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柳弈大早上回到法研所,就接到了他重新上班以后的首桩大案。
案发的地点是距离鑫海市地铁第十三号线的总站约五公里的一个郊区小镇。
该镇西面一处两层半的自建小楼, 于深夜约十一点三十分忽然着火。
火势很大, 一下子就将整栋小楼全部烧着,从屋里蹿出的火焰还顺风蔓延到了隔壁邻居家。
因为镇子里不受管理乱搭乱建的私宅实在太多,道路堵得十分狭窄, 消防车根本开不进来,而且着火处周边的消防设施十分老旧,消防栓水压不足、阀口密封不良,好容易接上管子了却出不来水,想要救火那简直就是奢望。
于是消防队只能尽可能疏散火场周遭的民众, 并且控制火势蔓延,至于那栋着火的两层半小楼, 消防员们也束手无策, 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它烧完了,再去检查里面的情况。
次日清晨四点,房子终于烤得连天花板都塌了,能烧的东西也都烧精光了, 火势渐渐小了下来,消防员们才终于得以进入火场, 将那些还在燃烧的余焰扑灭。
然后, 消防员在已经烧成了一堆破砖烂瓦、满是断壁残垣的废墟里,发现了多具烧焦的尸体。
从现场火势和尸体情况来判断,消防员们迅速认定起火原因十分可疑, 案件当场就移交给了公安机关。
该小镇位于东城郊警局的辖区,局里的法医简单勘察过现场之后,觉得火场的情况太过复杂,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于是立刻和法研所进行联系,让他们前来协助调查。
柳弈在不久前的白骨案里,已经和东城郊警局的法医们用电话和传真打过好几次交道,不过见面倒还是第一次。
当他带着江晓原赶到火灾现场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小巷外头拉了一大圈警戒线,许多镇民围在明黄色的警示圈外,对着那栋焦黑残破的小破房子指指点点,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和法医,以及留守的消防员全都等在路口,一见他们下车,就一同迎了上来。
“里头怎么样了?”
柳弈和众人握了握手,简单寒暄过后,也不含糊,跟随消防员和警官们跨过一处倒塌的门廊,边走边直接切入正题。
“烧得那叫一个惨啊,两层楼的天花板都烧穿了,阁楼和楼梯也塌了,现在二楼上不去,要去查看上面的现场的话,必须得爬梯子。”
一个消防员解释说:“一般的火灾烧不成这样,我们怀疑屋子里应该有助燃剂。”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附近的居民说,在我们赶到以前,听到屋子里传来爆炸声。”
消防员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一楼的天花板上开了个大洞,我们怀疑就是爆炸造成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进入了火场。
柳弈抬头一看,果然看到两层楼都已经烧得很通透了,尤其是曾经应该是房子大厅的天花板,此时正中央开了个直径足有七八米的大窟窿,除了几根梁柱还勉强支撑着周遭一圈地板之外,几乎很难找到其他证据证明这曾经是一个两层楼的建筑物了。
“第一具尸体在这里。”
东城郊警局的一个法医指了指废墟中散落的几节焦灰色的块状物,迟疑了一下,又有点儿不确定地补了一句:“也许,应该是一具吧……”
柳弈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开裂的地砖上的一根仿似的闷烧过后的木棍似的玩意儿,他从顶端焦灰色的骨关节形状分辨出,那应该是一条肱骨的上半截。他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的江晓原赶紧拍照。
“已经烧到接近煅烧骨的状态了。”
柳弈说道:“尽量减少进入现场的人数,大家走的时候也要千万注意脚下,这些骨头都很脆,一踩就会碎成片的。”
所谓煅烧骨,是指骨头在上千度的高温之中长时间燃烧,使其理化性状都发生了巨大改变的状态。
这时骨质里的碳基成分被去除,剩下无机盐之后,骨头虽然还能保持着原来的形状,但颜色却已经呈现灰白色,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痕,在外力作用下极容易碎裂。
其实常见的民宅室内火灾——比如电器漏电、煤气泄漏、取暖装置起火,或者蜡烛、火柴、烟头引发的火灾等等,火场的温度通常达不到能将骨头烧到煅烧骨状态的高温。
普通的室内失火,火场中心温度一般都在摄氏九百度以下,而那些能够烧到摄氏千度以上高温的火灾,通常都存在一些特殊的助燃剂,所以消防员们才会觉得,这栋小楼的起火原因非常可疑。
“遗骸碎成这样,还不好判断到底是几个人。”
柳弈皱起眉,低声说道。
旁边一个法医听到了他的话,条件反射问了一句,“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柳弈耸了耸肩,“把残肢尽量收集起来,一点一点拼,能拼多少算多少吧。”
几个法医和警察闻言,脸上都同时露出了无比震惊和郁闷的表情。
清理火灾现场本来就是非常费时费力的事情,而要在一个烧得一塌糊涂的现场里搜寻破损碎裂的残肢断骨,简直就是对耐心和技术水平的极致的双重考验。
柳弈跟随引路的警官,又往火场深处走了一段距离,在一楼一间疑似卧房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
尸体已经烧得表面完全焦黑,呈现出脱水后蜷曲的姿势,以侧躺的角度,斜斜地倒在床与墙壁的夹角中。
而最后一具尸体,则倒在了屋子还未曾坍塌的后门处,他焚烧的程度最轻,身上还能看到少量残存的衣物,从体型和服装来看,应该是个男子,只是头、脸和双手都已经烧焦了,但依然保持着两手前伸的姿势,墙上则印着数个焦黑的掌印,显然是这具尸体在生前留下的最后痕迹。
“屋子的后门被人用链条从内侧锁死了。”
警察指了指那被烟和火熏烤得发黑的铁链与合金铁锁。
“只是现在还不好判断到底屋主自己弄的,还是外人为了不让屋里的人逃走才锁上的。”
柳弈点了点头,吩咐江晓原仔仔细细地将每一个细节都进行拍照之后,指挥众人先把两具完整的遗体送回法研所,然后就开始和东城郊警局的法医们一起,一寸一寸地搜寻现场的物证,还有捡拾那些被高温炙烤得发灰发脆的残骸断肢。
他这一忙活,就从早上十点一直忙到了太阳下山,才总算将整个火灾现场大致清理了一遍。
把几十袋物证全部打包送回法研所,再分门别类归置好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那栋被烧毁的两层半小民宅,属于镇上一户姓孙的人家。
根据镇上居委的说法,孙家的户主老头子前两年因病过世,房子现在应该是老爷子的女儿和女婿在住。
这孙家夫妻二人刚刚三十岁出头,没有小孩,平日经营着一家奶茶和小吃店,性格开朗友善,也从来没听说和什么人结过仇。
警方已经将夫妻二人的照片和基本资料交给了柳弈,让他务必尽快核实现场的几具遗骸之中,是不是就有属于那两夫妻的。
而且,因为现场发现了不止两具焦尸的缘故,法医还必须尽可能地搞清楚每一个死者的身份,尤其是那具碎成了三十多块的又脆又散的焦骨尸,柳弈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疼得紧。
只不过,即便东城郊警局那边再如何着急,这工作量也不是一天时间就能干完的,拼尸、验尸和解剖的工作,肯定只能放在明天再做了。
柳弈把学生江晓原打发回家,然后换下沾了满身泥灰、尘土和焦炭的制服,冲了个淋浴,随便穿了套换洗的衣服,头发湿哒哒地回到办公室里,往沙发上一倒,虚脱似的躺了十分钟,才慢悠悠地摸出手机,瞅了一眼。
微信里好几条未读信息,都是戚山雨发来的。
他昨天本来跟自家小戚警官约好,今晚到他的公寓一同吃晚饭。
但一个火灾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于是在傍晚的时候,柳弈就给戚山雨发了信息,告诉他自己今天有个大案子,虽然现在已经回了法研所,但后续收尾的活儿还不少,怕是得弄到很晚,让对方不要等他了。
结果现在他点开微信,看到戚山雨发来的消息,最后一条竟然是“没关系,我等你”的时候,手指就忍不住按下了快捷拨号键。
“喂,小戚,你人在哪里?”
电话一接通,柳弈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
电话那头稍微迟疑了两秒,才回答道:“在你们单位附近。”
——我就知道!
柳弈忍不住在心中吐槽道。
“在附近哪儿呢?”
他又追问了一句。
这回戚山雨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一点儿,“就……反正不远。”
柳弈其实已经从听筒里听到了法研所大门外斜对街那家包子铺的吆喝声,只觉得好笑又心疼,他一边套上外套,一边匆匆小跑出了办公室,同时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道:“那行吧,我这边忙得差不多了,你再等我二十分钟。”
戚山雨果然乖乖地答应了:“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