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海郡的瞳孔泛起无机质的冷光,沙哑的声音有沉重的颗粒感,“我不知道什么宁秋徐,如果你对我公司的资金问题有所怀疑,可以走正常程序来调查。”
“操!”海梓在监控室里握紧拳头,“她就是知道当时的资金账目现在根本没有办法调查才这么说!”
花崇却冷静地点点头,“行,那笔账我接着查,现在来说你的别墅。”
“你的”两个字花崇咬得特别重,并拿出一张别墅一楼大厅的俯拍图,推到梁海郡面前,“看着这张照片,你有没什么想法?”
梁海郡眉梢颤动,片刻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没有想法吗?”花崇说:“我看到时倒是突然涌出了不少想法,要不你听我分析一下?”
梁海郡下意识抿了下唇,没说话。
“绝大多数人都希望有一套大房子,能住别墅最好。人们甚至会在还未搬进别墅之前盘算——我应该怎么装修它,这里修一个吧台,这里做电视墙,这里装一盏吊灯,总之,会根据别墅面积的大小,将它填得满满当当。”
“但是你的这套别墅,却像将一个普通三口之家客厅的家具搬了进去。”花崇说得慢悠悠的,手指在照片的角落处点了点,“唯一增加的,就是这架钢琴。”
梁海郡有个深呼吸的动作,看在花崇眼中就像是倒吸一口气。
“我比较好奇。上次我和你聊起这栋别墅,你告诉我,当时你还年轻,不像后来那样家缠万贯,你羡慕老板们的别墅,手头的钱却又无法在南甫市买到一栋气派的别墅,所以你在山泞县买下一块地,自己修别墅。”花崇继续道:“你很矛盾啊梁女士。别墅修成之后,你几乎没有在里面住过,也没有邀请宾客开party,你这别墅就像那什么来着……藏在山中的宝藏。”
梁海郡清了清嗓子,“我想我上次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买地修别墅时的确是渴望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别墅,但是修成之后我发现,住在那里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我正在创业的关键时期,我不可能花那么多精力和时间来往南甫和山泞县。”
“哦,你刚才提到你当时正在创业的关键时期,那我茬一句。”花崇目光渐渐锋利,“在那么重要的时间段,你为什么选择了怀孕生子?”
梁海郡面部线条突然一僵。
花崇说:“你就不怕怀孕期间和生产时可能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影响你的事业吗?”
梁海郡迟疑了几秒,语气不太自然,“我想选择什么时候怀孕,什么时候生孩子是我的自由。”
“这当然是你的自由,不过……”花崇话锋一转,“鉴于你现在是我们的重点调查对象,你的行为里任何一项不符合逻辑的地方,我们都会‘抓住不放’。”
梁海郡张了张嘴,声音沉下来,“你什么意思?你认为是我杀了我儿子?这怎么可能?我是他母亲!他是我唯一的儿子!”
“梁女士,梁一军和你身上疑点过多,这些疑点拼凑起来,我很难不怀疑到你身上。”花崇说:“而且梁一军遇害当天,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梁海郡猛地拍桌,“荒唐!我希望你们找到杀害我儿子的凶手,你们居然认为我是凶手?”
梁海郡纵横商界,气场极强,普通人被她这么吼一下,少不得胆战心惊,花崇却连眼神都没有分毫改变,完全掌控着这场问询的节奏,“梁女士,你在创业的关键时期,做了两个和你的性格非常不符的决定,一是在偏僻隐蔽的山中修建一栋别墅,二是怀孕生子。人们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不得不怀疑你怀孕、修别墅这两件事背后的真相。”
梁海郡眉心轻颤。这是个极其细微的表情,但逃不过花崇的双眼。
“我怀孕的真相就是。”梁海郡放慢语速,似乎正在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因为个人行为不巧怀孕,我不愿意打掉,所以决定将孩子生下来。你不能事事从理性、客观、逻辑的角度去分析,你还得考虑到一个母亲的天性,不是吗?我建议你让一位已经做了母亲的女警来陪同问话,没有哪一个女人在得知自己怀了孩子之后,会毫不犹豫地将孩子打掉——即便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女强人。”
花崇停下来,与梁海郡对视。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包容,即便是审视,也是有温度的。这似乎让人觉得他被说服了。梁海郡缓缓吐息,渐渐放松。
可就在这时,花崇又道:“你始终不愿意说出梁一军的父亲是谁。梁女士,我提醒你一件事。我们现在调查的是梁一军被杀害一案,他是被害人,他的所有人际关系我都必须理顺,他的亲生父亲是其中的关键一环。而你作为知情者,居然拒绝透露梁一军父亲的信息,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梁海郡握紧手指,“他们从未联系过,我认为……”
“你认为梁一军父亲的信息不重要?”花崇再次点了点桌上的照片,“可我的想法和你正好相反,我觉得很重要。你再看看别墅的大厅。”
梁海郡眼中浮起一丝厌烦与焦虑,只瞥了一眼,就别开视线。
花崇说:“你将偌大的别墅布置成了温馨的三口之家,它反映了你心底的愿望。你希望和你的丈夫、儿子,在别墅里安宁地生活。”
梁海郡突然瞪大双眼。
花崇又道:“你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不至于再说和梁一军的父亲毫无关系吧?这栋别墅就是你送给梁一军和他父亲的礼物,他们曾经长时间在那里生活。三楼的童书就是证据。但在后来的某个时间点,梁一军的父亲消失了。”
“不是!”梁海郡厉声打断,“这只是你的猜测!”
花崇不紧不慢道:“那你来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梁海郡急促呼吸,眼中竟是显露出几分狂乱。
商界经常点评气质型女企业家,梁海郡榜上有名。人们说她保养得当,又极其自律,看不出年龄。但此时,她的脖子上绷起一道道干瘪的肉筋,年龄直白地暴露其中。
花崇意味深长道:“你不至于说,大厅并不是你布置的吧?那渴望三口之家平凡幸福的是谁?梁一军的父亲?”
梁海郡终于拿过照片,指骨泛白。
“别墅闲置了三十年,除了家具,一切生活用品都已经被处理掉了。”花崇说:“除了锁在三楼的那一屋子书。我们在那房间里发现了梁一军的足迹和指纹,梁一军两年前性格突然改变,以至于伤害王志龙致死,或许正是因为他在那房间里找到的真相。”
顿了顿,花崇又道:“而梁一军的死,真相也藏在那个房间,那栋别墅里。”
梁海郡的脸色终于变得惨白,冷汗从额头落下来,手里的照片被她狠狠甩开,飘落在地上。
她双手插入发间,情绪似乎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梁女士。”花崇又道:“既然你不愿意开口,那我只能根据线索还原当年的事。你修别墅的目的根本不是羡慕其他老板有别墅,你只是想有一个家。”
梁海郡似乎沉浸入了某种情绪,对花崇的话毫无反应。
花崇看了她一会儿,平静地改口道:“倒也不一定。你的眼中向来只有事业,家不家的对你来说没那么重要,真正渴求一个家的大约是梁一军的父亲,将大厅布置成温馨三口之家的也是他,当你为了事业打拼,在别墅里带梁一军、给梁一军念童书的也是他。甚至……”
花崇起身,走到梁海郡身边,将落在地上的那张照片捡了起来,重新放回桌上,单手撑在桌沿,俯视梁海郡道:“给你资金,帮你和皮具厂度过难关也是他。”
梁海郡肩背正在起伏。
花崇从她身后绕过,来到桌子的另一边,“但我还是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第一,他为什么忽然就消失了?这是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是因为你才失踪,所以你绝对不能向我们透露他的身份。”
梁海郡抬起头,目光堪称凶狠毕露。
花崇却像根本接收不到那威胁似的,继续说:“第二,我的队员查到,向你提供资金支援的可能是一位女性。”
这一刻,梁海郡的瞳孔急促缩小。她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望向花崇,几秒后沙哑道:“你,你说什么?”
花崇说:“怎么?没想到我们已经查到这个地步?梁女士,有句话你一定听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你不要误会,我忽然想起这句话,是因为你帮梁一军遮掩他杀死王志龙这件事。”
梁海郡额角鼓起一道筋,“我说过,请你们走正常流程去查我公司的账。”
“会的。”花崇说:“但我现在想跟你聊的,是这位女性。”
说着,花崇拿出一个小号物证袋,装在里面的正是南甫工业大学图书馆的一张借书卡片。
“三十多年前,你还只是皮具厂一个普通工人时,就经常到南甫工业大学看书。”花崇说:“你的借书卡片,我的队员已经全部找到了。”
梁海郡脸色更加难看,像是无法想象警方居然能调查到这种地步。
“你自学英文,喜欢看经济和管理类的书籍。”花崇接着说:“另外,我们还找到了写有另一个人名字的借书卡片。”
花崇一字一顿道:“宁,秋,徐。”
梁海郡脸颊上的咬肌突显出来,像一条条丑陋的虫。
“经过笔迹专家的比对,我们确认,这位宁秋徐同学的笔迹,和别墅里那些悬疑小说上的笔迹一模一样。”花崇声线一寒,“宁秋徐,就是徐,就是疏忽阑珊。梁女士,解释一下?”
物证袋里的卡片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墨水早已褪色,可看在梁海郡眼中,却极其刺眼。
过去在借书卡片上写下名字的通常是借书者本人,一张卡片上往往会有十几个不同笔迹的名字。宁秋徐的签名和抄在悬疑小说扉页上的句子一样秀气,如同泛黄照片中,她本人的气质。
梁海郡垂下头,长久不发一语,喉咙却挤出低沉而古怪的声响。
花崇提醒道:“梁女士?”
梁海郡忽然说:“那你们就去查。”
看着监控的海梓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怎么回事?”
“我这不已经开始查了吗?”花崇笑了笑,威慑与压迫像是一片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水纹,在狭窄的审讯室里荡开,将梁海郡包裹其中。
梁海郡接连吞咽唾沫,视线浸透阴沟的冷。
问询暂时结束,花崇大步向临时办公室走去。
“梁海郡已经露出破绽了。”柳至秦将三明治和奶茶放在花崇面前,“现在我们需要的是关键证据和尽可能多的间接证据。搜查许可马上就会下来,入户搜查的话,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线索。”
花崇几下就将三明治吃完,握着奶茶道:“还得找到梁一军的父亲。”
DNA比对并非那么万能,当一方的DNA信息并没有入库时,无论怎么比对,都无法找到人。
目前,三十年前皮具厂的资金情况早就成了一笔糊涂账,特别行动队能够查到的仅是梁海郡得到了一笔钱,从而带领皮具厂度过难关,但就像绝口不提梁一军的父亲是谁一样,她拒绝说明钱的来路。
同样,三十年前医院的生育记录也并不详实,梁一军在市三院出生,可当时是不是梁海郡入住,还得打一个问号。
下午,鉴定中心传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他们找到了疑似梁一军兄弟的男子。
孙善齐,32岁,洛城康州县人,务农,不久前和邻居发生冲突,将人打伤,在派出所被采集了DNA信息。
“洛城?”海梓说:“花队,你不就是从洛城调来的吗?”
花崇点头,“我马上去一趟。小柳哥,这边就交给你。”
柳至秦有些迟疑,“你亲自去?”
“还是我去吧。”裴情说:“我好歹算个技术队员,我和柳哥一起去。”
花崇看向柳至秦。
柳至秦笑了笑,“这儿还是由你坐镇,有什么你可以远程操控我。”
花崇在他背上拍了下,“你还用得着我操控?”
海梓听了半截,眼珠子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什么操不操的……”
康州县离洛城主城很近,柳至秦提前通知了市局,一下飞机就有车来接。开车的是张贸,几年下来,张贸沉稳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有些冒失的年轻警察了。去康州县的路上,张贸说起重案组最近办的几桩案子,语气里流露出想念。
“其实这半年你和花队不在,我们也都成长了。花队要走时,曲值给我说,重案组在花队的光芒下,每个人都有心理上的依靠,成长不起来。我可能是有点儿依赖花队,不过你们放心,明年你们回来时,看到的绝对是一支不一样的重案组。”
柳至秦笑道:“回头我转达给花队。”
孙善齐因为故意伤人,此时还被暂时拘押在派出所。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喝酒壮胆打伤邻居,居然会引来外地的警察。
“真的就是一点小摩擦。”孙善齐紧张地说:“我,我会改过自新的!”
柳至秦已经查到,孙善齐是土生土长的康州人,其母叫余兰,其父叫孙国忠,孙国忠是当地农民。
打碎一个普通家庭的幸福,是一件有些残忍的事。但柳至秦不得不从他们口中打探梁一军的父亲。
鉴定结果白纸黑字摆在余兰面前,她掩面而泣。
柳至秦问:“孙善齐是你和谁的儿子?”
余兰今年56岁,比梁海郡大不了多少,看起来却比梁海郡老了十多岁。一人是商界贵妇,一人是乡野农妇,可他们儿子的父亲却是同一个人。
余兰说,她和孙国忠从小相识,家里早早就定下亲事,可她年轻时爱玩,向往外面的世界,于是在结婚之前,跟着姐妹去南甫市打工。
在那里,余兰遇到一位名叫苏钧的男人,是南甫工业大学外一个酒店的员工,长得非常帅气。
她爱上了苏钧,不久就与苏钧发生了关系。得知自己怀孕之后,她甚至想退掉和孙国忠的婚事,和苏钧在一起。可是苏钧却对她说,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当父亲,希望她能尽快将孩子打掉。
她舍不得孩子,却也舍不得苏钧,最终只得决定先回老家,赶紧和孙国忠结婚,将怀孕的事掩盖过去。
那时,她抱着一个近乎天真的想法——你不愿意养小孩,没关系,有人帮你养。
孙国忠憨厚老实,从未怀疑过余兰。而在结婚,尤其是生下孙善齐之后,余兰越发想要安定下来,对苏钧的想法慢慢淡了。
不过在孙善齐5岁时,她还是带着孙善齐去了一趟南甫市,想再见苏钧一回,也算是和苏钧了断。
但她发现,苏钧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