撞开来。
四周发出惊呼,用带着口音的勾昌话抱怨:“哎呀干什么呀。”“哪来的莽撞小子。”“好像是个贵族……”“贵族了不起啊,贵族就可以踩人脚啦!”
拜厄斯喘着气停下,对他们微微颔首:“抱歉,有点急事。”
放在从前,他根本不屑跟这些平民搭话,贵族就是有贵族的特权,何必跟这些蝼蚁道歉。不过跟随简生观走了一路,协助他给平民看诊,自己又在生死关头绕了几圈,如今的他想通了许多事,原来贵族的命不比平民更有价值,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没有意义。
见他态度诚恳,长得也俊俏和善,被踩了脚的妇人也就不计较了,她也不想真的得罪贵族,摆摆手道:“好啦,没事的咯。”
拜厄斯借机问她:“大娘,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披着破烂斗篷的人路过?他……他得了病,身上的味道不好闻,应该很容易注意到的。”
妇人回答:“没见到咯,一路走过来都没见到。”她朝着周围的街坊邻居询问,用方言概括了下,“你们有没有看到咯?一个破烂臭人。”
大家纷纷摇头:“没有,没见过破烂臭人的咯。”
拜厄斯泄了气,看来是跟丢了。
他低估了尼赫迈亚,以为他病重失去了行动能力,一时大意,让他从那个酒窖逃了出去。
眼下拜厄斯越发焦急,此人疫病缠身,若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不管不顾传播出去,就算有药可治,勾昌百姓也还是要遭受病痛折磨。况且他与哥哥和简先生还有深仇,只怕还要挑起纷争,置他们于死地。
怎么办?到底去哪里抓尼赫迈亚!
“师父你看,我就说他会失手吧。”沙依格德的声音在土垣后响起,“尼赫迈亚是那么好对付的吗?连我都在他手上栽过好几个大跟头,怎么能如此轻敌。”
“非要等你弟弟急哭了才出面,当心你自己也玩脱了。”简生观道。
“我、我没哭……”拜厄斯绕到土垣另一边,垂着头讷讷地说。
***
本以为尼赫迈亚会重新躲藏起来,想办法要挟赫胥黎助他脱身,虽然拜厄斯这回没有听从瑟娅的安排,但按照他的行事作风,还会给自己留有后手。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连沙依格德都没料到,尼赫迈亚会突然变得癫狂。
用不着费心去找,他们很快就听到了那个“破烂臭人”的消息。喃兀城的百姓们都在嚷嚷,说教院那边来了个疯子,浑身发臭流脓,披着脏污的斗篷跑来跑去,逢人就说自己是大金乌神的神使,是圣教长老,要消灭安格拉曼附身的王子,还说他们所有人都是恶鬼。
不比都城里的教院有宽阔的广场、高大的塔楼,喃兀城的教院只是一座很小的院落,总共只有三个教徒在里面。他们平常只负责洒扫,供奉悬挂的烈阳辉印,在信徒祭拜时点燃旭日草熏香。
这里的圣水更是拮据,曛漠王都的教院里有着黄金铺设的巨大圣水池,常年温暖舒适,否则沙依格德也不会醉酒后泡在里面行不雅之举。撒罕王都的教院虽然没有那么奢靡,但也专门给圣水池子做了造景。而这里的圣水池……只是一个水桶而已。
喃兀城的教院中有一口生活用的水井,所谓圣水就是由教徒从井里打水上来,于正午时分放在烈阳辉印下方暴晒一会儿,同时在一旁祈祷,届时那桶水就是圣水了。
尽管制造圣水的流程都差不多,但排面相差很多,那些豪华版的圣水,都是由主教或长老特地举办大型祭祀净化而成,在信徒们心中蕴藏的神力等级不同,自然要高贵神圣得多。
而现在,只见尼赫迈亚对着那个小小水桶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净化圣水。
他的模样实在可怖,哪里还能看出曾经的圣教长老模样,这里的教徒更是认不出来,只想着把他轰走,其中一人已拿着扫帚来驱赶他。
尼赫迈亚大怒,披散着头发,指着教徒大骂:“恶鬼!你们这些恶鬼!都给我滚开!我才是大金乌神的神使,阿胡拉玛赐予我无上的权利,我可以掌控你们的生死!我可以屠杀所有恶鬼!你们都该跪下,赞颂我,供奉我,崇拜我!”
人们议论纷纷,只当是个热闹:“疯掉咯,哪里来的疯子咯?”
方才被拜厄斯踩了脚的妇人又看到他,忙拽着他说:“这个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人咯?你看看,破烂斗篷,还很难闻的咯!”
拜厄斯点了点头:“就是他。”
沙依格德问:“师父,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简生观说:“疫病早已侵蚀到他的浑身经络,让他出现了严重的谵妄症状。之前因为体力不支,他躲在酒窖里也惹不了什么事,但你弟弟给他吃了点酥粉,让他稍稍恢复了一些,这不就出来发癫了。”
沙依格德点点头:“也算是报应吧,他害我得了疯病,如今自食其果了。”
拜厄斯插话道:“虽然都是发疯,但我觉得他跟哥哥的发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沙依格德追问。
“他发疯很可怕,好像是真的想要惩罚别人,想要毁灭一切,哥哥发疯就……蛮好笑的,要么去圣水池子里来了一发,要么在祭坛上被简神医骑了。”
简生观:“确实。”
沙依格德:“……我的痛苦没人看到,我的窘迫倒是记得挺清楚。”
就在他们三人闲聊时,尼赫迈亚猛然注意到了人群中的沙依格德。他微顿了下,随即愈加癫狂,提着那桶圣水冲过来,兜头浇在了沙依格德身上。
周围的人大声惊呼,本能地退了开去。
***
事情发生得太快,沙依格德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当下给淋了个透湿,鬓边的棕色卷发滴着水,还被这人大力推搡了下,踉跄了几步。
他们这里一下成了焦点。
尼赫迈亚几乎丧失了神智,却清晰地说道:“沙依格德……你是一切的祸端……嗬嗬……你是安格拉曼降临,我一定要毁灭你……毁灭你!”
两人就这样在这座院落里交起了手。
拜厄斯想去帮哥哥的忙,被简生观拉住了。
简生观说:“疫病会传染,你把人群疏散出去,不要在这里聚集。剩下的事你不用管,你哥会解决的。”
拜厄斯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有拜厄斯清场,这座院落一下空旷许多,沙依格德不再顾忌,双刺果断出手,打算尽快制服尼赫迈亚。
但他还是低估了尼赫迈亚的能力,这人能当上圣教长老,还能作为他的前任师父控制他那么多年,不仅老奸巨猾,身手也十分出众。哪怕重病在身,招数都失了章法,但疯病发作的人力气都出奇地大,依旧非常难缠。
沙依格德并不想直接杀了他,这人的身上牵扯了太多利益纠葛,单纯杀了反而浪费,如果能利用他扳倒曛漠朝中的顽固势力,再搜罗到能让瑟娅忌惮的证据,对他这个岌岌可危的王储来说,才算是物尽其用了。
于是,一个拼尽全力的疯子和一个有所保留的刺客之间,形成了微妙的拉锯。
简生观抱臂站在旁边,仔细观察着沙依格德的身法,觉得他修习伏羲衍天功之后,内力外化进步挺大,不算辱没了师门,按照多罗阁的体系划分,应该踏入了千代境。当然,这是以他的眼光来衡量,若是让阁主真身来评价,他可能还在“愚钝逆徒”这一档。
双方交手十余回合,对方完全不按套路接招,沙依格德渐渐有些心急,手上失了分寸,就听棘刺“噗”地一声扎进了尼赫迈亚的胸膛。然而对方似乎毫无痛觉,仍旧上前欺近,试图用尖利的指甲划开他的咽喉。
眼见再多一寸就要扎入对方心脉,沙依格德及时抽回棘刺,用手肘猛地击退他。冲撞之下,尼赫迈亚大退数步,恰好来到了简生观身边。
沙依格德心知不妙:“师父快躲开!”
可惜简生观不曾习武,比之尼赫迈亚的速度要慢上许多,尚未作出反应就被勒住了脖颈,当成了人质。
沙依格德骤然停手。
不知是不是被胸口的刺痛唤醒了残存的神智,尼赫迈亚像是获得了短暂的清醒。他转头看了看周围,五指稍稍用力,便在简生观的脖子上留下五个血洞。
沙依格德惊呼:“你放过我师父!”
尼赫迈亚喘着气道:“嗬嗬……你放过我,我就放过他……给我骆驼、黄金……让我……平安离开莫贺延碛……”
沙依格德几乎立刻就妥协了:“好,可以,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
“我是神使,你杀不了我。”简生观突然开口,“尼赫迈亚,你一个永堕黑暗的圣教长老,也配跟我谈条件吗?”
“你别刺激他了!”沙依格德崩溃道,“他疯了!师父你不要命了吗!”
“我……永堕黑暗?”尼赫迈亚愣了愣,浑浊的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我……疯了?”
“你杀不了我。”脖子上滑下五道殷红的血迹,简生观平静地说,“妄想以凡人之力对抗神明,你这样的人,总是如此不自量力。”
说不清尼赫迈亚是疯是醒,他紧紧勒着简生观,一步步后退,口中喃喃自语:“神使?对,你是神使!你不是想救所有人吗?也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他的腿撞上了那口井的边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眸中闪烁着虔诚又疯狂的光芒,“无上的神力……净化……我们可以净化……嗬嗬……神使,我可以用你来净化圣水!我也终于可以摆脱苦痛……洗净身上的罪孽,重新沐浴在大金乌神的照耀之下!”
尼赫迈亚毫不犹豫地拖着简生观翻身跳井。
沙依格德丢下双刺冲了上去:“师父!”
强大的坠力让沙依格德肋骨重重装上井垣,痛得他倒吸一口气,但他丝毫不敢放松,双手竭力拉着简生观。
而简生观还拉着尼赫迈亚。
沙依格德青筋暴起,艰难地说:“师……父,你拉着他干什么……松手啊……我拽不动你们两个人……你不会又要叫我选……救他还是救你吧,我肯定救你啊!”
简生观却道:“必须连他一起救,不能让他掉井里,会污染整个喃兀城的水源。”
“我……救不了啊……”沙依格德脸都涨红了。
“我来。”简生观说,“你师父我别的本事不行,保命的本事数不胜数。”
话音刚落,就见他脚下使力,不知怎么就吸附在井壁上,而后连蹬两三下,借着沙依格德的拉拽,就这样攀了上去,还顺手把尼赫迈亚甩出了井外。
即便如此,沙依格德的胳膊还是严重脱力,抖着手坐在井边顺气——
他实在给吓得不轻。
正常人需要休息,疯子却不需要,尼赫迈亚已然彻底癫狂,爬起来就冲着沙依格德扑来,显然还想拉个垫背的。
简生观不慌不忙地捡起落在地上的棘刺,朝着那块高悬的烈阳辉印掷去。
绳索断裂,重逾百斤的石制辉印掉了下来,正正砸中尼赫迈亚。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隐没,鲜血晕开在简陋的院落中。
尼赫迈亚看见狰狞的黑暗渐渐吞没了自己,看见那双苍翠的眼眸漠然掠过,停驻在那个神明般的白发老者身上。
他满心不甘:“我最珍贵的宝石啊,为什么你不肯让我亲手雕琢。”
夜幕终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