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于柬在这里度过了最为平静的六个月。
作为学徒,主要工作便是放置画板、研磨颜料、轮廓填色以及根据画师草图完成作品。
工作室严格遵循八小时工作制,而在空闲时间,也给与每位员工随心创作的自由。
生活逐渐变得规律。
工作时,安于柬无暇思考其他,繁杂的任务几乎抢占了他全部的专注力。午餐也愈发简单起来,甚至常常会被安于柬抛在脑后,等想起时,一杯黑咖外加一袋口感略差但胜在能果腹充饥的面包便是他的日常选择。下班后,安于柬会主动留下,帮忙整理、参与清洁工作, 等一切结束,才会开始自己的创作之旅。
没有额外给自己施加压力,创作也更加随心,他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抓住稍纵即逝的灵感并将它挽留于纸上。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安于柬像往常一样,等工作室空了大半,才将画架拖至角落,又布置好用具,准备作画。
突然出现的同事令他意外,等反应过来,安于柬才意识到今天是他的生日。
在众人的注视下,安于柬默默许下愿望,吹灭蜡烛,又在生日颂歌和此起彼伏的掌声中,真诚地感谢到场的每一个人。分完蛋糕,安于柬得到了他的生日礼物——工作室大门的钥匙。老板一边抹去不小心蹭在脸上的奶油,一边笑着对安于柬说,安你为工作室做的一切,我们都有目共睹,你刚来的时候,我和卡洛的观点一样,都认为你是有才华但缺乏系统训练的人,不过现在,你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三个月后,我们将会选择一部分作品带去现当代美术馆参与主题展览,我希望能带上你的作品。”
未曾想过这夜会有如此多的惊喜,安于柬有些激动,“真的可以吗?”
老板笑着点点头,“当然。不过安,给你钥匙不是让你不分昼夜的创作,是希望你能更自由地拥有时间,毕竟,我可不希望看见你因为低血糖发作,晕倒在工作室里。”
之后的三个月,安于柬再一次完成蜕变。
他的作品被选中,一同送往展览现场。
许久未曾露面,再次出现在展厅时,安于柬还不太适应,只能被人群裹挟着往前。五个月的时间,足以让黑发过肩,没有时间光顾发廊,出门前,只来得及将头发随手挽起,再戴上鸭舌帽。让人匆匆一眼瞥见,也许会下意识地给他贴上“兴许是个搞艺术的”标签。
穿梭于画廊间,仿佛拥有隐身的能力,安于柬将目光放在了观画人各异的神情、丰富的肢体语言上。
作品已死,大抵便是如此。
并非眼前的作品选择了它的观众,而是驻足的人选择了她和他所属意的画。
创作者已经完成了全部工作,接下来便是交由观众和时间。
不论贵贱、不论贫富、通往艺术殿堂的大门永远向世人开敞。无需仰仗所谓的专业背景,也无需系统学习过作品所呈现的色彩运用、构图技巧,仅凭一双感性的眼睛和各自丰满的人生旅程,便能产生独特不一的解读,甚至“胜过”许多以鉴赏谋生的评论家。
安于柬从属意之人中,看到了一个意外身影。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一年过去。
然而再次见到林沐川,看见他停留在自己的作品前,安于柬不免想起那个有些荒诞的上午,捧着重瓣芍药的林沐川将他拐去咖啡厅,不愿也不太配合的安于柬依旧在他故作神秘的笑和耐人寻味的话中,沉默地喝完了一杯他不太喜欢的拿铁。
犹豫着走上前去,又不知如何开口。
但仔细一想,现在的时间点,他和林沐川未曾碰过面,更无从得知他的身份。
“你好?”安于柬尝试开口。
对于身侧突然冒出的人,身处异国的林沐川对对方会用中文打招呼而感到吃惊,“你好,你也是来参观的游客。”
安于柬点点头,没有解释其他,指了指林沐川随意挎在右肩的帆布包上,印着有的“环保”二字,“我看到你的包上有汉字,便猜想你可能是中国人。和你打招呼没有别的意识,只是看你站在这里看了许久,你很喜欢这个作品吗?”
林沐川又一次看向眼前的油画,点点头,又摇头,“没有那么喜欢,更多则是好奇。这副画乍一看可能是所有陈列的作品中最青涩的一幅。没有多少炫技成分,色彩搭配也较为普通缺乏眼前一亮的快感,可…”林沐川指向一角,“我却觉得是最有意思的一幅作品。”
安于柬有些不解。
“我想,这幅画的作品也许有着和我相似的人生经历。”
一瞬失色,安于柬脱口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林沐川笑笑,开始他的解读,“你能看到这两边的雪松吗?覆盖白雪的松本该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但在这幅画上,它茂盛的枝叶却如鹅毛一般轻盈,远远一望,更给人一种仿佛是一团团裹在树干上的雪白绒花,稍有动静便会随风起舞,飘向远处的错觉。甚至无需风的助力,一瞬火花出现,眼前的一切便将不复存在。”
“大量的冷色构成了这幅画的主色调,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寻到与之平衡的暖色,而当你看到这出,藏于雪松后,倒映着白线的湖泊,你便会明白他的用意,这暗示着晨光将至…”
“我想,等到正午,呈现在你眼前的又将会是一幅完全不一样的光景,无须扒开枯林上层层遮挡、犹如迷雾一般的雪松,便能找到匿于冷色背后的暖光。当阳光跟随雪花的脚步落下,雪枝上的每一处都会折射出如同钻石般璀璨的光彩。”
“也许那条银线并非作者的暗示,他想表达的,只是直白的压抑和沉默。”安于柬试图说服自己,林沐川只是误打误撞看到了细节之处。
林沐川却摇头,“也许吧,这只是我的理解。只是我想,暗示也好,误解也罢,黑暗只是暂时的,总会等来天亮时分,而当第一束光出现的那一刻,便是扭转局面的契机。”
怔在原地,安于柬不禁想起恩师。
如果卡洛在场,又会如何解读?
他曾告诉安于柬,画也是真实的一部分,和他的眼睛一样,不会欺骗。
而面对眼前之人的见解,安于柬无法继续开口反驳,因为林沐川已然透过他的画,看到了他真实的一部分,无论他如何掩饰,如何辩解,在既定的事实面前,都是那样的无力。
他和林沐川确实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
不幸的童年、悲惨的遭遇,成年后也鲜得自由,犹如囚鸟,被困笼中,无人在意它的嘶鸣,又好似一片即将落地的鹅毛,风起,身不由己得飘向下一处未知。只是现在,再次重逢,两人的生活早已截然不同。他挣脱了牢笼,跨越山海,飞往属于他的自由。而林沐川,则握住了出现在他生命里的第一束晨光。
在失爱的环境里,林沐川重新拥有了爱,至于他,则在渴求和等待中另辟蹊径,逐渐学会了爱自己。
“也许我这样说,你会觉得有些可笑,毕竟我的想法太过主观。”见到安于柬的反应,林沐川面露难为,“可我停留这么久,只是出于好奇,好奇这位画师因何而传作,或者无关这幅画,我想看看他的其他作品。可惜,落款处只有工作室的名称以及一个连笔的‘An',许是因为条件有限,上网搜索后,我并没有找到有关他的任何信息,也没有看到其他公开的展示。如果允许,我甚至想寻求工作人员的帮助,希望在回国之前有机会能见本人一面。”
“很巧的是,他就在现场。”安于柬露出笑,看向因他的话而一脸错愕的林沐川,“我便是这副画的作者。”
揭开身份后,两人相谈甚欢,异国的相会也弥补了咖啡馆匆匆一面的缺憾。问及创作契机,安于柬并没有坦诚告知,而是化用了王子惟等人留学生的身份,伪造了姓名,只说自己现在正在工作室实习,完成这副画的初衷也只是为了契合展览的主题,没有其他含义,不过自己也很高兴听到林沐川如此不同的解读。而面对如此回答,林沐川也没有展露多少失望,依然表示这幅画值得自己为此驻足,并希望能有机会能看到‘An’其他作品。
条件有限,将林沐川贸然带去工作室也不太实际。不过安于柬装作不知晓,让他留下通讯地址,同时表示未来,兴许能够弥补今日的遗憾。
展览结束后,安于柬重新回到正轨。
只是某天中午,他被叫到办公室,没来得及开口,老板便将两封信交到他的手中。
“安,我想你该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打开,里面是两封推荐信,落款处,分别是两位油画系教授的亲签,均隶属于欧洲某知名大学,意识到什么,安于柬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
“安,你来工作室的原因我并不清楚,我只是尽了作为朋友的义务,答应卡洛照顾你一段时间。正如他所说,你是一个极具天赋,但没有受过系统训练的‘怪物’。六个月的时间,我看到了你的变化,也期待你能带给我更多的惊喜,你也确实做到了。你的作品如愿展出,我想,是时候让你从我这里‘毕业’了。”
“安,这一段旅程能给你带来不一样的回忆,不过它终究只会是画上的一点,等待你的,是需穷尽一生才能完成的作品,所以,是时间再次出发了。”
离开意大利后,安于柬带着推荐信,来到那所被誉为“四大世界级艺术殿堂之一”的著名大学。
他从未想象过有一天,这样的梦不再遥不可及。
再完成语言和计算机能力测试、提交申请所需材料并通过面试后,安于柬如愿被录取,成为了油画专业的研究生,并将于6月中旬正式注册。
重返校园,安于柬很快适应了新的身份,并像王子惟他们一样顺利融入多元化的环境。
在充满自由气息的“象牙塔”,除了学习专业课程、参与艺术实践和创作,安于柬不再将自己局限于宿舍狭小的空间,而是在朋友的鼓励下,尝试了各种活动,除了主题聚会和瑜伽练习,安于柬还报名加入了登山社团。
从攀登的菜鸟一步步进化成真正的徒步爱好者。
当成功征服山脉,站在光裸的岩地上,眺望远处连绵不绝、绿意盎然的森林,捕捉到对面山坡上,跳跃于林间的野生小鹿时,安于柬早已忘记满身的泥水、肉体的疲劳、和一路的坎坷,也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雀跃,扔下登山杖,对着空荡的山谷尽情呐喊。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卡洛的用意。
快乐是如此简单。
真实也是,像他的画,也像他的眼睛。他的人生也应是丰富多彩。
他已经找到了愈合伤口的方法,剩下的便交给时间。
第一学期很快结束,假期到来,和王子惟一样,安于柬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再次踏上旅途。
他还记得和林沐川的约定,每到一处便会留下痕迹,他将所有的即兴创作完整保存下来,并用相机复刻、冲洗成相片,在随机选择的地点,不定期地邮寄给对方。同时他也将其中的一部分邮寄给在A国求学的王子惟和湖边酒馆的老板,希望同他们分享。也期待有一天,卡洛再次回到故乡,能在熟悉的地方发现意外惊喜。
与此同时,安于柬还想起了远在中国的李文泉。
本带着愧疚感打听他的下落,可当安于柬看到研究生院录取名单中出现李文泉的名字,突然又释怀了,即便不依靠外人帮助,李文泉依然会背负重担、坚定地做出选择、去奔赴理想。
并不是因为安于柬的出现,才改变了李文泉的人生轨迹,而是缘分指引着他们相会,成为各自人生路上的一道美丽风景。
而在大西洋彼岸。
失去线索的祝青霄,只能通过超过负荷的工作来勉强维系即将崩断的弦。
一年多时间,祝青霄将周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得到一丝有关安于柬下落的消息。陷入绝望之际,他也曾想过,爷爷是否像安排祝别那样,将安于柬送往国外,可光是偌大一个中国,想要找到人犹如海底捞针,面对杳无音讯的安于柬,一切手段都再无勇武之地。
那夜的对话成了他难以磨灭的心结。
午夜梦回,得知车祸发生的祝青霄匆匆赶往医院,趁夜推开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安于柬时,深深的恐惧又被另一种异样情绪所代替,悄悄走到人身边,上床将安于柬抱入怀中,无视他的反抗,也不在意他的责问和嘲讽,庆幸他还在自己身边。许是劫后余生,感觉到怀里的人在轻微颤抖,不知该如何安慰的祝青霄只能将圈在身上的手一点点收紧。
呼吸加重,安于柬推搡着讽刺道,“你难道还会在意我的死活?”
害怕失去的恐惧感犹如不能示人的阴影,再一次将祝青霄所笼罩。
恍惚间,祝青霄下意识地说出那三个字。
从前他不愿开口,只因为,是他在控制着高高飞起的风筝。只要他不松手,这只风筝便永远停留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如今开口,他原以为,悬于半空的风筝便会落地。
却不想,手中的细线蓦地断了。
手边传来潮意,作呕的血腥味涌入鼻腔,祝青霄猛地看向身侧,躺在手臂上的安于柬早已面目全非,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血泊中的一滩肉泥。
他曾亲眼目睹,濒死的场景。
被噩梦惊醒,黑夜中,祝青霄猝然坐起身,打开灯,手上没有可怖的血迹,身侧也缺少那人的温度。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也许永远无法挽回、永远失去那只失落的风筝。
不愿被噩梦所困,仅剩的清醒时间被他全部投入工作。在他的带领下,禾园被规划并入,兴世也再次迎来辉煌时刻。
祝青霄甚至重整了海外项目,扩张商业版图。
几次动身飞往异国,都未能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安于柬不愿见他,可他不会放弃寻找。
他无法承担失去的后果,他也终于意识到失去安于柬,患得患失、原地周旋的只剩下他自己。
事情竟出现转机。
只是偶尔瞥见封信上的外国地址,询问前台,得知是新来的员工将他和林沐川的办公室弄混,刚想让文秘把信送去,看到收件人潦草的字迹,祝青霄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
“是同一个人,但每一次寄信的地址都不一样,时间也不确定,有的时候一个月一封,有的时候三个月也等不到。”前台工作的阮薇如实回复,“林先生也问过我和小芊是否还有收到其他信件,或者有无其他留言,可惜没有,他好像想给对方回信,但每次地址都不一样,似乎只是单方面的。”挂断电话。
异样的直觉指使着祝青霄打开信封,令他意外的是,没有信纸,只有几张大小不一的照片。可当他看到内容,以及复刻的油画上落款处的‘An’。
胃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疼痛于胸腔处爆发,压迫得他无法呼吸,心脏好像突然收缩,快要失去功能。
在休克的前一秒,只来得及按下呼救键。
及时送往医院,确认为病毒引起的暴发性心肌炎。
经历两次心脏骤停,紧急启动ECMO+IABP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
半个月后,林沐川带着花,携吴念一同看望卧床静养的祝青霄。
吴念见人消瘦很多,意气不再,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将花放下又开口道,“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又不是机器,谁能承受得住连轴转。”
林沐川则让恋人少说两句,“公司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有我和吴念在,夏以宗也能帮着搭把手。你有其他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祝青霄摇头,失神地看向坐在床边的林沐川,从枕下拿出封信。“给你寄信的人,是谁?”
一瞬惊愕,没想到信封会出现在祝青霄手中,“国外认识的朋友,之前在画展偶尔碰到的,怎么了?”
祝青霄没有追问,只将信塞给林沐川,“没什么。”
他心中已有答案。
醒来后,他将其中的一张连同安于柬藏在私宅的油画一同送去鉴定,确为同一个人。
“有什么问题吗?”吴念抢过信封,看到内容又疑惑地看向林沐川,“怎么只有几张照片?”
“这位朋友是比较奇怪。”林沐川坦言,“那次展览上,我被他的一幅作品所吸引,相聊甚久,才发现和我交谈的这位就是画家本人,我提出能否多看些作品,可惜的是,当时的情况不太允许,他让我留下地址,我便留下了,后面,我常常会受到这样的信,不过地点不同,时间间隔也不一,我至今还未曾回过信。”
“好特别的一个人。”吴念看向相片,“画也挺特别的。”
看出祝青霄情绪不对,林沐川开口,“关于我这个朋友,我了解得不多,不过那次展会上,我有听他提起他工作的地方,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给你。”
猛地转身看向林沐川,祝青霄一改枯槁面色,犹如死灰复燃。
【作者有话说】题外话:鸡蛋:大祝,你也有今天啊!
吴念:好特别哦~(鸡蛋:嘴笨啦!)
有关油画和求学的经历都是鸡蛋根据所查资料进行改编,大家看看就好,无需深究。
下一章,安安就回国了。
这里可以保证的是,安安不会因为爱情,而放弃他现在的生活。
星期天没有更新,鸡蛋有点事,咱们星期一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