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教学楼投入使用得十分仓促,监控布置“缺斤少两”,20班所在的五楼只有右侧楼梯口有一个日常开启的监控,覆盖范围有限。至于每间教室里的监控,只有在考试时才会启动。
从5月2号晚上9点40开始,陆续有学生从摄像头下经过,9点50以后,人流渐渐减少。
“学生可以从右侧离开,同样也可以从左侧离开。”花崇盯着显示屏说:“这监控的意义不大。”
柳至秦将进度条往后拉,10点以后,无人再出现在监控里,当时还在办公室的曾老师和贾冰必然从左侧下楼。
“贾冰是在教室给学生讲题,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没人会说谎。”花崇本来单手撑在柳至秦身边的桌沿,此时将手撤回来,“我去20班看看。”
下午最后一堂课,是英语自习。20班教室算得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埋头做着卷子。
英语老师是女性,花崇说明来意,她立即点头,回到讲台上拍了拍手,“同学们,先停一下,警察来了解贾老师失踪之前的事,一会儿不管叫到谁,都请配合一下。”
学生们大部分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齐刷刷向花崇看来,但也有一些人置若罔闻,仍埋头刷题。
花崇站在教室门口,视线与学生们短暂交锋,清了清嗓子,以一种不过分严肃,却让人不敢忽视的语气问:“上周五晚上,哪位同学在晚自习结束之后,找贾老师问过题?”
教室里响起一片声量不大的议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像是在确认是不是对方。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学生转向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格子衫男生,而他自始至终都低头看着桌上的习题。
“章伴。”英语老师说:“是你吗?”
闻言,格子衫男生才抬起头,眼神迷茫——似乎刚才一直沉浸在作业中,没听见花崇的话。
“什么?”他问。
花崇说:“上周五放学后,贾老师给你讲过题?”
章伴愣了下,站起身来,“是的。”
花崇点点头,朝他一招手,“麻烦你出来一下,有几个问题想向你了解。”
学生们又开始小声议论。章伴从座位上离开时似乎有些迟疑,经过讲台时看了英语老师一眼。
英语老师道:“警察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他们也是希望尽快找到贾老师。”
章伴和很多这个年龄段的男生一样,站着的时候背习惯性躬着。他瞥了花崇几眼,视线有点飘,“贾老师确实给我讲过题,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失踪。”
说着,章伴额角滑下来一滴汗。
花崇问:“是什么题?”
“就……数学题啊。”章伴垂着头,眼珠左右转动,“嗯,是竞赛题,我晚自习时没有解出来。”
花崇想起贾冰除了教数学,还教竞赛,问:“你也是竞赛班的学生?”
“这倒不是。”章伴声音渐低,交叉在前的双手松开,向身后背去。
“嗯?”花崇挑了挑眉,“那你做竞赛题是因为?”
“我,我们班是理科实验班,就算不上竞赛课,也会接触竞赛题的。”章伴吞吞吐吐,“不信你问别人。”
对学生进行问询是件很麻烦的事,既要在他们的话语中找到可能存在的线索,又要顾及到他们的情绪。花崇想了会儿,“这样,你把那天问贾老师的题找来给我看看。”
章伴这才抬起头,迟疑地抿了抿唇。
花崇微扬起下巴,眼神悄然变得凌厉,“不方便?”
章伴连忙摇头,“那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拿。”
放在花崇面前的是一本二中自己编写的竞赛习题集,章伴指着其中一道题说:“贾老师给我讲的就是这道。”
习题集是大开本,不厚,章伴翻到的这一页用红笔和蓝笔写满了解题方法,还夹着两张草稿纸。
草稿纸上的字迹秀丽,本子上的却龙飞凤舞,一看就出自两人之手。
花崇拿起草稿纸,“这是贾老师的解题过程?”
章伴点头,“讲完之后,他还给我出了一道题,让我举一反三。”
“所以这才拖延到10点之后?”
“是,是的。”
花崇默然片刻,随手翻着习题集,忽然眉心轻微一皱。
章伴自然没注意到他这一细微表情,等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回去了吗?我作业还没写完。”
花崇道:“可以。不过这本习题集借我一下。”
章伴“啊”了声,显然并不愿意。
花崇瞥他,“不行?”
“可以,可以。”章伴退后,“你拿去吧,我回去跟同学借。”
看着章伴的背影,花崇不自觉将习题集卷了起来,神情渐渐冷下去。
就在刚才,他发现了一个细节。
这本习题集里笔记最多的就是贾冰给章伴讲解的那一页,前后的题都是空着的,整本几乎没有翻阅的痕迹,只有最前10页,零星有演算的字迹。
也就是说,章伴平时根本没怎么做过这本习题集上的题,却在上周五晚上突然跳到43页,找到一道在竞赛中都算是复杂的题,让贾冰讲解。
解竞赛题本就需要耗费大量时间,而贾冰是位对学生尽职尽责的老师,有举一反三的习惯,如此一来,就必然拖延到10点之后,错过校车。
章伴是故意的?
整堂晚自习那么长的时间,学生随时能去讲台上向老师提问,为什么要等到下课铃打响之后?
“花队。”这时,柳至秦从转角探出半边身子,“我有话跟你说。”
花崇立即走过去,“怎么?”
“我拿到了章伴的成绩排名,刚才跟其他老师了解过他的情况。”柳至秦说:“这不是一位喜欢向老师提问的学生,章伴在20班徘徊在倒数5到10,每次月考都面临掉去普通班的危险,物理老师几次叫他有问题直接来办公室,他一次都没有去过。”
花崇抱臂,“所以你认为,他主动向贾冰提问很蹊跷?”
柳至秦道:“我猜你也正在思考这一点。”
花崇来回走了几步,“老师了解学生,学生了解老师。章伴知道,周五下了晚自习之后,绝大多数老师都会回市里,贾冰没有车,如果错过校车,就只能留下来,独自回到师风小苑。”
“但这还有一个问题。”柳至秦道:“如果这是学生的恶作剧,那川明市另外三起教师失踪案又如何解释?”
“密切注意20班的学生,尤其是章伴,还有和他来往繁多的学生。”花崇看一眼时间,快到晚餐的点了。
特别行动队这次过来,只在飞机上吃了一顿,到了地方就马不停蹄查案,连水都没喝一口。
飞机餐味道不行,分量还少得可怜,没人吃饱,只是工作要紧,没人提出先补个午餐再各就各位。
不过撑到现在是敬业,再继续硬撑下去就没道理了。
“去食堂吃个饭吧。”花崇说:“然后去师风小苑。”
二中新校区周围很荒凉,配套商业还没发展起来,学生们不像在老校区那样可以去校外吃饭,只能忍受食堂。
好在新校区的食堂修得相当气派,有普通餐厅,也有小炒餐厅、西餐餐厅,据校方宣传,未来还会打造日韩餐厅、海鲜和烤肉餐厅。
因为出了教师失踪的事,新校区里来来往往的警察不少,都在食堂用餐,花崇和柳至秦倒也不显得突兀。
小炒餐厅更安静,柳至秦提议去小炒餐厅,花崇却以人多的地方线索多为由,在普通餐厅坐了下来。
但十分钟之后,他便有些后悔这个决定了。
因为在越来越多的就餐师生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而那人显然也看到了他。
是他的父亲,花林茂。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花林茂,毕竟以花林茂的年龄,早几年就该退休了。
花林茂端着餐盘走过来,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眼中是诧异又欣喜的神色,“你,你回来了?”
柳至秦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花林茂,又转向花崇。
“我来查案。”花崇显得很平静,“您坐。”
食堂是四人座,再坐一个人没有问题。
花林茂看了看空着的位置,手上有个放盘的动作,却最终选择了旁边的桌子,有些局促地笑道:“我坐这边。不打搅你们。”
花崇也没说别的,下意识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我退休了,又被返聘回来。”花林茂没吃几口,又开了口,“我现在带初二,就跟着到新校区来了。”
花崇点头,“嗯,别太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我啊,教了一辈子书,退休在家闲着才辛苦。”花林茂笑了笑,“你们年轻人更该注意身体。”
花崇再次点头,“嗯。”
柳至秦听着父子俩的对话,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花崇小时候没在父亲处得到渴望的关爱,民间有句话叫——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花林茂当年的做法倒也不至于是后爹,但不管怎么说,在那个新组建的家庭里,没有花崇的位置。在最为脆弱和敏感的年纪里,花崇没有感受过家庭的关心,所以与父亲的隔阂才越来越厚,如今,这隔阂演化为了冷静而礼貌的疏离。
或许是意识到有一道探寻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花林茂向柳至秦看去。
柳至秦唇角一扬,朝他客气地笑了笑。
“你是花崇的同事吧?辛苦了,大老远从洛城赶来。”花林茂眼中浮现出疑惑,又转向花崇,“唉,我们这儿的案子,怎么由你们查啊?”
花崇解决掉最后一口饭,用纸巾擦了擦嘴,“我现在不在洛城。”
“啊?你调回来了?”花林茂皱起眉,“不应该了,我们这儿可是个小地方。”
花崇不想解释,起身端起餐盘,“我们还有事,先走了,最近您多注意,往返新校区搭校车,不要单独行动。”
花林茂茫然地抬着头,欲言又止。
“花队现在调去首都了。”柳至秦留下来解释了一句,“川明市的教师失踪案影响比较大,我们过来帮帮忙。”
花林茂这才明白过来,看上去既骄傲又愧疚,骄傲的是儿子越来越有出息,已经调去首都,愧疚的是职位调动这么大的事,自己身为父亲竟然不知道。
柳至秦正要向花崇追去,忽听花林茂说:“小伙子,你是他的搭档吧?”
柳至秦眼尾勾起,“对。”
大约是从来没见过儿子的同事,更没有说过类似的话,花林茂显得有些紧张,“他一个人生活,挺辛苦的,他有什么需要的时候,麻烦你多照顾照顾他……你如果需要帮助,他也会照顾你的。”
柳至秦半眯着眼,微笑道:“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花崇在食堂门口等了一会儿,才看到柳至秦快步走来。
“你们说什么了?”花崇问。
柳至秦狡黠道:“你父亲托我照顾你。”
花崇侧目,“照顾我?”
“我让他放心。”柳至秦低声道:“我的宝贝当然由我照顾。”
花崇莞尔,后面一句想也知道柳至秦不可能跟花林茂说,但忽然听到,心里一下子变得松快,像有一股干净的风吹过,吹散了零星跌落的尘埃。
他总是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告别了过去,但毫无预兆遇上花林茂,还是让他想起了不快的点滴,再轻再浅,它们也曾经存在过。
站在这儿等柳至秦时,他隐隐感到一丝浮躁。可柳至秦一句话,轻而易举就将所有不快和浮躁化解了。
花崇向前走去,“到底谁是宝贝?”
柳至秦没听清,“嗯?嘀咕什么?”
“没什么。”
“我明明听见你说话了。”
“怪你耳背吧。”
“……”
上次是假耳背,这次是真耳背?
海梓已经先于两人来到师风小苑,目前正在贾冰位于5栋3-2的家里。
该小区虽是二中出资修建,但属于商品房,早在开盘时就已售空,买房者看中了“学习城”的发展趋势,低价将房子买下来做投资。
不过小区的入住率、重新装修率却非常低,贾冰所在的单元仅有12户在房子原本的基础上重新装修过,常住者更少,只有包括贾冰在内的5人。
由于常住者少,小区还没有与正规的物业公司签订合同,安保设施更是不到位,但因为这里地处偏僻,又挨着学校,所以在贾冰失踪之前,未发生过任何安全事故。
“我做过初步痕迹提取了。”海梓给花崇和柳至秦发鞋套,“室内只有贾冰一个人的足迹和指纹,卫生间和卧室有脱落的头发,短期内,没有外人来过这里。此外,厨房、卫生间、阳台上的垃圾桶都是空的,没有套垃圾袋,这说明贾冰在周五上班之前,倒掉了所有垃圾。冰箱里的食物只有一盒没开封的牛奶,所有房间的窗户和窗帘紧闭,除了冰箱,其他的电器插头都已经拔出。”
花崇由客厅走到卧室,快速观察这套房子。
为了方便教师,师风小苑的房子全部装修过,拎包入住。如果想自己装修,也可以打掉重来。
3-2为两室一厅,没有重新装修,一切以实用为宗旨,选择的家电和家具都有性价比高的特点。卧室只有一张床和整面墙的柜子,而另一间房没有摆设任何家具。
单从房间的布置来看,贾冰并不宽裕,首付可能让他“大伤筋骨”,所以在家电上,他只能选择简单再简单。
“和我们在学校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花崇走了一圈,回到厨房,将冰箱里的牛奶拿出来看了看,“在被学生拖住之前,贾冰本来打算坐校车返回市里,不然不会倒掉所有垃圾,还将窗户锁上,给电器断电。由于错过校车,又不愿意搭曾老师的车,他才改变计划,回师风小苑。”
海梓说:“然后就在回来的路上出了事!”
二中新校区西门外的监控在5月2日晚上10点37分拍到贾冰,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摄像头里,当时他的周围没有其他人。
川明警方已经确定,贾冰没有走大路,而是抄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里外都没有监控,不远处就是农舍,土生土长的农民赶场时,就爱从小路经过。
太阳落山,天渐渐黑去,小路里仅有的三盏路灯亮起,昏黄暗淡。
“贾冰最可能是在这条路里被人袭击,然后带走。”花崇蹲在地上,看着交错的车辙,周末两天,不断有农民骑着板车经过,车辙就是这些板车留下来的。
由于白天经过的人不少,贾冰被袭击时可能留下的痕迹已经被覆盖。
路中央和两边都有从板车上晃下来的淤泥,弯弯曲曲互相交错。花崇沿着淤泥看了会儿,注意到半个足迹。
“海梓。”他说:“你过来一下。”
海梓立即跑来,“花队,怎么?”
“这半个足迹,能不能确定是什么鞋?”花崇说着往周围一指,“我觉得这个鞋印和其他的不大相同。”
从小路经过的多是住在附近的农民,他们的鞋纹比较单一,而那半个足迹却有些特殊,纹理具备设计性。
就在海梓拓足迹时,花崇接到柳至秦的电话。
“我刚才查了下男生宿舍的监控,发现周五晚上,章伴根本没有回过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