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掀开, 女死者露出的胸腹皮肤上横七竖八分布着好几条深浅不一的刀痕。
其中有两道刺创,一道扎在右侧脐旁, 一道则是左胸前的致命伤, 皮肉外翻,白皙的皮肤上糊满半干的血污,那无比狰狞的反差色对比鲜明, 在空气里弥漫不去的血腥气加成下,倘若是心理承受能力稍弱一些的普通人,闻着得当场就吐出来。
然而柳弈关心的却不是女死者身上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刀伤。
他在看到她小腹的一道疤痕时,就跟触电似的,整个人一激灵, 然后骤然回头,一把推开堵在车厢外的自家学生, 跳下车, 大声喊道:“所有人注意!”
柳弈平日里极少大声说话。
他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温文尔雅而且游刃有余的。说话的风格也和他的形象一样,语调不疾不徐,逻辑条理清晰, 语气也一贯十分温和。
跟了他快一年的江晓原,印象里面, 自家老板也只有某次所里开会时, 为了一笔八位数的经费和隔壁物证科的头儿对拍桌子,才用过比他平时明显要高出一大截的音量说话。
然而,现在的柳弈不仅声音大到足以吸引在场每一个人的注意, 而且语速还远比平常要来得快上许多。
“所有人注意!”
他说道:“凶案附近应该还有一个小婴儿!所有单位,立刻去找!”
柳弈的话音一落,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炸锅了。
有几个模样老成些的民警立刻小跑过来,向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法医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约莫两三个月大的小婴儿!”
柳弈回答:“女死者原本抱着的,现在大概不知被她藏到哪里去了,我猜应该是在靠近车站方向的绿化带附近!”
他朝几个民警匆匆忙忙地解释了一句,又催促道:“必须立刻找出来!快去啊!”
一听柳弈这话,几个民警也不敢耽搁,连忙调派人手,散开了就开始找人。
“走!我们也去找!”
柳弈在戚山雨和江晓原的背上各拍了一记,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一马当先冲在了前头,朝着能看到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霓虹招牌的绿化带跑去。
“老板,你怎么知道,女死者还抱着个小婴儿的?”
一边跑,江晓原忍不住一边好奇地问道。
“普通人在摔跤的时候,一般为了保持平衡,都会本能的用双手做支撑。”
柳弈回答道:“可是女死者在两次摔倒的时候,都只用左手撑地,说明在她的右手上,很可能抱着什么大件物品,而且是绝对不能摔的东西。”
他说着,用右手比了个抱持小婴儿的动作,“对一个年轻女性来说,在遭遇到生命威胁,拼死逃命的时候,也依然要死死抱在怀里不肯放开的,想来想去,最可能的,也就只有她的孩子了!”
“哦,原来如此!”
江晓原露出一副茅塞顿开的表情,“而且发现她的尸体时,女死者的两只手都好好的,起码没受什么很重的伤,也就不存在因为右手受伤而无法做出撑地动作的可能性了!老板,我说得对吧?”
“嗯。”
柳弈点点头,“就像你说的那样,在发现死者遗体的现场,我们并没有发现她还随身带着任何东西。那么这就很可能意味着,女死者在逃跑时逐渐感到体力不支,无法继续抱着宝宝,只能在中途将他放下来……”
“所以,你觉得,女死者将她的宝宝,藏在了靠近车站的这片绿化带里?”
一旁的戚山雨问道。
此时,三人已经一路小跑到了脚印消失的地方,柳弈二话不说,带着戚山雨和江晓原一步迈过低矮的树篱,跨进左侧的草坪中,就开始东张西望,寻找任何可能藏东西的地方。
“对!”
柳弈边找边回答:“刚才我就琢磨着,既然是要逃命,为什么女死者要放弃跑向人多容易获救的车站,反而往空无一人的绿化带深处跑呢?”
他稍微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可是,如果她是把宝宝藏在这附近的话,那么她的反常行为就完全可以解释得通了!”
“确实。”
戚山雨听懂了柳弈的意思。
“她是想用自己引开歹徒的注意力,才会故意往相反的方向跑的!”
“就是这样!”
柳弈点头,“我刚才看了她小腹上剖宫产的伤疤,才刚拆线不久,周边的痂皮都还没完全掉干净呢!小宝宝估摸着也就两三个月左右!”
他抬头看向刚有些蒙蒙亮的天色,吐息吹在半空中,化成一蓬白雾,脸上罕有的露出了焦躁的表情。
“这么冷的天气,那么小的孩子……”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话语里中的忧虑,却已经非常明显了。
“找到了!在这里!在这里!!”
就在这时,距离他们约莫二十米开外的地方,传来了两个民警惊喜交加的高叫声:
“小娃娃在这里!!”
柳弈、戚山雨和江晓原闻言,立刻拔腿就跑,朝着民警们叫喊的地方狂奔而去。
只见一个民警从一张石制长椅底下与花坛夹角处抱出一个襁褓来,将布料扒开一些,露出了里面一张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的小脸蛋来。
柳弈立刻从民警怀里将宝宝抢下来,低头检查小孩儿的生命体征。
“还有呼吸,但体温很低,还有点儿脱水!马上通知最近的医院儿科带温箱来接!”
他说话时的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微颤抖。
柳弈一边说着,一边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衣襟,直到只剩下最里面一层薄薄的打底衫,然后将瘦瘦小小的小婴儿紧贴在胸口裹住,又朝江晓原喊道:“开一支葡萄糖,兑一倍的水,再拿一支没用过的滴管来!立刻!”
他说的葡萄糖,指的是用独立的安瓿盛装的50%的葡萄糖溶液,掰开就能用,可以注射也可以直接喝,在江晓原提了一路的那只检验箱里就有。而一次性巴氏滴管则更是他们采样时必不可少的标准配备,箱子里有一整盒独立包装的。
江晓原好歹是个脑袋贼灵光的学霸,立刻就理解了他家老板的意思。
他马上蹲下来打开箱子,手忙脚乱地按照柳弈的吩咐把东西都准备好了,捧到老师面前。
柳弈用滴管的尖端撬开小婴儿紧抿的嘴唇,将葡萄糖溶液喂进宝宝口中。
“乖乖喝一点……快喝一点……”
柳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听起来简直都像是哀求了。
昏睡中的小婴儿感到塞进口中的滴管,本能地吸吮了一下,在喝到流进口中的甜甜的液体之后,慢慢的咂了咂小嘴巴,开始小口小口地吞咽了起来。
柳弈就这么一点一点地给宝宝喂了十毫升的葡萄糖溶液,抽出滴管后,才终于看到怀里的小孩儿咧开没有牙的小嘴,依旧闭着眼睛,跟一只幼猫似的,有气无力地低声抽泣了起来。
这时候,附近医院的儿科急诊也赶到了,两个医生连带着两个护士,推着个架着温箱的推车,在民警的带领下,以百米跑的速度一路奔来,其中一人从柳弈怀里接过呜呜低泣的小宝宝,放进保温箱里,又一路小跑而去,赶着往医院送了。
眼见着救护车呼啸着驶进了晨曦渐现的街道里,消失在视线范围中之后,柳弈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才总算落回了腔膛里。
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脚下略略踉跄了一下,又立刻不着痕迹地站稳了。
直到这时,因为精神紧张而沁出的一头热汗冷却,柳弈才感觉到了隆冬的寒意透体而来,被迎面一阵北风一吹,冻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你的衣服,赶紧穿好。”
戚山雨察觉到柳弈冻得都开始发抖了,又看了看他几层衣服全都解开之后前襟大敞的样子,连忙叮嘱道。
“嗯……”
柳弈点点头,低声答应着,低头开始一颗一颗地扣衬衣的纽扣。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没从紧绷的情绪里解脱出来,体内的肾上腺素和多巴胺水平都太高的缘故,柳弈的手指竟然有些发抖,小小纽扣捻在指尖,半天都对不准扣眼。
“……我来吧。”
戚山雨实在看不过去了,干脆伸出手,低头帮柳弈整理起仪容来。
一旁的江晓原看着这边两人那十足暧昧的动作,在潇潇冷风中搓了个牙花子,一边暗自心说难不成这位小戚警官真要成他师娘了,一边提溜起他的检验箱,十分有眼力劲儿地闪边儿去了。
柳弈任由戚山雨帮他扣着扣子,因为维持着下颌微抬的姿势的缘故,视线正好可以和戚警官垂下的目光碰个正着。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戚山雨总觉得柳弈现在的样子有点儿不太对劲。
他觉得,这时的柳弈,就好像一只警惕的猫咪终于肯躺倒在地上,向它信任的饲主露出自己雪白的肚皮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柔软和脆弱感,让他忍不住很想……
……很想伸手抱住,紧紧搂在怀里。
只可惜这会儿旁边还有不少人,帮忙扣一扣纽扣还能说是兄弟情深,若是真忽然把人抱住,那可就真的说都说不清了……
“好了。”
戚山雨帮柳弈扣上自己的警察制服外套,又拉了拉他的衣摆,然后退开一步,示意自己整理好了。
柳弈却没有回答,只是依然看向面前的年轻警官,眼神里带着七分柔软,三分缱绻。
“怎么了?”
戚山雨低声问道,声音听起来有些黯哑。
“没什么……”
柳弈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很高兴。”
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浅笑,轻声回答道:
“幸好,这一次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