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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复苏

谁敢教为师做人 河汉 3490 2024-06-28 09:31:31

月黑风高,北面的寒风穿过峡谷,发出呜呜呼啸,裹缠着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尸横遍野的战场中带来一股铁锈味,是血的味道,也是兵刃的味道。

封寒城外三里处,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雪堆后,时不时张望一下西城门的方向。

他们周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坟包,被厚厚的雪盖着,绵延起伏。这些坟头大多没有立碑留名,只有极少数的插了腐朽木牌,上面的字也看不清晰了,更有连坟冢都没垒的枯骨遗落在外,早被野兽啃食得七零八碎。风声在这里化作呜咽,更加增添了阴森可怖之感。

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常小实牙齿直打颤:“咯咯咯哥,好、好冷,咱们还要……咯咯咯,等多久啊?这地方实在是太、太瘆人了……”

常大敦虽然比他壮两圈,但也没好到哪里去,眉毛上都结了冰霜,压低声音呵斥:“别啰嗦了!杜家父子后天就能被放进城里了,他们家也是打铁的,从前生意就比我们好,可不能再让他们抢先一步巴结上凛尘堡了!咯咯咯,咱们必须比他们先进城!”

常小实搓着胳膊,只觉得四周俱是鬼哭狼嚎,想到待会儿他们要做的事,越发怯懦:“哥,咱们这法子……咯咯咯,真的能成吗?”

常大敦给自己壮胆道:“怕什么!要是成了,咱们进城去凛尘堡应征工匠,以后自然有好日子过。就算没成,这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是咱们干的,大不了溜回流民营继续待着呗,能有什么损失!”

常小实想了想,觉得大哥说得对,便对着冻僵的手呵了呵气,以防待会儿动作迟缓坏了事。

接下来,他们就只等着运送尸体出城的差人到来。

***

稷夏与克林国的交战持续了三年,两边各有胜败,打打停停。如今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稷夏夺回了先前丢掉的三座城池中的两座,又顺利占下了克林国的边陲重镇,于是两方开始了新一轮的和谈。

封寒城又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此处正如其名,似乎将整个冬天的冷峻都封闭进来,但冷归冷,却是稷夏边关最热闹安稳的城池。因为有凛尘堡的庇护,别说失守了,这三年来封寒城从未吃过大亏。不仅如此,说句大逆不道的实话,这里甚至还发了不少国难财,毕竟有近四成的军需都出自凛尘堡,曹家养活的工匠自不必说,寻常百姓们也多少沾了些油水。

然而封寒城终究是特例,边境有太多饱受战火摧残的村庄镇邑,那里的百姓流离失所,只能举家逃难。听说了封寒城的好处,自然满心期望地往这里迁徙,只盼着能获准进入城中,不用再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

所以封寒城附近的官道小道上常有流民蜂拥而至。

但封寒城所能容纳的流民也有限度,凛尘堡治下,规定了每日放入城中的流民数量,同时在城外设置临时安置点,确保城内城外不发生动乱;限定了可入城的要求,例如逃兵不收,来历不明者不收,以防敌国细作渗透;还有驻留期间的统计上报制度,倘若在其他州县有亲戚可以投奔,或者故土已被收复重获安宁,便会遣送到他处安身立命,将城内空缺的名额让给更需要的流民。

有如此完善的流民安置之举,封寒城更是声名远扬,就连户部都大为赞赏,命州府将其详细汇总记录,引为范例以供效仿学习。

不过身逢乱世,总有人不讲规矩,不愿老老实实在城外等着被安置。在他们看来,早一天混进封寒城就能早一天享福,说不准还能想办法傍上凛尘堡,从此吃穿不愁,晚一步就可能失了先机,肥差都被别人抢去了。

抱着这般想法,便有人铤而走险,妄图钻一钻守卫的空子,比如躲在乱葬岗的常氏兄弟。

他们是邻州县城里逃难来的,本身会点打铁手艺,早就琢磨着应征凛尘堡的工匠,好蹭点战乱中的油水。可同县的杜家也是铁匠,论本事还比他们高明些,这回在城外流民营领到的号牌还在他们前头,眼见着就要比他们先一步去抢饭碗,他们怎能不着急。

于是这些天常氏兄弟就在城外转悠着想法子,原本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他们找到个可乘之机——每夜子时,城西门会出来两个差人,用板车把城内伤重病死的流□□送到乱葬岗埋了,倘若在这儿守着,等那两个差人埋尸的时候把他们敲晕,自己换上他们的衣裳,黑灯瞎火的守卫也辨认不出,不就能混进城里了?

两兄弟打好了如意算盘,便在乱葬岗埋伏下来。

***

吱呀,吱呀,吱呀……

板车轱辘轧着雪,声音由远及近,常氏兄弟对望一眼,心道机会来了。因为精神高度紧张,他们也不觉得冷了,抓紧了准备好的青砖,手心直冒汗。

“冷哟!这风割在人脸上生痛!”一个差人抱怨。

“赶紧干活吧,早干完早回家,家里炕头最暖和。”另一个差人声音嘶哑粗粝,似乎年长些,安慰道,“今天就两具,埋起来快得很。”

“反正就两具,不能放两天攒攒再一起送出来吗?”年轻差人还是满腹牢骚,“还非要咱们半夜三更地埋,曹堡主恁地会折腾人。”

“你小子积点口德吧!”老差人呵斥,“什么攒攒一起送,这是葬死人,不是送瓜菜!这些流民一路逃来,伤的伤病的病,许多人进了城也没撑住,死了也没个亲眷收尸,总要让他们入土为安吧。给你的差事就好好做,别老想着偷奸耍滑!”

年轻差人拿着铁锹东探探西敲敲,插在雪上沙沙响,碰到地面就是铛地一声。

老差人也拿了铁锹试土,这时节土都冻上了,不太好挖,乱葬岗这里的土跟别处相比还算是松散点了,就是埋得凌乱,位置不好找。

他边找地方边数落:“再者说,病死的人不及时处置,若是疫病散了出来,那才是大麻烦!曹堡主现下不光是凛尘堡当家的,更是咱们的守城将领,他嘱咐我们夜里处置,自然是为了安抚民心,不然这边看见活人进去了,那边就看见死人横着出来,若是被有心人挑拨,指不定给传成什么样!”

年轻差人嘟囔道:“别骂了别骂了,我知错了……师父,您看这块地方行不?”

老差人走过来,用铁锹铲开表层的雪,插了下地面,又用脚踩了踩四周,感觉略有坡度,皱了皱眉:“瞧着还行,不算太硬,但我怎么觉得是块有主穴。”

年轻差人不以为意:“就算有主也是住了七年以上了,师父您不是说过么,荒冢七岁可易主,底下那人应当早就往生了吧,哪里还会在乎这破屋子,又没人惦记着供香火。”

老差人稍有犹豫,不过这战乱年头空位着实难找,掘了旧坟埋新尸也是常事,只是他们尽量去翻那些年头久远的荒冢,总不好刚埋不久又给人挖出来,那就太损阴德了。

以他的经验来看,徒弟相中的这块有主穴不止七年,估摸着该有十多年了,恐怕连骨头都化作尘土,的确是不妨事的。

老差人做了决断:“行,就这儿吧,生火烤烤就开挖。”

年轻差人得令,从板车上取来柴禾,熟练地架起一个火堆。

生火堆是有讲究的,一来把土化个冻,他们会好挖许多,犯不着跟那邦邦硬的地面较劲;二来人也暖和些,否则挖着挖着出了汗,冷风一吹就容易得病;三来可以驱走野兽,在他们这行里,还能驱走些不干净的东西。

常氏兄弟渴望地盯着那火堆,可惜还是离得太远了,半点都沾不到光。不过没关系,他们已经蓄势待发,只等着那两个差人开始专心挖土,就悄悄摸到后头把他们拍晕!到时候套上他们的棉袄,还能烤个火再进城,什么都值了。

至于这两个差人躺在冰天雪地的乱葬岗会不会冻死,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最多把他们拖到火堆边上,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

眼瞅着那个坑就要挖好了,常氏兄弟从雪堆后缓缓靠近。

青砖在手,他们极轻地踩着雪。

还有十步、五步……

忽然,那两个差人停下了挖坑的动作,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原地,垂头看着坑里。

年轻差人颤声道:“师、师父……这、这……怎么可能?”

常氏兄弟也不由得停了下来,不知前头发生了什么。

然而事已至此,他们断不想错失良机,常大敦朝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继续悄然前行。

正当他们来到差人身后,高举青砖就要砸下时,年轻差人崩溃地大叫一声,撒开铁锹转过身来,恰好跟常小实撞了个脸!

“啊——”

“啊啊啊啊!”

霎时间乱葬岗上乱成一团,常小实被吓得青砖脱手,砸到了自己的脚趾,痛得飙泪。年轻差人冷不丁又被他吓住,跪在地上求神拜佛地告饶。

老差人反应极快,顾不上前面坑里的东西,躬身避过了常大敦的偷袭,而后挥舞铁锹拍在他的小腿上,当即把常大敦撂倒在地,抱着腿痛呼不已。

拽起吓破了胆的徒弟,老差人连扇他两巴掌:“回魂!还不快跑!”

年轻差人勉强清醒过来,牢牢抓着师父胳膊,跟着他踉跄而逃,奔着西城门去了。

一阵混乱之后,乱葬岗只剩下常氏兄弟二人,很显然,他们的计划就此落空,这一晚上算是白忙活了。

“妈的,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常大敦揉着腿爬起来,恨恨啐了一口,走到弟弟身边说,“快起来!再不走,等着他们喊人来抓咱们吗!”

“咯咯咯哥、哥……坑、坑里……”常小实直愣愣望着那个挖开的坑,满眼都是惊恐,已然语无伦次。

“坑?坑里怎么了?”常大敦转头,就见一只惨白的手扒住了土坑边缘。

他们终于知道,刚刚那两个差人为何停手不挖了。

***

常氏兄弟也被吓得魂不附体。

方才分明听见那个年轻差人说,他们挖的这个有主穴至少有七年了。七年多的旧坟里头爬出来的,能是什么鬼东西!

常大敦捡起年轻差人落下的铁锹,警惕地望着那个坑。

常小实克服腿软,爬起来步步后退。

自那只惨白的手之后,坑里那东西逐渐露出了全貌——

他的个头很小,看身量,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凌乱虬结的长发不仅遮住了面目,甚至拖到了脚面。纤弱单薄的身上挂着早已朽烂的衣裳布条,在这严寒之地,近乎赤|裸。他很瘦,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腕骨突出,指甲很长。

活脱脱一个枉死的小孩鬼!

小孩鬼光着脚爬出大坑,朝常氏兄弟一步步走来。

这下连常大敦都慌了,为了给自己壮胆,挥舞着铁锹大声叫喊:“你、你是什么东西……不、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怵你!我拍死你!我拍死你!”

常小实已然两股战战尿了裤子,崩溃道:“哥,他、他是鬼啊……你要怎么拍死鬼啊!哥,我们完了,我们要被鬼索命了呜呜呜……”

小孩鬼抬起头,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看了看他们。

被那黑幽幽的眼珠子一瞪,常大敦当即放弃抵抗,撒开铁锹跪下来求饶:“鬼大人饶命!惊扰了您的不是我们,是那两个差人啊!冤有头债有主,您去找他们泄愤吧!我们只是路过而已,真的与我们无关啊!”

常小实也并排跪着磕头,口中模模糊糊地喃喃:“小鬼爷爷饶命,小鬼爷爷饶命……”

下一瞬,小孩鬼来到他们面前,冰凉的小手搭在两人头上,往中间猛地一磕。

两颗头撞在一起,常氏兄弟登时晕厥过去。

小孩鬼开口:“吵死了。”

热气吐出,在寒冷的冬夜里,消散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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