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赛亚绞着手指, 干巴巴地喊了声:“舅舅……”
梅菲尔德掀起眼皮,散漫地瞥了他一眼:“傻了吧唧的,让开。”
阿赛亚怂唧唧地小步挪开让他进来。
房间不大,梅菲尔德用脚移开挡路的小板凳, 将肩上的人放到床上。
动作间也不知道是扯到哪个伤口, 纪乔蹙眉发出一声痛吟。
阿赛亚一愣, 扑上前来一屁股把舅舅的长腿挤开,等他看清青年满身是伤的模样,眼底迅速闪起了水光,焦急大喊:“乔乔!乔乔!”
“人醒了都得被你喊聋。”
梅菲尔德被他挤得差点没站稳,嗤笑一声没好气道。
阿赛亚把哭嚎憋回去, 包着眼泪扭头,死死咬住颤抖的嘴唇, 委屈地看向他。
梅菲尔德气笑了:“你瞪我做什么?”
阿赛亚抽抽鼻子:“吸——”
“是我, 把他,带回来的。”梅菲尔德耐着性子在他和纪乔之间来回指了指, 强调道,“伤也不关我事, 懂了吗?”
阿赛亚直勾勾地瞪着他, 通红的小鼻子一耸一耸,随时都能再嚎上一场。
“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搞得像我欺负他似的……”
梅菲尔德放弃沟通,朝他脑袋丢了张纸巾, 看了眼床上的人, 转身走出这个小得没处放脚的房间。
他站在门口靠着门框,目光淡淡地看着走来的雷安。
雷安瞧见他把人扛回来时, 整只豹都吓得跳起来。
知道出了事,他心里发虚想探头去看纪乔的情况又不敢, 垂头嗫喏道:“先生,我没想到会有人找纪乔麻烦,早知道……”
“谁怪你了?”
梅菲尔德奇怪地看他一眼。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只派了雷安一人过来,如果不是今天有空想来算总账,多半也碰不上缩在路边可怜兮兮等人捡的纪乔。
“哦……现在纪乔怎么样啊?要不我去请治疗师?
雷安听他语气松了口气,嘴里边问边想透过门口不大的空间往里探头。
“已经让珀斯去了。”
梅菲尔德被他挤得不行,臭着脸抽身出来,随手拍了拍西服领面。
泥水和血液干涸之后的污痕融进面料,梅菲尔德拍了两下,手指一顿,目光落向指腹棕褐色的污渍。
“先生,治疗师到了。”
楼道里,珀斯和几个治疗师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梅菲尔德抬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朝房间里抬了抬下巴,一边脱掉西装外套,一边往楼梯的方向去。
珀斯立马问道:“先生,您去哪儿?要不要我们——”
“不用。”
梅菲尔德手一扬,把外套甩给他,手指朝下点了点,“你们就在这儿。”
“是……”
珀斯和雷安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讷讷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
雷安用手肘往身边捅捅:“伯爵貌似心情不好……我有种谁要倒霉的预感。”
“哈,那又怎么样。”珀斯幸灾乐祸道,“反正倒霉的不是我们。”
*
圆月的冷光洒向树梢,被落叶覆盖的铁锈栏杆比往日还多出几分森森凉意。
废弃的旧仓库里,身上或多或少挂彩的兽人们围成一团,人群中间的黑衣少年被掐住脖子,几乎被提得双脚离地,在哄笑声中,被狠狠砸向地面。
“咳、咳咳……”
闻一捂住喉咙,狼狈地急促喘息,听见逼近的脚步声,用手肘颤巍巍地撑起身。
“砰。”
力道十足的一脚踏在他背脊,硬生生地把他压趴在地,贴着冰冷的地面呛出一口灰末。
“真可怜啊,闻一。”
比利居高临下望着他,摊开手恶劣地嘲弄道“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敢背叛我总要付出代价的,你说是吧?”
“我没、没有……”闻一用嘶哑难听的嗓音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你他妈哄鬼呢!”
听见他这么说,比利心头火气更盛。
他把脚移开,蹲下身抓着他头发冷冷一笑,“堵人时不见你人影,隔壁片区的巡警又突然跑过来,老子又不傻,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帮他!”
闻一咬牙道:“不是……”
“嘴倒是比石头硬。”比利眯着眼冷笑道,“黄毛找完纪乔那天,听说你半路就不见了,是又回去找他了吧?”
闻一大口喘息,用余光看向他身边站着的几个人。
都是之前跟在黄毛身边的,不用想也知道已经把那晚的细枝末节抖个干净。
比利讥笑着看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那双绿眼睛里透露着凶残的杀意:“他妈的真能吹,还跟梅菲尔德有一腿,老子就猜到那些传言有猫腻……”
闻一疼得浑身都在发抖,撑起身艰难地说:“蓝水星人不多了,求你、求你放过他……”
“你拿什么求我?”
比利冰凉的手掌在少年脸颊一下一下轻拍,“如果不是我把你从星盗手里捞出来,你早就死了,你这条命都是我的还能拿什么来求?”
他一说完,面门冷风扇来,闻一像是受到了刺激猛地朝他眼睛砸拳,漏风干涩的嗓子怨毒发出怒吼:“你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穷凶极恶的盗贼,将失去家园还处于彷徨迷茫的平民如同待宰的羔羊般瓜分,但是……
那又怎样?
比利偏头躲过攻击,一把握住少年的手腕,将他朝前扯趴在地。
“你救不了他,也救不了你自己。”
他顶着少年愤怒的目光,残忍地咧嘴笑道,“纪乔也挺能打,不知道把他骨头打断,像只虫子一样在地上爬会不会很有趣?”
“你们……你们……”
闻一想诅咒他们遭报应,可是这话到嘴边他自己都不信,好人多磨难,祸害遗千年,这群人作恶多端已久,又何曾遭过报应!
“啧,没意思。”
比利看腻了他如困兽般的表情,没劲儿地摆摆手,让人把不断挣扎的少年拖下去用链子栓着门口。
“当狗就要有狗的样子嘛。”
比利从鼻腔里冷嗤一声,开了罐酒仰头灌着。
旁边的小弟陪笑着问道:“大哥,纪乔打伤咱们好几个兄弟,你说之后……”
“别等之后了。”
比利突然觉得有些热,抹了把脸上的汗,他烦躁地把手里的罐子丢开,一边去冰柜里翻找冻过的酒罐,一边不耐烦道地说,“不是已经让人去找他家了吗?找到了就把人带来给你们玩……”
“哈哈哈好、谢谢大哥!”
几个兽人闻言,顿时眉开眼笑,仿佛已经看见那个青年跪地求饶的模样,迫不及待地搓手朝外面张望。
“妈的,耳朵都被他扯烂半个,看等会儿我不……”
“喂,先让我们玩了再说,你弄死了怎么玩!”
“凭什么你先?”
“别吵吵,这都什么时候了,那些去抓人的怎么还没回来?”
“就是,这点屁事还磨叽得要死。”
“你们觉不觉得有点热啊……这不是才下雨吗……”
有人冷不丁的抱怨了一句,几人才发现四面通风的旧仓库里,忽然反常的闷热,不知不觉间像个蒸笼一样。
“嗯?”
比利瘫在座椅上,掀了掀眼皮,将手里喝空的易拉罐捏得咔咔作响。
他比旁人对温度的感知更加敏感,正准备让人出去看看怎么回事时,两扇硕大的铁门忽然发出嗡嗡的颤声。
仓库里的所有人随之一愣,从同伴眼里都看到了相同的困惑。
“老大,这是……”
有一人挠头困惑地朝比利走来,却被他抬手一推。
“闭嘴。”
比利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胸腹隐约间有些闷痛,一时分不清是纪乔的拳头太硬,还是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压迫感,本能让他死死盯住前方不敢眨眼,伏低身子用一只手往座椅下探。
“砰——”
当他的手指刚摸到藏在椅子底部的枪支,铁门随着一阵耳鸣的巨响在转眼间炸裂,无数如箭雨般射向四周。
“好烫!快躲开!”
“啊——”
“别踩我!别踩我!”
仓库被各种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充斥,所有人都乱成一团到处躲避。
“慌什么!又死不了!”
比利推开遮挡的废旧铁块朝着手下怒吼,鲜血从手臂被划破的鳞片里溢出,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惊疑不定地看向从火光中走来的身影。
周围的手下要么倒地不起,要么仓皇逃窜,只有剩下几个能打的心腹一拥而上。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明亮灼热的火光在手指间流转,速度快得如影如电,掀起难以抵挡的滚滚热浪吞没不自量力的蝼蚁。
摇晃的吊灯喀嚓迸裂砸入火舌,刺鼻的焦臭弥漫在尽是凄厉惨叫的空气中。
仿佛是地狱一样的画面,来人却插着手闲庭信步般像是在参加一场盛大又荒谬的宴会,以散漫的姿态慢悠悠地来到比利面前。
炽热的火焰对他没有分毫影响,不需要看他衬衫领口的家族徽纹,光是对方从头发丝儿里都透露的傲慢,比利也能猜到对方的身份。
“晚上好,先生。”
轻慢的语调响起,是贵族们一贯优雅又虚伪的寒暄风格。
周围的温度很高,可比利骨头缝里还是如同身体的本能般一下子窜出股寒意。
他把枪支握在手中,一边退后一边盯着来人扯了扯嘴角:“尊贵的伯爵,哈,是这样的称呼没错吧?我想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
比利往四周惨烈的景象看了看,干笑道,“至少不值得您如此大动肝火吧?”
“误会?”
梅菲尔德像是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勾起嘴角道,“好像不存在呢。”
“自从有消息传出废矿区是你收购,琥珀城所有帮派都避开了那片区域,我们也……”
比利说道一半,强装镇定的表情突然出现一丝裂痕,他的心底生出个可怕的猜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脑中的话脱口而出,“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
“砰!”
突如其来的一拳砸得比利眼前一黑,连抬手扣动扳机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踹翻在地。
精神力的压制让他恐惧的颤栗,刚想竭力保持着脑中的清明,耳边就是一阵暴躁的怒吼——
“啊……你还真敢说啊……”
梅菲尔德一改先才优雅有礼的模样,扯开领带暴躁地把他踹得满地乱滚,嘴里不停地念叨——
“保护费保护费,我看你们都是群窝囊费,整天屁事不做到处当街溜子,你干什么不行勒索到他们头上!如果不是你们,他和阿赛亚那臭小子就不会瞎编,如果他们不瞎编,老子也不用被乱传绯闻还要被糟老头子取笑!”
他越想越气,心头的怒火全都发泄出来,揪住比利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冲着他面门狰狞的大吼:“全都是你们的错!老子再说一遍,那些莫名其妙的传言都是假的!假的!”
比利被他吼得耳朵嗡嗡作响,心说你他妈打这么狠,是假的就怪了。
他被大力砸在墙壁,垂头呕出一口鲜血,扶着滚烫的废旧机械呼哧呼哧喘气。
不是所有兽人都能拥有异能,只有精神力达到一定强度才能够觉醒这样的特殊力量。
面对梅菲尔德,比利咬牙切齿却无力回击,眼睁睁地看着他朝自己逼近。
“看样子你的兽型是条蟒蛇?比起看人被打断骨头在地上爬行,我倒是觉得打断你的更有意思。”
梅菲尔德撒够了气,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手背沾染的血迹,漫不经心地丢入周围乱舞的火舌。
“嚓——”
熟悉的火焰再次在指尖跃动,映透在比利绿色的瞳孔。
他无数次把人被逼到窘迫困苦之地,看困兽挣扎,现如今角色颠倒,他总算体会到那种油然而生的惧怕与绝望。
“格兰顿有规定、对…有规定过除了战场不能随意使用异能……”
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不复之前的嚣张气焰,一个亡命之徒竟然搬出了律法企图以此从他手下求得一线生机。
梅菲尔德挂着一抹极淡的笑意,在静谧的深夜,诡异得让人心底发凉。
他最终俯身,用手心贴紧了他覆满鳞片的胸膛。
丑恶的污黑在那些曾经沾满无辜鲜血的青灰色鳞片扩散,锋利的边缘一如嘶吼的主人般扭曲蜷缩。
不堪重负的房梁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倒塌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沉闷的轰鸣,火焰中窜起的浓烟向天空肆意狂舞,释放的高温和光芒吞噬沾满罪恶的地方。
梅菲尔德淡然地从快要崩塌的仓库走出,站在门口前甚至有心情回头,满意的神情如同在欣赏绚烂的烟火表演。
“哗啦……”
仓库不远处,一阵轻微的动静让梅菲尔德微微侧目。
“嗯?”
他走过去,发现是个被锁链套住脖颈的少年,正傻愣愣地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闻一看得入神,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进入另一个没有任何束缚的世界,就连耳边传来细微的咔嚓声都没注意,直到压在脖子的重量消失不见,他才回过神,呆傻地看着断成碎块的锁链。
“啊……”
他猛得站起身,向身后张望,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被火光照亮的天空,那是他见过最畅快的日出。
*
“他怎么样?”
一句慢悠悠的声音,让站在门口当门神的珀斯两人立马抬头。
出去没两个小时,梅菲尔德已经换了身衣服,洁净整洁的模样一如往昔,看不出他在外面兜了一圈干了些什么。
尽管被掩盖得很好,但雷安还是从他身上闻见了一丝铁锈味。
珀斯在雷安开口前撞了他一下,开口回道:“都是外伤,已经没大碍了。”
珀斯朝房间里面看了看,略微压低了声音,“不过治疗师说他体质似乎比寻常蓝水星人更弱,用药后有点低热,现在还没醒,所以小少爷他……”
“知道了。”
梅菲尔德微微蹙眉,偏头对雷安交代了几句。
雷安压住直呼卧槽的冲动,绷住脸嗯嗯嗯地点头,两只耳朵也跟着上下摇晃。
梅菲尔德把他脑袋按住,狐疑道:“记住了吗你就点头。”
去找C区的执政官处理一场火灾有什么难的?
雷安觉得这是雇主对自己工作能力的严重不信任,委屈地对梅菲尔德眨眨眼。
梅菲尔德被一个比自己高的壮汉看得有些恶寒,握住他肩膀,将人转向了面朝楼梯口的方向,命令道:“快滚。”
“哦。”
雷安不满至极,又是叹气又是哼声地离开。
什么毛病!
梅菲尔德在心里默默嘴了一句,走进房间打算去找阿赛亚,谁料一阵立体环绕的尖锐哭声直冲耳膜,绕梁回荡。
“哇哇哇——乔乔、我的乔乔呀!你、你呜呜呜为什么还不醒……是不是生我的气……”
梅菲尔德止住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管针剂熟练无比地扎在手臂。
头顶因为惊吓被弹出的虎耳再次消失不见。
阿赛亚整个人都趴在青年身上,悲伤得难以抑制,泪流满面地抓起一张纸巾——
“吭——”
“吭——”
他抽了抽鼻子,把黏黏糊糊的纸团丢开,又继续撕心裂肺地哭嚎,“求求你醒一醒……我不该、不该晚上偷吃糖、睡觉……睡觉时也不是故意在被窝里放屁的!”
“……”
梅菲尔德抱着手臂靠在门框前,神色无比复杂地看向熟睡的青年——
这都不把他丢出家门,真他妈能忍啊……
阿赛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忽然身体悬空,发现被梅菲尔德嫌弃地提溜起来。
“舅舅……”阿赛亚抽搭着又吸了吸鼻子。
“人还没死你就哭丧,烦不烦呐。”
梅菲尔德抽出纸巾戳成长条,往脏兮兮的鼻孔里挤了挤,把他塞成只小象。
阿赛亚敢怒不敢言,憋屈地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又问:“那乔乔会有事吗?”
“有事又怎么办?想让治疗师陪葬?”梅菲尔德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就见他那双大眼睛迅速蓄满水光,嘴巴也跟着往下撇。
阿赛亚发出超级难过的呜咽:“呜……”
“打住,我错了。”
梅菲尔德飞速道歉并捏紧了他的嘴。
阿赛亚幽幽地盯着他重新发问:“唔唔唔唔唔唔?”
乔乔会有事吗?
“不会。”梅菲尔德往床上的方向瞟了一眼,敷衍道,“圣体安康。”
阿赛亚听不出他嘴里的阴阳怪气,只知道舅舅不会欺骗自己。
他又开心起来,点点头跑到纪乔身边趴着,捧着小脸自言自语——
“既然乔乔睡着了,那我就要等他醒来!”
*
“乔乔……乔乔……”
熟悉的呼唤声中,纪乔睁开眼,看见眼前头发苍白的老人蓦然一怔。
看来他是做梦了,竟然让他再一次看见早已逝去的奶奶。
那时他住得离学校远,舍不得花两块钱坐公交,老早就要起床收拾。
早饭在家里吃奶奶做的米粥配小咸菜,然后背着书包步行去上学。一年四季,刮风下雨,都是如此。
纪乔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经常拿着蛇皮口袋一路走,一路捡地上的空瓶子,然后把它们存在学校保安亭,等到放学再捡点带去回收站卖钱。
他父母早已亡故,靠着助学金和奶奶的那点退休金,他们的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直到他高二分班后,前十来年的在灾厄全都集中在这一年出现。
那天下着雨,他扛着几包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小跑回家,被一伙同班的学生堵在了巷口。
“喏,周旭你瞧,那就是那个捡破烂的。”
“看吧,我就说他每天都要来这儿捡瓶子!”
“哈哈哈哈哈怪不得,班上总是有股臭味,原来是他身上的啊!”
纪乔怔怔地站在原地,任由他们簇拥着中间的少年对自己指指点点。
那些声音越来越肆意,他的脸颊逐渐烧得通红,抬起手臂闻了闻。
蓝白色的校服很整洁,是清新朴素的肥皂味,一点也不臭。
这样的嘲笑时常发生,纪乔知道他们故意取笑,也知道最中间的少年据说家里条件不错,反正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他再不高兴,也只是抿着嘴,把头埋得低低的,拎着蛇皮袋从他们身边快速走开。
纪乔天真地以为,那不过是放学时的小插曲,然而他真正的恶梦很快到来。
之后再去学校,他的作业莫名其妙被撕得稀烂出现在垃圾桶里,水杯时不时地出现粉笔灰,去食堂打饭时也会突兀地被人狠撞一下。
全班的人好像团结在一起,把他排除在外,让他像只无措茫然的幽灵在教室里徘徊。
为什么呀?
我有做错什么吗?
纪乔很难过,他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么糟,又很快收拾心情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第二个月交班费时,班长突然说收齐的班费不见了,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投向刚走进教室的纪乔。
“还用问吗?肯定是纪乔!”
“全班就他最穷,连班上的水瓶子都要捡……”
“翻他书包吧,塞那么多东西,怕不是还藏了别的!”
周遭的气氛隐隐有些不对,纪乔不知所措地退到墙角摆手,摇头嗫喏着:“我没拿……真的不是我啊……”
可惜他的声音在众人的讨伐声中如此渺小微末,书包也好,书桌抽屉也好,像是被抄家似的全被翻了一遍,就连他自己也被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压在墙壁搜身。
最后除了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什么都没有找到,纪乔甩开按住自己的人,红着眼朝他们怒吼:“滚开!都说了不是我!”
所有人哄笑一团,周旭只是懒懒地说了声:“哎呀,好像误会了,纪乔你别介意啊,就当是玩笑好了。”
他们一群人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又呼啦啦走开,纪乔低着头,仅存的那点自尊和满地破烂不堪的书本卷子般印满污黑的脚印。
冰冷的手指贴着裤缝微微蜷缩,大滴大滴的眼泪珠子砸在纸页发出嗒嗒声。纪乔偏头擦干眼泪,蹲下身慢慢收拾一地狼藉。
等到放学时候,周旭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套了蛇皮袋狠狠地打了黑棍,他气急败坏地扯开脏臭的口袋,却没瞧见半个人影。
之后的事就一发不可收拾,谁撕纪乔卷子,纪乔就撕回去,锁厕所也好,走路被撞也好,别人怎么施加在他身上的,纪乔全都加倍返还。
次数一多,许多人都对他身上那股不管不顾的狠劲生出些许畏惧,只有周旭像是找到了一个新鲜持久的玩具,带着人将他压在地上打得爬不起来,纪乔越是反抗,那些拳头巴掌就落得越起劲。
他问周旭为什么是自己,周旭眼睛亮闪闪地说——
你看起来比较好玩啊!
每天晚上,纪乔缩在被窝里发出呜咽的低音,他也期望过有人能救救自己,像是动画片里闪闪发光的英雄从天而降,可惜从来没有人回应过他。
难熬的高中生活就像塑料膜覆盖在脸上,裹得他密不透风喘不过气,像具行尸走肉般想着过一天算一天。
无数次反抗后,周旭对他的兴趣不减反增,带人将他堵在巷子打算施暴时被居民楼的老人发现,打了报警电话。
所有罪责都被推到了纪乔头上,没有人付出任何代价,反而是他被学校退学,像是垃圾般被扫地出门。
奶奶知道了原委,没有怪他,搂着他泪光闪烁:“是奶奶没有用,都不知道我的乔乔受了那么多苦……那么多伤…他们怎么、他们下得去手!”
“没事。”纪乔窝在奶奶温暖的怀里蹭了蹭,扬起脸笑道,“奶奶给我煮个鸡蛋,我吃了鸡蛋就不疼。”
那年夏天,学校缩短了假期,许多准高三生哀声载道去补课,纪乔没再找学校,不是他不想上,而是奶奶病倒了。
医院人多混乱,他自己也没进过几次医院,背着水壶和旧挎包,像只无头苍蝇般攥着挂号单乱跑。
他怕奶奶跟不上,让她去座椅上等自己,老人家得了癌,手术和化疗方案听着纪乔头晕脑胀,医生也看得出他不过是个半大小子没什么能力,只能问道:“你家大人呢?”
纪乔说:“没了,我就是大人。”
手术还要大笔钱,医生先给他开了药,他刚坐下屁股又得挪起来,好不容易跑了几层楼拿完药,护士小姐又告诉他暂时没有多余的床位。
纪乔说走廊也行,回头去找奶奶,结果当他回到休息区时又没看见奶奶的身影。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无力感顿时席卷全身,可又来不及崩溃,找护士和医院的保安帮忙,总算在一楼大厅找到了慌张无措的奶奶。
“你跑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跑!”纪乔红着脸,泪水奔涌而出,“不是让你在那儿等我吗!”
奶奶也哭了,拉着他像个犯错的小孩般道歉。
她说乔乔我的病好贵,咱们不治病了行不行,钱要攒着,攒着给你上大学呀。
“不上了!我不读书了!”
纪乔痛哭着伏在她身上近乎哀求地哽咽,“不上大学我也能赚钱,我能赚好多好多的钱,求你、求你再陪陪我……”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打工,除了那几样不能沾的,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干,再苦再累都无所谓。
可惜老天还是没有眷顾他,没等他凑够手术费,奶奶还是离开了他。
纪乔孤零零地把她的骨灰盒送回了老家,让她老人家落叶归根。
“您这一辈子太苦,睡着了也好,睡着了就没那么多烦心事。”
他还有很多话没说,也没挣大钱让奶奶享福,少年站在墓碑前,已经哭不出眼泪,心中的悲戚无限放大,哀哀地想为什么就他活得那么难。
之后又过了一年,苦熬三年的学子总算在这个暑热难耐的夏日开启了他们人生的新征程。
周旭顺利拿到了体院的通知书,找了狐朋狗友在夜市摊喝酒庆祝到深夜,摇摇晃晃地走着小巷回家。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前面的垃圾堆是最熟悉的地方,因为他许多次把那个犟驴脾气的少年丢进里面嘲笑戏弄。
天空云层涌动响起阵阵闷雷,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驱散地面浮躁灼人的暑气。
雨帘模糊了他的视线,哒吧嗒吧的脚步声踩着水花从身后响起,周旭抠着冰冷的砖墙,猛然回头,却只有一条空荡荡的雨巷。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又觉得可笑般低骂一声,然而再次回头时,眼前倏地一黑,剧烈的疼痛从脚下传来透进骨头缝里。
漆黑的巷子里发出声惨叫,之后便没有任何动静,就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
周旭的右腿要废了,据说是夜里没看清踩中了生锈的粗铁钉,又在泥水里泡了一夜,被发现时整个脚背红肿糜烂,情况相当糟糕。
他在床上发泄似的砸烂摆在床头的花篮水果,叫嚣着一定是纪乔在报复自己。
那个清瘦的少年被带去警局问话,但很快又被放了出来。
事发时他正在烧烤摊打零工,虽然离那条巷子很近,但监控和他的老板都证明了他的无辜。
纪乔摆摆手,大度地说都是误会没有关系的,甚至还买了花送给坐在轮椅暴躁发狂的周旭,诚恳地祝他早日康复。
周旭咬牙切齿,认定了就是他做的,却因为没有证据在轮椅上无能狂怒。
纪乔无所谓地耸耸肩,神色如常地转身离开。
夏日热烈和浪漫的生命力周旭再也感知不到,事实上他也感知不到,但是没有关系。
纪乔对躲在不远处的几个少年微微颔首。
时间还很长,他们这些曾经被周旭赋予阴霾的人,会慢慢学着感知。
他回去后卖了老房子,换了个城市重新开始,一边打工学手艺,一边收废品攒钱,抠抠搜搜过了两年总算攒够了点本钱,于是租了间小门面开始卖起了酱香饼。
饼摊生意不错,日子也算过得去,偶尔想念奶奶了,就关了店会老家给她扫扫墓,烧点纸别墅纸空调,再摆一壶她最喜欢的普洱茶。
纪乔觉得这样挺好,自由自在没什么烦心事,唯一令他烦闷的,就是那些热闹团圆的节日。
因为他没人能团圆。
潮湿的雨夜里,纪乔一个人蹲在窗前,捏着罐啤酒,眼神放空地看向窗外万家灯火。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名字,他抬眼看去,那些灯火晕成一团像是炽热的火焰驱散无边雨迹。
明亮的火光越来越大,刺目得像是白昼的太阳,他总算听见那些嘈杂又耳熟的声音——
“好乔乔做饼饼,饼饼香肚肚饱~珀斯吃了咩咩叫,雷安吃了咕噜噜~大雨哗哗快走开,乔乔睡醒起来嗨!”
“嗬——”
纪乔从浑噩中猛然惊醒,脑袋一阵阵发晕,他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太阳穴,却摸到脸上一片濡湿。
“醒了。”
一道陌生的声音在他左侧响起。
房间昏暗的光线中,他隐约觉得面前有个男人,一时半会又看不清楚。
纪乔身体一顿,不知为何,心底攀上一丝不妙的预感。
他茫然问道:“你是哪位?”
梅菲尔德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盯着青年傻不楞登的面容,随即唇角翘起,露出属于贵族的虚伪假笑——
“我的挚爱,你忘了?我是你,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啊?”
如同一声惊雷在脑中炸响,纪乔登时清醒过来——
完了!他完了!可以准备下次投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