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加文在店里查看菜品销售记录，皱眉道：“最近蓝莓酸奶卖得不够好。”
“很正常，天气比较热，大家更偏好冰凉爽口的果茶饮料。”纪乔把中控空调降低温度, 理了理灰黑色的防晒服领口。
“要不是把它撤了吧。”
闻一查看了酸奶桶, 叹气嘀咕, 抬眼瞥见纪乔绷着脸把拉链拉到最顶端，甚至还想把领子立起来。
他有些疑惑地张了张嘴，一时分不清纪乔是冷还是热。
“新熬的蓝莓酱不用会坏的。”纪乔将脖子挡得严严实实，边拍了拍衣服的褶皱边提议，“干脆做成蓝莓酸奶冰沙吧。”
冰沙……
其他人想象着在燥热刺眼的日光下, 窝在屋里端着杯冒着幽幽凉气的甜品，那滋味别提多爽了！
大家纷纷赞同：“这个主意不错！”
于是等尤安送完货回来, 就看见纪乔在冰沙机前忙活, 他探头探脑地看了半天，有些好奇地想试试。
“很简单, 就把冰块和酸奶放进去就行，稀释的果酱最后淋。”
纪乔边说边让开位置, 去操作台洗手。他看了眼时间, 这个时候阿赛亚已经放学好一阵了。
他记得这孩子早上结束了返祖期，说好放学后要带吉姆他们来店里吃土豆饼的。
纪乔向雷安发去通讯：“阿赛亚今天不来了？”
“嗯嗯，小少爷已经回庄园了。”
“这么突然？”
“是、是的, 临时来了…客人, 先生让我把小少爷带回去。”
“这样啊，行吧……”
纪乔结束通讯后垂眼若有所思, 耳边忽然传来哗啦啦的倒冰声。
他回头一看，尤安正扛着冰桶, 往机器哐哐加冰，嘴里嘀咕着：“冰块便宜多加点……酸奶太贵少来点……”
纪乔连忙喊道：“停停！不能加太多！加太多就不是冰沙了！”
“啊？”
尤安被吓得尾巴一抖，迷茫问道，“那会变成什么？”
纪乔扯了扯嘴角，在心里小声回答——
会变成瑞幸。
*
新开的几株金色玫瑰被女仆插放进客厅方桌的花器，一根纤细素白的手指伸过来，随意拨弄着如碎金般的花蕊。
“纪先生回来了……”
“小少爷在房间呢……”
伴随着管家轻声细语的说话声，青年的身影从隔断的屏风露出，与一双标志性的金棕色眼瞳对上视线。
客厅里的女人微卷的金发随意披散，灯光落在她眉眼，连周围盛开的玫瑰也黯然失色。
她长腿交叠，冲着愣了一瞬的青年招呼：“梅菲尔德在书房给珀斯谈工作，你来坐呀。”
她一边说着，后背探出的尾巴在沙发旁边的位置拍了拍。
哦，难怪阿赛亚今天被早早接回庄园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纪乔心下了然，朝管家点点头安静地坐过去，低头有些尴尬地盯着地毯繁复的花纹，放在膝盖的手指微微蜷缩。
女仆们端来热茶和点心，瓷器极轻的碰撞都在沉默中清晰可闻。
他思索了半天，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自我介绍，又清了清嗓子说：“你好，我叫纪乔……”
“我知道你，别紧张。”海洛丝很轻地笑了声，将桌上装着甜甜圈的点心碟朝他推过去，“要吃点甜食吗？你看起来像是马上要去参加答辩。”
纪乔本来还在绞尽脑汁寻找话题，被她一打岔，肩膀缓缓松懈下来。
“多大了？”
“二十一。”
“最近生意怎么样？如果要开分店请多多考虑天星市，审判庭的姑娘们吃过几次馋好久了。”
“啊？”纪乔想起许多来自天星市的天价订单，诧异道：“她们是点过外卖吗？”
“嗯，我点过。”
海洛丝笑道，“偶尔也想给大家的下午茶换换口味。”
天星市的有钱人怎么这么多啊……
纪乔按下心中震惊，很认真道：“嗯，我会考虑的！”
海洛丝好心情眯起眼，她撑着脸，长睫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青年，对方虽还有些在生人面前的不自在，但看起来并不怯懦。
想起之前宴会里的传闻，海洛丝越看越觉得梅菲尔德捡了个大便宜。
与青年闲聊比想象中有趣，她正要开口时，目光落向不远处的屏风，微微一怔。
纪乔察觉到她神情的凝滞，顺着她视线看去，瞅见了屏风后漏出的半根尾巴。
海洛丝起身，缓缓浮现出笑容，有些生疏地冲那个方向招手：“阿赛亚，过来吃饼干？”
小小的身影顿时僵住，恼羞成怒般把露馅的尾巴捏起来，头也不回地噔噔噔跑开。
“阿赛……亚……”
海洛丝怔怔地站了片刻，目光垂下去，重新坐回沙发捋了下头发，落寞的神情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她重新说道：“其实这次过来，是想看看这孩子，也是想向你道谢。琥珀城那段时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还行，他没挑几天食，之后吃嘛嘛香。”纪乔想了想那会儿日子，忍不住笑了一声，给她看自己存的照片。
被窝里含爪爪的，在巷子里捡瓶子的，被自己尾巴绊得摔了个屁股蹲儿的……零零碎碎居然存了不少。
“怎么这么敦实？”海洛丝看着照片里，蹲在在三轮车小木板的虎崽，吃惊于他还能四平八稳地在上面瘫开肚皮晒毛毛。
她的手指虚虚悬在光屏上方，低声感叹：“长得真快，比刚送来梅菲尔德这里时大了一圈。”
纪乔见她看得认真，缓缓开口道：“其实你可以多陪陪阿赛亚，他……”
“我做不到。”
海洛丝笑容变得有些苦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是……工作太忙吗？”
纪乔想起第一次返回农场时听见的通话，“你应该挺关心他的，不然不会在农场主动问他的近况。”
“原来那次你在梅菲尔德身边啊……”
海洛丝端起茶壶往纪乔手边的杯子里添了点茶。
纪乔连忙道：“谢谢，我其实还不渴……”
海洛丝扫过他唇角起皮微红的部位，意味深长道：“还是喝点吧。”
纪乔身体一顿，端起杯子，低头吧嗒吧嗒。
他边喝边听海洛丝轻叹道：“阿赛亚比想象中敏感，也知道我们给不了他正常父母的爱，勉强接近只会让他更不开心。”
纪乔抬眼诧异地看向对方，心口有些微微发堵，梅菲尔德当时简要概括，事实上，具象化的后果同样笼罩在了一个小孩身上。
他把茶杯放回桌面，问道：“是因为联姻吗？”
“嗯，阿赛亚知道这些。”
海洛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贵族的无奈大抵如此，婚姻也是传递给民众的信息源。”
民众无法接触核心信息，只能观望政府与贵族的态度判断未来。
纪乔了然：“所以联姻是和当时的战局有关？”
“当然。”
夜风顺着窗口吹入，散发细腻甜美香味的玫瑰抖落最外层的花瓣，坠入摊开的手心。
海洛丝温柔地注视着那枚花瓣，缓缓说道：“或许你也看出，格兰顿的政局为什么总有贵族的一席之地。”
纪乔点头：“精神力和异能。”
海洛丝：“是啊，纵使平民之中也有精神力强盛者拥有异能，但佼佼者永远是贵族居多，战后重建期，莫利安元首在皇室战亡的情况下更希望借用平民取代帝国制……”
但是贵族们往往拥有更强势的异能，利益受损只会激化矛盾，甚至开启内战。
纪乔忽然觉得，梅菲尔德的建议早点学习格兰顿的课程很正确，不然这个时候，自己只能阿巴阿巴……
他不敢想那时的局势有多糟糕，简直随时降下一点火星子，都会掀起巨大的爆炸波浪。
纪乔问道：“所以内阁之外，才出现了贵族与平民都参与的元老会？”
海洛丝笑道：“你很聪明。”
纪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高中的政治课我看不太懂，梅菲尔德同我讲过，那是公爵先生提出的方案，算是缓和了不同阶层的矛盾。”
海洛丝有些意外地挑挑眉：“我真的很难想象，那个家伙耐心同你讲课的场面……天呐，你一定没少被他那张嘴气到。”
纪乔干笑着别开脸，心里嘀咕，没事我反正会找机会怼回去的……
大约是有替梅菲尔德高兴的缘故，海洛丝谈起这些沉重的往事，眼里情绪和缓许多。
她微微笑着说道：“当时与虫族的战争太过惨烈，母亲随皇室战亡，父亲费心平衡平民与贵族的势力……后来到了反攻期时，梅菲尔德申请去往前线……”
听见熟悉的名字，纪乔倏地抬眼。
海洛丝将手心的花瓣温柔地放回花蕊旁：“他们都清楚，如果格兰顿支离破碎，那么所谓的贵族荣耀也会格外可笑，更何况还有诸多无措的民众需要引领……所有人都在悬崖走钢丝，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那时的梅菲尔德有多大，六年前的反攻期他应该还是个张扬肆意的学生，然后就要背负着数不尽的荣誉与责任，前往真枪实弹的战场。
他无法想象那样的场面，声音有些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那家伙还没给我说起过这个。”
“嗯……我想他更喜欢在你面前展现他傲慢又不可一世的姿态。”
海洛丝轻轻笑起来。
“好吧。”纪乔摸了下有点发烫的耳朵，呼出口气皱眉说道，“我还是有点不懂，普兰金家足够强盛，为什么公爵还要你联姻……”
“不，不是父亲。”
海洛丝摇头，无奈地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是我自己提议的。”
纪乔怔住：“啥？”
原来是她主动的吗！
他简直就像看见顶级豪门贵女主动跳火坑的场面，纠结半天，试探性问道，“你喜欢阿赛亚他爸？”
“不不不……”
青年震惊又小心翼翼的吃瓜表情将海洛丝逗笑，她解释道：“虫害后，兽人星系加入了联邦，后来你也知道…兽人很快分成两派，我们B派脱离联邦先一步返回格兰顿重建，等到后来联合反攻时，两派民众彼此心有芥蒂。”
海洛丝坦言：“如果两方能用一场联姻给所有人喂下颗定心丸，那将事半功倍。”
纪乔咂舌：“不是，那也不一定要你参与啊。”
“要的，必须要。”
海洛丝的语气很坚定，“莫利安已经起势，普兰金家族需要声望推行父亲的政策，维持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平衡。两派联盟如果能有普兰金家参与，百利无一害，而且……”
她垂下眼，盯着缓缓张开的手掌说道：“我没有异能，同A派联姻是我当时唯一能尽到的责任……”
纪乔讶异地张了张嘴，最后只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们贵族都有……”
就像梅菲尔德那样，动不动就撮火星子吓唬阿赛亚，恩佐貌似也是火系，只是更爱用机械。
“我大概是个例外。”
海洛丝耸了耸肩，虽有些淡淡的遗憾，但显然已经不在意了，她只叹气道，“可惜我太高估自己了。”
那场盛大婚礼像是为民众献上的表演。
梅菲尔德从前线赶了回来，阴沉的脸色把恩佐吓得不敢吭声。
他直奔普兰金公爵的书房与刚结婚的海洛丝大吵一架，很快又甩着炸毛的尾巴气势汹汹地离开。
没过多久，众人就收到了他同巴汉德家的人去往核心虫巢，丢了半条命立下战功的消息。
海洛丝知道他想用战功证明贵族该有的荣耀，但要让两派放下芥蒂，要建立普兰金在民众的声望还远远不够。
她与丈夫不仅要扮演恩爱夫妻鼓舞前线战士，还要应付政敌层出不穷的诡计，甚至选择用催情剂结合，生下两派联姻的结晶安稳民心。
贵族与平民的矛盾，两个派立的矛盾……那段时间不能有半点差错，才出生的幼崽对母体极度依赖，海洛丝抱着动不动就会吵闹哭喊的孩子，紧绷的神经让她变得焦虑寡言。
直到后来局势稳定，在前年与丈夫结束婚约，海洛丝像是活了过来，但她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面对阿赛亚。
海洛丝拢了拢头发，轻声道：“看见他就要回忆起当时难熬的日子，我能满足阿赛亚的任何需求，但无法给予他一个正常母亲该有的关爱。”
“其实我对政治不太敏感，但……”
纪乔别开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战争对于他很陌生，他不是当时的见证者，但能感受到所有人的无奈，以及——
阿赛亚的无助。
当大厦在废墟之上巍然耸立，他好像就失去了价值。
“去看看他吧。”海洛丝说完这些往事，瞥见青年心不在焉的神色，对他说道，“阿赛亚应该很想见你。”
“嗯。”
纪乔礼貌地朝海洛丝点点头，起身慢慢地走出了客厅。
灯光温暖的儿童房里，阿赛亚小小的一团，格外安静地窝在米白色的沙发里，翻了一页摊在腿上的绘本。
余光瞥见纪乔进来，他飞快地把绘本立起来挡住脸，用手背揩了揩眼睛。
“阿赛亚。”
“如果乔乔是想我去见她，那我就不理你半小时！”
纪乔没开腔，靠在他身边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太有威慑力了，我投降，因为哪怕你一分钟不搭理我，都足够让我着急上火。”
“呜……”
阿赛亚身子一顿，揉了揉酸酸的红鼻头，朝着热源情不自禁地贴过去，声音颤颤地说，“她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不喜欢她。”
纪乔声音干涩地说：“她没有不喜欢你。”
阿赛亚不吭声了，沉默半晌，他把腿上的绘本慢吞吞地挪到纪乔腿上。
纪乔垂眼看去，图画里是两只画风可爱的猞猁，在阳光下一起翻肚皮舔毛毛，趴在大猞猁身上咬耳朵。
“爸爸喜欢待在画室，妈妈她每次看见我也笑得很勉强……我有眼睛，我看得出来他们都不、不喜欢……”
阿赛亚视线逐渐模糊，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手指戳在纸页上，“我想要的是绘本里那样的爱，她给不了我，我也不会把爱都给她。”
一只温暖的大手揉了把蓬松的小卷毛，阿赛亚噘起嘴，又小声嘟囔道，“好吧，还是给一点点吧。”
纪乔垂眼，帮他抹去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子，轻声问道：“那剩下的呢？”
阿赛亚摸着尾巴尖的毛毛想了一会儿，没有回答，闷声闷气地问道：“乔乔喜欢我吗？”
“喜欢。”
“有多喜欢哇？”
“大概就是……”纪乔垂着眼想了想，低声道，“家人…那样的喜欢。”
阿赛亚小耳朵抖了抖，他松了口气般，慢吞吞地挪着屁股，贴得离纪乔更紧，扭头一下钻进他怀里。
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阿赛亚窝在他怀里，抬头看着青年小声问道：“那剩下的爱，我可以给你和舅舅吗？”
问完后，阿赛亚紧张得屏住呼吸等待，纪乔忽而一笑，朝小孩摊开手。
阿赛亚犹豫了一阵，刚把小手搭过去，就被纪乔紧紧握住。
他听见了纪乔声音轻快，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
“收到了。”
阿赛亚怔怔地盯着满脸笑意的纪乔，眨了眨眼，水光顿时涌现出来，倏地埋进他怀里哇哇大哭。
“诶，怎么还是哭了……”
“呜呜呜……嗝……”
“别哭别哭……”
“呜……”
“唉，小脏鬼，至少鼻涕别抹我身上吧。”
“呜呜呜……嘿嘿嘎……”
青年逐渐无奈的安慰伴随着小孩发泄似的哭声传出房间。
梅菲尔德看了一会儿，将房门重新掩上，斜了一眼身边的人，淡声道：“虽然当时有诸多无奈，但我还是很想说，海洛丝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抱歉……”
海洛丝抱着手臂，回想着照片里的孩子无忧无虑的模样，她低声喃喃道——
“小朋友的爱很珍贵，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交给更值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