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泉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难以平复地抽噎着,他把楼梯间当作发泄的场所,却不敢在没人的地方哭得太过狼狈,只有当憋不住喉咙溢出的哽咽时,才会抬手用袖口抹去糊住眼睛的东西。安于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种时候不适合打扰,打算离开。
手机铃声响起,李文泉深吸一口气,腮帮子鼓起涨得像个发怒的河豚鱼,又很快吐出,如此重复,试图平稳糟糕的情绪,大约过了20秒,李文泉接通了电话。
“喂,老板…没有,一针都没卖出去…没有合适的病人…能再多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吗?我再想想办法…半个月呢…”后面的安于柬没再听清。电话终止。
李文泉低下头,像一只受伤的鸵鸟。颓丧片刻后,拿起地上凉了的盒饭,随意巴拉两口,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喂,胡老师,嗯,是我文泉。”
“我也很想继续做您的学生…我,保研的名额是我主动放弃的…因为家里的一些原因…我有考虑过助学贷款,可仍很困难…有比我更适合的人…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继续考研,想跟着您继续学习…谢谢胡老师。”
短短三分钟,安于柬彻底抛下了过去的成见,他没有转身离去,而是走进了消防楼梯,带上了阻力门。
李文泉拨出了第三个电话。
“喂,妈,是我。哥的手术费凑到了吗?你不要担心,我很快就能赚到钱,领导已经答应下个月给我转正了…妈,我不想再继续读书了…我够不上保研,考研又要浪费大半年时间…你和爸不要担心我,哥有什么情况你们要告诉我。好,我会照顾找自己…”
安于柬站在楼梯口,安静地听眼前这个瘦弱的青年如何向母亲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美好”而又“光明”的未来,一转之前的颓废之态,语气轻松而又温柔。
“再见。”李文泉放下手机,再次捧起盒饭,余光一黑,身旁狭窄的空位被另一个人所占据。
“安先生?”
安于柬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两个人挤得严丝合缝的,大腿肉贴着大腿。
“你都听到了?”李文泉还没接受事实。
刚才没见着,李文泉的一双眼肿得跟核桃一般大,嘴里还堵着没来得及吞咽的米饭,安于柬怕他一激动喷自己脸上,眼神示意他先把饭吃完,李文泉不笨,三下两下把盒饭吃干净了。
“能和我谈谈吗?”安于柬问。
楼梯间的三十分钟,足够让一个刚入社会的大学生放下戒备,坦诚相见。李文泉来自偏远的农村,父母靠庄稼吃饭,家里除了李文泉,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年幼的妹妹,父亲靠进城务工拉扯大了哥哥李文忠和李文泉。李文忠不是读书的料,十七岁便进厂做了流水线工人,后来又认识了附近的包工头,跟着人进了工地干活。李文泉身体不如李文忠强壮,但好在成绩一直不错,考上了渔城的中医药大学。
两兄弟虽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但各有前途,日子也越过越好,谁知,一年前,工地发生意外,李文忠失足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头着地,肺部也被钢钉扎了两个窟窿。人虽然救了回来,但这对于大三的李文泉无疑是天塌了。祸不单行,半年前,着急给儿子凑医药费的李父突发脑出血,偏瘫了。一时间,整个家庭只剩下李文泉一个人顶着。虽然成绩优异,他不得不放弃保研的机会,开始四处打工,奶茶店干过,炸鸡卖过,甚至休息时间都被李文泉挤出来去接上发传单,晚上他还要穿过半个渝城给高中生补习,他也知道一天下来都赶不上工地赚得多,可包工头嫌他精瘦,扛一百斤水泥都费劲。好在,半年过去,李父终于能下地走动了,但依旧不能干重活,高昂的医药费让李文泉不敢停下喘一口气。
“毕业后,我随便进了家公司。”李文泉无奈地笑了笑,肉眼可见的苦涩。“我也知道不合适。”
“既然不合适,为什么要做这行?”安于柬问。
“没办法,我也是听人说的,干这一行钱多。但我真的不合适,如果可以,我也想和别人一样,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刚进学校那会儿,有个直博的学长来学校演讲,我那时候挺激动的,冒出了要读博的打算,我甚至还查过公费留学的项目。”
安于柬沉默了,与李文泉不同,过去的二十多年,他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金钱,唯独没有想做的事,除了祝青霄,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执念。
“现在说也没什么用了,安先生,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些,我好受多了。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够专业,也不适合继续干下去,不瞒你说,我已经在找下一份工作了。”
“是吗?”安于柬问,“什么工作?”
李文泉腼腆地挠了挠脖子,“我有个朋友在刚果跟着中国的建筑队一起干活,他和我说,只要肯吃苦,总比现在强的多,要是能去,欠的那些钱也有着落了。”
安于柬点点头,这不是不算一个好打算,可,他清楚,李文泉估计也清楚,这一去,所谓的求学梦只能化作泡影,再无可能,他很想多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只能看着李文泉拾起地上的透明饭盒,背上久未清理的黑色书包,笑着和他再见,离开走廊。
之后的两天,安于柬再没看到李文泉的身影。他去找了唐主任,打算办理出院,主任却不建议他这么做,一来疗程并未结束,二来,虽然确实存在极其特殊的病例,居家修养反而更利于身体恢复,但安于柬体质特殊,缺乏专业的监测,可能会让病情进一步恶化。
安于柬很直白,他只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个,做手术的机会还有吗?唐医生客观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有希望,但希望不大,以现在的造影来看,还需要等待进一步的治疗结果,看能否成功转化。第二个问题,安于柬问唐医生是否知道李文泉公司的药品。唐医生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只说一般来说,他们不会考虑给病人用这么贵的药,还是新药,但是据他所知,这款药在亚洲其他国家已经有了不错的正向反馈。
安于柬犹豫了,当天晚上,他从床边的抽屉里翻出了那张名片,试着联系李文泉。李文泉很快回了消息,安于柬让他把手上所有已公开的临床试验数据以及相关文献给他一份。李文泉照做了,却没有问其他。
他还是选择听从唐医生的建议,做完最后一次化疗。化疗的前一晚,唐医生来查房,问安于柬现在感觉怎么样?安于柬笑着说,只要不发烧就行,一烧他就浑身没有力气,连床都下不。他笑着问,“如果反应还是很大怎么办?”
唐主任坐下来,沉默片刻,和安于柬交了底。半年前,他就知晓这个新药在中国获批,但他一直没让手下的医生使用,自己也没有开过处方。虽然日本已有不少成功案例,甚至用药外加手术切除实现基本无瘤生存的也不少,但目前在国内,还没有切实的临床结果支撑,不管对于病人,对于医生,还是对于医院都要冒很大的风险。其次,进口的药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受的,除了化疗,后期的费用更像是无底洞,作为医生他们不能不综合考虑。但安于柬情况特殊,他对大部分的现有药物都排斥严重,很大程度阻碍了他的治疗进程,其次,唐医生也大致知晓安于柬的经济情况,目前来看,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作为医生,我们会在保障病人生命健康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尊重病人的选择。”唐医生问,“如果这次结果依旧不理想,你愿意冒这个风险吗?”
安于柬答应了。
但他并没用上。新旧方案更替需要间隔,化疗的当天,安于柬再次高烧,躺在床上不醒人事,恍惚间,他睁眼看到李文泉抱着一个果篮走进了他的病房。
他太难受了,反复的出汗让他脱水、脱力。李文泉说了好多话,他都听不进去。他只觉得耳边的仪器无时无刻不在发出噪音。
“好想把这东西关掉。”安于柬虚弱地说了一句,便昏睡过去。
五天后,安于柬还是办理了出院,回到安嘉荷的房子里。那天,李文泉应该是来感谢他的,听护士说,他好像成功转正了,安于柬没有加入护士们的谈话,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但同时他也决定做一件事。他前往渝城中医药大学,以匿名的方式给李文泉捐了十万。
最后一次碰到李文泉时。安于柬已是晚期,蜷缩在多人病房的一角,瘦骨嶙峋。那时,他已经破产,住院的钱都是找夏以宗借的。李文泉仍带了果篮来看他,安于柬分了半张床位让他坐,问他现在怎么样。李文泉难过得说不出话,安于柬让他别哭,他嫌吵,李文泉才收起眼泪。李文泉说,学校为他筹到了十二万,他用这笔钱把大头的债务还清了,其余的靠他自己也可以慢慢还。
“安先生,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离职了。另外,我打算报考今年的研究生。”
安于柬点点头,用力拍了拍李文泉的肩膀,像在楼梯间的那天一样。
离开前,安于柬给李文泉削了一个苹果。他婉拒了李文泉为他搭线能够免费治疗的临床实验项目,他告诉李文泉,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向尽头了,他已经接受这个事实。李文泉接过苹果,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离开前,他在安于柬的床前放了一本书。德里罗的《白噪音》。
安于柬把这本书带回了私宅。他很喜欢里面的一段对话。
“假如死亡只不过是声音,那会怎么样?”
“电噪音。”
“你一直听得见它。四周全是声音。多么可怕。”
“始终如一,白色的。”…
数字跳动,电梯门打开,安于柬却再次喊住李文泉,他抓住他的手,记忆在眼前重复上演。
“跟我来。”他把一脸懵逼的李文泉拉到了安全走廊。一样的地方。
在李文泉诧异的目光中,安于柬缓缓开口,“你是渝城中医药的学生,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