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姬凭戈终于回到了诛我宗。
总坛经历了摧毁后的重建,这里已与当年大不相同。由于宗门内势力割据,围出了许多独立的院落,相互之间别说团结协作,平时不寻衅滋事就不错了。当然,姬凭戈还在位的时候也没有要求手下的人友爱互助,只是所有人都摄于他的淫威,只敢夹紧尾巴侍奉罢了。
姬凭戈没有表现出丝毫惋惜,就像这地方与他无甚关联,什么多年心血付之一炬,什么蓦然回首物是人非,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他粗略辨别了下方位,就带着左年径直走向宗门的正殿大院,随手拾掇拾掇就安顿下来。
这些年诛我宗分崩离析,始终没选出新一任的宗主,自然也无人能占据正殿,如今刚好收复回来,移交给他的新主人。
这一路上曹肆诫跟左年处得不错,轻轻松松就用“远房师兄”的名义讨要到了一间宽敞舒适的居室。他铸出来的一苇戟很讨这师徒俩的欢心,左年更与他有探讨不完的机关术数,便十分殷勤地让他住在自己隔壁。
木丁西被江湖人堵截,迟来了大半天,姬凭戈压根没给他留地方,让他自便。在众多魔教弟子的虎视眈眈中,木丁西只好躲到犄角旮旯的偏殿旧屋去住,还要顺道帮忙打扫院子。谁让他身负红苕君交待的重任,什么怨言也不敢有。
宋白和翁承安回到宗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谒新任宗主。
左年端坐在上首,随手把玩着曹肆诫给他的机关锁,漫不经心地听这两人汇报宗门内的各项事宜。什么地契房契,什么赌坊花楼,什么官府黑市……他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姬凭戈也懒得跟他们掰扯,只对他们说:“既然你们选择不离开宗门,那就老实待着,也别跟我讲这些假模假样的东西,账房全部换人,所有账目重新过一遍,自己惹的祸欠的债都给我还清了!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还是从前的规矩,谁能打败宗主,谁就能取而代之,尽管来挑战,免得我徒弟无聊。”
宋白:“……是。”
翁承安忍不住道:“我没看错的话,咱们这位新任宗主不会说话?呵,姬宗主,我服你,但我不服这小子。你非要把位置让给一个不谙世事的哑巴,他懂得怎么经营产业吗?懂得怎么壮大宗门吗?别到时候又被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生吞活剥了!”
左年将机关锁复原成一个小木球,在手里抛上抛下,闻言抬眸看他:你要挑战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翁承安觉得这少年的眼神比姬凭戈还要可怕,他似乎无所畏惧,天然带着一种强悍与残忍。
这可是一人力抗三大宗师的顶尖高手,他哪敢应是,躲避着那目光道:“不,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为了宗门的以后着想……”
姬凭戈打断他:“我什么时候为宗门的以后想过?”
翁承安:“啊?”
姬凭戈冷笑:“我在这里占山为王,本就是想随心所欲地练练功打打架,是你们自己非要凑上来的,如今这些宗门的产业也是你们自己为了活命打拼出来的,只不过占个魔教的名头更能吓唬人罢了,这些年我不在你们不也混得不错么?
“我如今回自己家,给我徒弟一个名分,你们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什么经营产业壮大宗门,跟我魔教主君有什么关系?你们要么带着家当产业脱离宗门自己单干,要么就本分待着别给我徒弟惹麻烦,诛我宗就是谁武功高谁说了算,听懂了吗?”
翁承安再不敢吱声。
事到如今他才回想起来,自家这位宗主曾经是什么脾性。他一心变强,堪称武痴,因为在江湖上太过横行霸道,可谓恶名远扬。他从未在乎过那些的俗事,只要别耽误他练功求胜,其他的一概不管。就算有人把宗门的产业挪空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更别提招收弟子了,好像这些事都是门内的人自发去做的,也没人真的敢叛教。
这一大一小俨然都是这幅德行,他们这些还想背靠宗门大树的,又能说什么呢?
***
打发走了麻烦的人,曹肆诫问安然坐在一旁喝茶的木丁西:“所以多罗小驿的掌签为什么还要赖在这里?”
木丁西理直气壮:“姬……宗主没处落脚的时候就住我家里,这可是雪中送炭的交情!我来诛我宗住几天怎么了?是、是吧?”
说着他心虚地瞟了瞟姬凭戈。
姬凭戈一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我徒弟做主,他说行就行。”
左年朝木丁西笑了笑,继续把玩机关锁。
木丁西这才放心:“我就说,堂堂诛我宗的宗主必定不会忘恩负义。”
曹肆诫冷哼:“且不说什么恩义,你之前收留他们,还有现下自己硬留在诛我宗,难道不是奉命行事吗?你敢说不是多罗阁的侍者让你时刻照应……或者说监视着姬凭戈?”
木丁西无奈道:“兄弟,有些话心知肚明就好,没必要当面拆穿吧?”
曹肆诫摆手:“你别紧张,这事想必姬宗主也是知情并默许的,否则你觉得自己还能全须全尾地在这儿喝茶谈天吗?我唐突提起,不过是想了解一下,之前那么多年都不闻不问,为什么多罗阁突然开始插手姬宗主的事?是不是与我师父的……消逝有关?”话是对着木丁西说的,他的目光却望向姬凭戈,“我只想知道,我师父江故,还能不能回来?”
木丁西直呼委屈:“哎呀,曹堡主,不是我有意隐瞒,阁主和姬宗主之间的纠葛,还有你那位师父的事情,我一个小小的掌签哪里知晓?”
姬凭戈倒是睁开了眼:“江故……”
曹肆诫追问:“姬宗主,既然你可以死而复生,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师父……”
正当他们争论时,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风风火火地进入正殿,朝着左年和姬凭戈拱手行礼:“顿顽护法安建木,特来拜见两位宗主。”
出于礼节,左年点点头算作招呼。
姬凭戈有点意外:“顿顽?你不是告老隐退了吗?”
听门中弟子说,当年顿顽护法不知怎么一夜白头,成日魂不守舍,也无心打理宗门事务。之后宗主骤然音信全无,各大门派围攻总坛时也未见顿顽护法拼杀护卫,一度被人怀疑他临阵叛逃了。幸而事后澄清,那时恰逢他回乡治丧,从未与那些门派有所勾结。
直到那场武林纷争平息下来,安建木才再度现身,向周清和宋白二人提出卸任归隐。彼时太微使和天市使尚在内斗,根本无暇在意这位护法的去留,便任他去了。
没想到时过境迁,在姬凭戈扶持左年上位之际,这位离开多年的四大护法之一会回来。
左年听说他是顿顽护法,认真询问:你要挑战我吗?
安建木连忙摇头:“不不,左宗主莫要误会,老夫绝不是您的对手,哪敢自寻死路。老夫壮心已死,不想再理会江湖纷争,也不愿再为诛我宗效力,此番回来,不过是想再见姬宗主一面,聊聊陈年往事。”
闲着也是闲着,姬凭戈撑着额头问:“哦?你想聊什么往事?”
安建木道:“便是十三年前,连珥观炼制灵丹妙药一事。”
***
木丁西很是灵光地给各位添了茶水,让大家专心致志地倾听顿顽护法的经历。
话说当年折威护法孙佑文带回了一个消息,卓荫山连珥观炼制出一种灵丹妙药,只吃一粒便能百病全消,甚至有起死回生的奇效。这样的事情对无所求的人来说顶多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对于安建木来说,却是一线救命的生机。
他年仅五岁的女儿身患重病,大夫换了十余种方子,仍是药石罔效。眼看孩子一日比一日孱弱,原本白胖可爱的小娃娃被耗得骨瘦如柴,他们夫妻的心里着实煎熬。如今听说有这样的灵丹,让他们如何不心动。
刚开始安建木也心存疑虑,但他在曙岭城多方打听,发现真的有许多人药到病除,还亲眼见到垂死的病人奇迹般地痊愈,身体甚至比从前还要健朗。
只要一颗,便能换回心爱的女儿……
安建木再不犹豫,下定决心要为女儿搞到这种灵丹。
灵丹问世后,价格水涨船高,当时百两黄金才能换得一颗,不过这也难不倒安建木。他本就是绿林悍匪出身,仗着一身好武艺加入了诛我宗,堂堂魔教护法,怎么会拘泥于百两黄金,自是去偷去抢,总有办法把灵丹弄到手。
于是他夜半偷偷潜入连珥观,敲晕了他们几个守卫,换上道袍混进了丹房。
他也不贪,只偷了一小瓶,里头装着三颗丹药,想着给女儿喂一颗,留一颗在家里备用,第三颗带去献给宗主,也算是大功一件。
女儿服用丹药后,果然迅速好转,次日便能蹦跳玩耍,吃得饱睡得香,面色也红润起来。他和妻子都欢喜不已,只觉得什么都值了。可惜好景不长,七日之后,女儿就同其他服了丹药的病人一样,忽然经脉淤紫,骨肉错离,在痛苦中爆体而亡。
亲手害死了爱女,安建木崩溃了,守着女儿的残肢一夜白头。他的妻子疯了,成日念叨着女儿去当仙童了,要去找女儿,不久就投湖自尽了。
烧掉剩下的两颗丹药,从此安建木心如死灰,再也无心江湖。
姬凭戈颔首:“原来你也是那件事的受害者。”
左年看了师父一眼,指了指自己。
旁人看不明白,姬凭戈却是实知晓的,这孩子的意思是,那灵丹是用他的血炼制的,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但害人并非他本意。
不过姬凭戈才不会平白给自家徒弟招惹是非,在他看来左年也是受害者,他残杀了那群假道士贼方士,正是给曙岭城的百姓除恶,像安建木这样的人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
反正这其中的因果已了,他也懒得解释,只摆了摆手,示意左年安心。
姬凭戈说:“我亦是觉得灵丹之事颇有蹊跷,才会前往连珥观查证,那时观中已无活口,此事就此沦为怪谈。而我因自身修习缘故,不得已沉寂十余年,于近日才重归江湖,这些年不问世事,想来也不比你知道的更多。”
安建木叹道:“曾经的连珥观已毁,我也没什么仇怨可报了。说到底,妻儿之死罪责在我,再多的不甘愧悔合该我自己承受。姬宗主,实不相瞒,我一度怀疑你与那灵丹的炼制有关,还以为你也是吃了那阴损害人的玩意,才会绝迹于江湖。”
左年有些沉不住气,皱眉道:什么意思?
安建木说:“因为当年我为了偷取丹药,把连珥观的各处都踩了点,在一处紧靠山体的侧殿中,看到过宗主你的画像。”
“我的画像?”姬凭戈蹙眉,想到了左年居住的山洞里那张画像,会是同一幅吗?
“是的,还有……您的相好……遗留的衣裳首饰,都在那里。”
姬凭戈:“什么相好?”
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