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等不到回应,祝别转过身去,松了松食指,将烟灰点落,没有多少行李,再过一小时,他就要动身飞往远在另一个半球的某地,没有返程票,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回来,这个时间没有定数,短则十年,长也许是一辈子,想到这,祝别将最后剩下的一小截烟蒂碾灭,扔进镂空的收集器。
安于柬悄声走了过来。
祝别笑了笑,掏出烟盒,用嘴叼起一根,不着急点火,拇指按住烟盒一角,轻轻一抬,另一根滑出,“要来吗?”
安于柬摇头,保持噤声。
不抽也无所谓,祝别收起烟盒,拿出火机,燎过白色烟纸,红圈一点点烫过,猛吸一口,让烟雾过肺,没有吐出。“祝青霄送你来的。”
安于柬点头。离祝别又远了一步,似乎不想沾上烟味。
余光瞥见安于柬的动作,祝别挤出苦涩的笑,拿烟的手不易察觉得抖了两下,“他给我买了机票,送我去南非,说那里娱乐产业丰富,挺适合我的。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往北一点就是津巴布韦,往东就是印度洋,确实挺适合白手起家的。”
安于柬看向不远处,白色“铁鸟”在跑道上沿着虚线向前滑行,两个小时后,其中的某一架便会载着祝别起飞。换做以前,安于柬会和机场大厅所有送别亲友的人一样,拥抱、挥手告别、祝他一路平安,可如今,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和祝别,不再可能回到一切尚未发生的从前。
“还记得吗?婚礼当天我在巷子里撞见你和一群打手有说有笑地抽烟,你知道那一刻我想到什么吗?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对爷爷的安排感到不满,卫家那么好的背景,卫雪榕那么硬的后台,她嫁给祝青霄,呵。我曾以为你是来抢婚的,可你不是,你不知道那天我有多遗憾,不过,最后还是没有办下去。”祝别皱着眉将烟送入口中,良久才继续,“你那天倒是挺反常,喝了那么多,怎么劝也劝不住,还说了好多难听的话。“不知为何,提到那天的闹剧,安于柬想起自己呛人的话,故意让对方难堪的举动,现在想来,他不过是被祝青霄当作猴子一般戏耍,连卫雪榕都配合着演戏,不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祝别以为,无论说什么,安于柬都当他是团空气,而他自己则是块无趣又僵硬的石头,“很好笑”
安于柬忍着笑摇头。
见安于柬一时收不住,祝别自顾自地继续,“我曾以为你是暗恋卫雪榕,爱而不得,又亲眼目睹婚礼上的恩爱画面,备受刺激才有那些疯言疯语。后来,我又发现你似乎对夏将影格外不同,明明只是第一次遇见的人,却像认识很久的人一般,你不看好我,却同意他进入禾园…我便开始怀疑,也许你的不甘并不是因为卫雪榕。借着你对他格外怜悯的态度,我便将计,安排他接近你,想尽办法套话,这招显然管用,只是酒后试探的苦情戏码,你就能放下戒备,甚至主动开口让他和你在一起。”
笑容逐渐消失,安于柬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开口的那一天,我便知道没有回头路了。”犹疑地看向安于柬,明白自己提到了不该提到的人,祝别有些心虚,“你也用不着恨他,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你的弱点太过明显,安于柬,我只是至今想不通,你对他的态度。”
没有顺着祝别的提问回答,安于柬抱臂,面对即将滚蛋的祝别,好像也没有僵持的必要。“你呢?你说他跟了你很多年,他对你而言,有什么特别?”
祝别被问住,他好似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也许是和安于柬一样被吸引的初遇,也许是因为某夜运动完后,趴在床上的祝别听到唱片机里传来的熟悉曲调,半梦半醒间看到夏将影随手取下挂在绿墙上的六弦吉他,也许又因为他的听话安分,从不提物质以外的要求,他才没有提起结束这段可笑的关系。“能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一个床伴。”祝别抬眼,默默看向安于柬,“我和你又不一样,这样的感情对我而言本就可有可无,没有他,还会有其他人。”
“所以,当他失去作用,你就能毫无顾忌地抛弃他?”
被戳中痛处,他知道安于柬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要他看清他有多么无耻,可无耻的有何止他一个,“只是玩玩而已,何必当真?我能给他请律师都算是仁至义尽,你还想让我给他买一张机票也送他去南非?别做梦了!他能不能出来都是个问题。”
见过太多发疯的场景,安于柬已经对各种歇斯底里产生免疫,如果祝别能亲眼目睹自己这副颠狂到失去理智的模样,会不会一瞬比较的想法,谁比谁更加脆弱不堪呢?可惜,假设并不存在,时间一点点流逝,灼目的晨光照射过来,刺得眼生疼,安于柬退至阴影处,忽然感觉额前的头发长了许多,该是去修理剪短的时候。
无尽的争论没有丝毫意义,消磨的光阴也只是浪费。不愿继续耗下去,安于柬缓缓开口,“等到了那,你有很多时间慢慢思考这个问题。你可以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去,忘掉发生过的所有,甚至未来的某一天,你走在陌生的街上,也不会想起是不是有一个人还在地球的另一半替你坐牢,你可以删除掉属于他的记忆,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出现在你面前,可祝别,你能隐忍,你也学会了如何欺骗,在这个家里,你是最像母亲的人,但有些东西,骗我没有意义,骗自己更是可笑,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应该明白,痛并不是因为良心受到谴责,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良心。”
勉强蓄着的烟灰掉落,烫得祝别眼泪快要出来,不过也只是短暂的一秒。
温馨提醒航班信息的女声播报传来,祝别将没抽完的烟捻灭,安于柬赶了赶周围环绕的烟气,不想把味道带进压抑的车内。
烟盒收起,将打火机留在了吸烟室,祝别抹去掉落在手上的烟灰,用手按了按已经泛红被轻微烫伤的皮肤。“总归是我对不住你…可,也许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安于柬抱臂,暗自骂了一句。他比祝别更清楚,这已经是第二次,而祝别犯了同样的错。
“那天你也说过,说我没有良心。后来,我也认真思考过这句话,好像我确实挺没有良心的。妈要是还在,听到我说的浑话,应该也会伤心的。”祝别低下头,自嘲得笑了笑。“我以为,我至少不会输得这么难看,她要是看到,也会对我失望吧。”
“你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也是。”祝别点头,“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动身。”
安于柬背过身,没有送别的话,径直朝出口走去。
“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不要做兄弟了。”祝别朝身后喊去,“我欠你的,也许只有等到下辈子了。”
安于柬怔住,却没有停留。
走出大厅,安于柬抬头看着湛蓝的天,数道尾迹划过天空。他想,这样的结局对谁都好,他没有告诉祝别的必要,无论是安嘉荷那些不堪的往事,还是他和祝青霄之间的纠葛,让他知道了,无非是多添烦恼,催生怨念,带着不甘与恨意踏上未知的旅途。
他做不到原谅,也不能替祝别开脱,他不是圣人。
可他也无法做到同祝别一样心狠,把人送进监狱。
事实上,他也清楚,祝别早就找好了替罪羊,规避掉了所有风险。
如果还有下辈子,安于柬想,他不需要提前透支的“弥补”,他更愿意形同陌路,不要再有交集。
绕过车身走向后座,却发现车门被锁,安于柬皱起眉,不清楚用意,在心里祈祷默默那人最好已人间蒸发,正好开溜,又怕人真的死在里面,解释不清,刚敲响,车窗匀速降下,安于柬探进身,看到笑意明显的一张脸,祝青霄目睹了他气恼的全过程,见人快要发作,示意对方坐进副驾。
铁青着脸坐上车,安于柬顺手系好安全带,不想说话,背对着人侧身缩进靠枕。
迟迟没有出发,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内显得格外诡异,安于柬睁开眼,想知道祝青霄又在发什么疯,转身却不想人已经凑到了跟前,手指已经撵上了耳边的碎发,安于柬大惊,猛地将人推开。
“你干什么?”
手重新回到方向盘上,祝青霄俯下身,饶有兴趣地看着被激怒的安于柬,“你似乎对我的安排格外不满。”略作无辜地提到祝别,“我至少让你见了他最后一面。”
安于柬冷笑,“你还要让我对你说声谢谢不成?”
祝青霄点点头,摊手表示无奈。
“要是今天离开的人是我,前来送别的人是他,我倒是会感激你。”说完,安于柬转过身,闭目养神。“你应该也给我买张机票。”
被强行打断,祝青霄按下控制键,不容忽视的推背感让安于柬被迫睁眼,直至调整到令人满意的角度,无法躺卧,但静坐也不会难受。
“你知道,这不太可能。”说完,祝青霄将安全带系上,将车驶出停车场。
一路无言,安于柬目视前方,看似专注,实则神游,后知后觉才发现,这不是回老宅的路,穿过重重隧道,天色不再明朗,染上柔和的黄,安于柬强忍着困意,等身旁掠过的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高楼和路灯而是连绵低矮的山时,祝青霄将车平稳地停在路边。
砚山脚下,人要比之前更加稀少。祝青霄下车,询问安于柬是否要一起。
被安于柬拒绝。他不清楚祝青霄心中所想,只是不愿旧事重演。
上辈子,祝青霄遭遇车祸,虽侥幸逃过一劫, 安于柬仍是后怕,胁迫着人跟他一起上山,只是祝青霄向来不信神佛,只愿意坐在车内等他,让他一个人去庙里祈愿。
他还记得以前种种,他曾一步一磕头,希望佛祖能保佑祝青霄平安健康,长命无忧。
也曾无知地在佛前祈愿,希望能有一次,祝青霄能开口承认。
如今位置互换..."不是不信?”
祝青霄没有回答,反手锁上门,独自一人上山。
安于柬坐在车里,手机没有多少电量,索性闭目。
“喵。”
睁眼看去,是他曾在寺里逗弄过的三花小猫,他还记得僧人说过,这只猫与他有缘。小猫昂起脑袋,注视着车里的安于柬,迟迟等不到人下车,尾巴四处摇晃有些许不耐烦,可惜,安于柬被困在车里,想伸手摸两下,又被局限的空间限制了动作,只能看着小猫在车门边蹭来蹭去。
有人从山下下来,小猫听到动静,立刻逃窜进竹林里。安于柬暗自可惜,再抬眼,祝青霄已经走到跟前,看了眼猫逃跑的方向,又看向略带怨念的安于柬。
山上空气湿润,祝青霄坐上车,身上沾有潮意。安于柬没有开口的意思,抱臂等待开车。祝青霄脱下外套,又抓过安于柬的左手,不等人反应,一条红绳已经系在了手腕处,预见安于柬会反抗,祝青霄抓住乱动的另一只手,示意他看向自己的手腕处,安于柬低头,两条相同粗细的红绳交叠在一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于柬愠怒。
松开手,“你自己想。”
“你还会相信这个?”安于柬冷笑,说着就要摘掉,却被再次控制住。
“不要取下。”祝青霄力气不大,“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带着会好看。”
“你有病。”安于柬骂道。
原路返回,安于柬放弃抵抗,在思考到底哪里出现问题,一时分不清他和他哪一个更犯贱。
“你要关我多久?”
祝青霄没有给出答案,专注开车。自讨无趣,安于柬将座椅手动调下,额前的碎发耷拉下来,遮住视线,碰巧看见路边旋转的黑白线,安于柬出声让人停车。
店内没有多少人,安于柬也没有多少时间,祝青霄坐在车内。
“我想剪短一点,前面,还有后面,麻烦帮我推一下。”
“好嘞。”
噪音嗡嗡作响,有些恼人,安于柬看着镜中的自己,剪掉的头发一点点落下。
“麻烦您侧过去。”理发师摆弄着方向。“坐起来一点。”
“好。”
坐起身,盖在身上黑色围布上移,暴露出手腕的一截,安于柬垂眸,被额前垂下湿发遮去的,是一条刺眼的红绳。
【作者有话说】
鸡蛋:左顾右看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