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觉得汪金蟾的死亡现场有可疑的缘故, 柳弈接手了尸体,将死者带回了法研所。
对于一具坠落死亡的尸体, 要确定死因并非是鉴定中的难点, 难以确定的是其死亡方式。
法医在鉴定时,必须仔细勘察现场,在坠落的起点寻找坠落者的脚印、手印、指纹以及其他的遗留物。
还有更重要的, 他们还要留心那些意味着坠落者生前曾经受过伤的血迹,或者遭受过他人拖曳拉拽的刮擦痕,以及除死者之外的第二个人存在的一切生物痕迹。
但因为汪金蟾死了已经有些天了,而且他坠楼的地方还是一栋建了一半的烂尾楼,头顶无梁无瓦, 四周无遮无掩,差不多就跟个天台似的, 抬头就能看到天空。
碰巧近段时间鑫海市的天气不太好, 隔三差五就会下一场大雨。
汪金蟾坠楼的起点即便曾经存在过一些血迹、拖拽痕等线索,在连日来好几场大雨反复冲刷过之后,想要找到它们的可能性,已经几乎微乎其微了。
所以, 很明显,柳弈他们对汪金蟾的尸检鉴定的重点, 只能着眼在另外一个方面了。
他们必须进行完整和系统的尸体解剖, 还有配合许多必要的实验室检查,再将解剖所见与现场勘查所见互相结合,仔细分析伤情是否因尸体坠落所致。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在高处坠落的尸体上,常常能发现衣物的损坏痕迹,比如衣袖、衣襟、裤子撕裂,或者皮带断裂等等。
一般情况下,在其他的死亡案中,若是遗体的身上出现明显的衣物损坏痕迹,那么警方肯定会考虑这很可能是一桩他杀案,因为这通常意味着,死者在生前曾经遭受过暴力,或者进行过剧烈的反抗。
但对于高处坠落的尸体来说,法医们这要考虑到衣物的损坏在很多时候是因为落地时的强大冲力所致,不一定就是坠落前以有的,所以更需要谨慎对待,仔细检查,将两者区别开来。
除此之外,法医们还需要明确死者坠落时意识是否正常,有无因酗酒或者服用了某些药物、毒物,而使得死者处于意识不清或者幻觉之中……
总而言之,面对汪金蟾的尸体,柳弈他们要检查的东西还很多,认真做起来,怕是花上一整天时间都不一定能够做得完。
在尸体装进运尸袋里,送回法研所的路上,江晓原闻着车里弥散着的蛋白质腐败的臭味,胃部隐隐抽搐,觉得自己快要连早餐吃的豆浆油条都反刍出来了。
“老板啊,咱这就要回去做尸检吗?”
他苦着脸,哼哼唧唧地说道:
“今天可是星期天呢,就不能等到明天上班时再……”
江晓原一边说着,一边撩起眼皮,战战兢兢地瞅着自家老板的脸色,“这也不是急件,今天和明天做,也没啥区别吧?”
柳弈扭头,凉飕飕地看了小江同学一眼。
“反正你今天也没别的事儿吧,早一天和晚一天,有差别吗?”
他弯起眼,笑得一脸温柔慈祥:“你就当多攒攒假期吧,等你以后交了女朋友的时候,我允许你拿来兑换。”
“呜!”
江晓原捂住胸口,往车窗上一靠,感到了直击灵魂的痛楚。
想他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大好男儿,虽然身高是稍微矮了点,但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浮夸一些形容,还有点儿小帅气。而且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又是家里有房的鑫海市土著,还是个有学历有文凭的文化人,怎么都能挤得上“一表人才”的末班车了吧?
然而,就他这条件,却不知为啥,一直没有异性缘,多年SOLO到现在,连女孩儿的小手都没牵过一次,就更别提拥有个“女朋友”这样只存在于他梦想中的人物了。
所以柳主任给他开的空头支票,什么现在加的班等他谈恋爱以后可以兑休假之类的话,在小江同学听来,只觉十分扎心。
……
半小时之后,外勤车回到了法研所。
柳弈和江晓原将尸体送回病理鉴定科的时候,已经快要十一点了。
确实,就如江晓原所言那般,这具坠楼死亡的尸体并不是什么必须立刻进行解剖的遗体,他们只要在常规限期内完成尸检就可以了,没必要急着现在就立刻动手。
但柳弈还是决定速战速决,尽快将活儿做完。
虽然嬴川今晚就要离开华国了,但柳弈现在除了等消息之外,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
所以他觉得,与其在家里心烦意乱地胡思乱想,还不如找点儿正事忙碌一下,也好借此冲淡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去的挫败感。
“趁着现在还有些时间,先把尸体整理一下吧。”
柳弈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对自家学生说道:“这样,下午就可以直接进行尸检了。”
江晓原真是想撞墙的心都有了。
“老板啊,那可是一具摔得稀巴烂的腐尸啊……”
他皱起脸,苦兮兮地嘟哝道:“你确定折腾过一轮之后,我中午还能吃得下饭吗?”
然而柳弈向来是个下了决定就要去做的人。
所以他们将汪金蟾那具已经开始腐败了的遗体直接送进了尸检室里。
在正式动刀以前,法医们需要先检查尸体的外表。
他们需要记录死者的一般情况,比如性别、年龄、身高、体重、发育和营养状况等等,再检查尸体现象及超生反应,以便推测死亡时间及相关情况。
然后,他们需要详细地记录尸体的表面各种或明显或微小的损伤,观察血液流向,然后判断损伤的性质,并逐一分门别类,标记、取证、拍照、描述、记录。
除此之外,法医们还要将体表损伤与衣着损伤进行对比,分析伤情,认定致伤物,再将有价值的线索全部取材留证。
做完这些之后,他们才可以去除掉死者身上的衣物,进行下一步的解剖工作。
汪金蟾是从十六楼坠落下来的,这个高度已经接近五十米了。
所以他的身体落地时,由重力加速度产生的巨大势能,在躯体与地面接触的瞬间作用于人体,引起强烈的冲撞、撕裂、挤压、摩擦和震荡作用,造成了多种而且广泛性的损伤。
死者的遗体,无论从何种标准来看,都完全可以用“摔得一塌糊涂”来形容了——他的全身多处复杂性骨折,关节和韧带撕裂,内脏器官移位合并多个脏器破裂。
而且汪金蟾在摔下来的时候,身体还压垮了没拆除干净的脚手架,好些断裂的脚手架的木料以及金属配件刺进了死者的身体之中,又给他增添了不少伤口。
其中最长的一根断木,折断的尖端从他的下腹斜向上刺入,扎入到他的胸腔之中,也不知究竟到底刺得有多深。
若是从尸首的腐败情况来推测,汪金蟾应该已经死了足有五六天了。
虽然因为时间已至深秋,天气较凉,而且蝇虫也基本绝迹了,所以尸体还没烂到面目全非、难以辨认的程度,但处理起来,依然会让人觉得特别恶心。
江晓原苦着脸,在自家老板的指示下,一边给尸表的损伤拍照,一边忍不住第一千零一百次怀疑自己的职业选择。
光从体表上看,死者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就已经有够多的了。
它们大多是一些擦伤和挫伤,还有多处开放性骨折,以及砸断的脚手架的断木和金属零件在皮肤上留下的擦挫伤或穿刺伤。
光是检查和记录尸表的这些伤口,柳弈和江晓原就花了远比预计要来得久得多的时间,直到将近中午一点时,他们才终于完成了这项工作。
“不过,就现在这样,也看不出什么疑点吧?”
江晓原放下举了许久的相机,挺起腰,做了个后仰的动作。
“毕竟尸体都烂成这样了,还被雨水又淋又泡的,只要不是太明显的生前伤和死后伤,根本不可能分得出来吧?”
“确实。”
尽管不太情愿,柳弈也得承认,自家学生说得没错。
就目前的法医技术而言,想要从尸体上推测从受伤到死亡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还有待攻坚的疑难点。
特别是在遗体上同时存在多个损伤时,某个伤口到底是在生前就存在的,还是在死后才出现的?就连经验最丰富的法医,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而在法医们鉴别生前伤和死后伤的时候,有一个最困难的情况,那就是——濒死伤。
人在处于濒死状态时,由于已经临近死亡,机体的各种生活功能降低,难以形成明显的生活反应,这时受的伤,变化往往不如人还活蹦乱跳时那么典型,法医在鉴定的过程中,就非常容易混淆。
虽然现在已经有应用扫描电子显微镜,观察伤口深处的纤维蛋白以证明是否濒死伤的技术,但先不论普及困难、实用性不高这个问题,它首先要求的,是必须是新近死亡不久的尸体——就汪金蟾现在这个腐败程度,那是想都别想了的。
“行吧,先到这里吧。”
柳弈说着,脱下手套,左右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先休息一会儿,下午再继续。”
“好勒!”
虽然只是暂时脱离这个充满腐臭味的空间,但小江同学还是觉得很开心的。
他先将手里的宝贝相机放好,然后朝尸体走去,准备先关掉聚光灯,再将尸体推回柜子里。
而就在他去摸头顶聚光灯的旋钮的时候,手碰到了悬臂,灯头轻轻摇晃了一下。
“哎?”
江晓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疑声:“这是什么?”
因为,就在刚才,灯光一晃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死者的耳后发根处,有什么东西,微微折射出一点儿银色的反光。
“怎么了?”
柳弈听到江晓原的说话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刚才在说什么?”
“老板,请来看看这个。”
江晓原抬起头,朝柳弈招了招手,“死者的发根这儿,好像沾了什么东西。”
“哦?”
柳弈重新戴上手套,随手从托盘里捡起一把镊子,来到江晓原身边,然后顺着他的指点,用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左侧耳后的碎发。
随后,他看到汪金蟾耳后有几根头发,根部被什么东西给染成了银白色,还随着角度的改变而微微折射出金属的光泽。
柳弈:“!!!”
此刻,他只觉得脑中似有惊雷炸响,让他震惊到一时间根本无法思考。
大约几秒之后,江晓原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老板突然丢下镊子,扭头一阵风一般刮出了尸检室,不知到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趁着今天轮休多写点,如无意外,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