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 法研所病理鉴定科,尸解室里, 柳弈正和冯铃一起, 带着江晓原以及其他几名法医,给汪金蟾的遗体做解剖。
今天原本是休息日,也不该冯铃值班。
不过柳弈给她打了电话, 简单说明情况之后,这位病理科中唯一的女法医还是非常仗义地立刻赶回了法研所,配合柳弈一起做尸检。
另外,东城郊警局在听说这桩案子不仅有可能并非自杀而是谋杀,而且还很可能和另一桩杀人未遂案有关以后, 也都不敢怠慢,派了负责案件的警官过来, 在现场配合柳弈等人进行尸检。
汪金蟾是从高空坠落的, 尸体摔得一塌糊涂,从头到脚哪哪都是致命伤。
每剖开一个体腔,法医们都能看到摔得面目全非的脏器。
它们在腐败的作用下膨胀移位,稍稍一挤压, 就会滋出一股冒着气泡还带着恶臭的黑褐色液体。
这时,他们已经打开了死者的胸腔和腹腔, 将里面的内脏逐一离断, 悉数取出。
在正常情况下,在掏空了器官之后,尸体的胸腔因为有肋骨的支撑, 还是能维持原来的形状的。
但因为汪金蟾是从高空中摔下来的,有一侧的肋骨几乎根根粉碎性骨折,另一侧的也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或骨裂,几近完全失去支撑的效果,所以他失去了器官的胸部软趴趴地瘪了下去,剩余的断骨七零八落地支棱起来,简直好像一团揉坏的黏土似的,塌陷在解剖床上,形状说不出的诡异和恶心。
事实上,正如柳弈曾经对白洮说过的那样,高空坠落的遗体,可以算是尸检中最有难度的那一类了。
因为在高度足够高的时候,巨大的势能作用于人体,会让身体出现严重而广泛的损伤。
别说全身复杂性骨折、韧带撕裂、内脏破碎等常见的伤情,甚至在地上撞得手脚乱飞,整个人断成好几节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而遗体上的多重创伤,往往能掩盖住许多生前伤。加上汪金蟾还死了有好几天了,尸体已然开始腐败,更是让原本就复杂的尸检的难度又平白提升了好几个等级。
冯铃自问,若是负责尸检的是她自己,看到这样的尸体,怕是八成就已经先入为主地给汪金蟾下一个“高空坠落死”的结论了。
然而柳弈本来就对这人的死因心存怀疑,又是格外严谨和较真的性格,所以即便是一具摔得稀烂还开始腐败的遗体,他也还是坚持要仔仔细细地剖查下去,不肯放过尸体上的任何一个细节。
终于,柳弈的这种认真获得了回报,他发现了汪金蟾尸体上的一个重要的疑点。
“你们看这里。”
柳弈左手持着组织钳,夹住死者右侧第十二肋下缘的软组织,右手持手术刀,小心翼翼地逐层分离,再向外拉开,露出了下面的骨头。
“这儿,看到了吗?”
他用钳尖轻轻碰了碰骨头,对众人说道。
话音刚落,就有好几颗脑袋从各个方向伸过来,全都想看看柳主任到底发现了些什么。
汪金蟾的尸体被带回来的时候,身上有好几处地方扎有异物,其中最严重的一处,是扎在他肚子上的一条足有大半条小臂长的木桩子。
木桩的断口尖锐,从他的右下腹刺入,斜向上插进他的胸腔里,刺破了肝脏和肺部。
正常情况下,就算人不是从高楼上摔下来的,这种严重的刺创也足够能要人小命了。
一开始,众人都觉得,这伤是他从高空落下时,砸坏了一处没拆干净的脚手架所致,但现在柳弈却发现了其中的疑点。
“你们看,断木是擦着第十二肋下缘这儿过去的。”
柳弈指了指骨头上一处很浅很浅,浅得需要非常仔细观察才能看见的三角锥状骨折痕,对围在他旁边的几人说道:
“这里,应该就是木桩断口刺入时,尖锐处擦过肋骨留下的痕迹。”
冯铃凑近剥开的肋骨,认真地观察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嗯,确实应该是这样。”
看到她表示同意,柳弈的钳子往旁边挪了挪,露出了刚才被钳尖挡住的另一处伤痕,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你们觉得,旁边这一道,又是怎么造成的?”
冯铃看到,那是肋骨上的另一道骨折痕,距离前一道伤痕只有不到半厘米远,两者几近平行状,但这一道痕迹却显然要更深一点,也狭窄许多,几乎就是一条线的样子了。
“这……”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很快凭着自己的经验,说出了答案:“这看起来,像是刀伤啊!”
“没错,就是这样。”
柳弈看向她,“虽然现在还不能肯定,但我觉得……”
他想了想,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这会不会是有人在用刀子刺伤了汪金蟾之后,再将断木沿着原本的创管再度刺进去,以此掩盖刀伤呢?”
冯铃立刻明白了自家头儿的意思。
若是普通情况下,用别的锐器在刀口上再捅一次,就想掩饰原来的伤痕,自然是十分容易穿帮的。只要负责尸检的法医不算太粗心,应该都能察觉到其中的猫腻。
然而汪金蟾的尸体可是从接近五十米的高空坠落到地面上的,整个已经摔了个稀巴烂,骨头粉碎、筋肉撕裂、内脏移位、组织破碎,创口又多又复杂,加上还在连日暴雨里又浇又泡,腐败了好些日子,要不是在肋骨上留下的这一深一浅、形状不一的两道骨折伤痕,搞不好还真能让凶手顺利蒙混过去。
“所以,这真的是一桩谋杀案咯?”
一直在旁围观的东城郊的警官开口说道:“那看来我们得把案子移交给市局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就是不知道拖了那么多天,现在还能不能找到凶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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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5日,下午三点四十八分。
戚山雨接到柳弈的电话,听他说了他们在尸检中的发现以后,沉声应道,“好的,我知道了。”
“我们现在正在比对木桩断口与肋骨上的伤痕。”
柳弈在电话那头继续说:“另外,我们还会试着找出汪金蟾受过刀伤的确切证据。”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现在已经在联系科研中心,准备借用他们的电子显微镜,试试能不能在可疑的肋骨创面找出点什么了……不过电镜检查需要不少时间,而且也不保证一定能……”
戚山雨听懂了柳弈的意思。
“嗯,尽力而为。”
他回答道:“我们这边也一样。”
挂断电话以后,戚山雨转身回到客厅,在林郁清身边坐下。
他们的对面,坐着一个表情忐忑的女人,约莫二十后半的模样,身材微胖,相貌普通,说话的音调略有些高,总体来说,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年轻主妇。
这位太太姓杨,名叫芸芸,是遭遇触电意外的花店老板娘任冬梅的闺蜜。戚山雨和林郁清在汪、任两人家里听到的电话留言,就是她打过去的。
杨女士其实和任冬梅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只有短短的一年。
不过女性建立友谊的方式有时非常简单。
她们两人家住得近,年龄又相仿,同一桌搓过几晚麻将,又相约一起逛街购物美容美发之后,一来二去,就俨然成为无话不谈的好闺蜜了。
这会儿,杨女士在戚山雨和林郁清面前略有些紧张,声音压得很轻,而且一直微微垂着头,不太敢看向面前的两位警官。
她倒不是心虚,只是有些羞赧。
在大约半小时前,杨女士正在住家附近逛超市,接到戚山雨打给她的电话,只听对方报了个名,就以为又是假托警察的名义来搞电信诈骗的,二话不说挂断,还干脆利落地把号码给直接拉黑了。
不得已,他们只能换了林郁清来打电话,并且在杨女士接通的刹那就开始大爆语速,飞快地告知对方,自己是来调查她朋友任冬梅的死因的。
听到刚刚过世的好友的名字,杨女士才肯仔细听林郁清说话。
又是好一番周折之后,几位警官才总算洗脱了“诈骗”的嫌疑,说明情况,并且得到了任冬梅这位闺蜜的配合,约见了她。
“其实吧,就我知道的情况来看,冬梅和她老公还是挺恩爱的。”
面对戚山雨和林郁清的询问,杨女士开始回忆自己知道的汪、任两夫妻的情况。
根据杨女士的证言,汪金蟾和他的妻子任冬梅两人是有些年龄差的夫妇。
他们虽然还够不上“老夫少妻”的标准,但汪金蟾平日里对比自己小了一轮的年轻漂亮的妻子还是相当宠爱的,起码在物质上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不仅帮任冬梅出资开了家花店,而且每月里给的零花钱也颇为大方。
只是最近这半年,汪金蟾似乎在生意上亏了不少,资金链断裂,随时有破产的风险,所以心情变得十分糟糕,连带给妻子的花用也不再像一开始时那么爽快了。
任冬梅前些日子还因为丈夫责怪他只会花钱不会赚钱而跟杨女士吐过苦水。
当时她还说,明明自己的花店也能赚上一点的,但她老公却嫌弃那点儿蝇头小利根本不顶事儿,还曾经一度想将她的花店也抵出去换取现金,只是因为她激烈反对才勉强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