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查似乎被卡在了瓶颈,萧欢是最符合余俊描述的人,可他却并不是那个人,并且他已经过世五年,他的家人也和余俊的死亡毫无关联。
至于寰桥镇派出所和七年前的专案组这两条线,暂时也没有排查出重要线索来。
早晨,花崇和柳至秦在市局食堂吃早饭。
因为案子尚未侦破,谦城刑警们扛着巨大的压力。凶手并非“恨心杀手”这一推断并未完全向外界透露,民众大多还是认为“恨心杀手”又出来杀人了,这次还没有杀满三人,不久之后一定还有人遇害。
压力过大的时候,人往往会沉默寡言。早餐供应期间本该是食堂一天中三个最有活力的时间点之一,此时却很安静。刑警们各自拿了早餐,都没有什么聊天的兴致,有的索性打包带去去办公室。
倒是花崇和柳至秦这一桌,还听得见一些声音。
“当时那些受害者家庭,无一例外选择了隐瞒,毕竟在二十年前的认知中,被人侵犯是天大的丑事。”柳至秦将鲜肉饼泡在粥里,“我这里有那个报警家庭的信息,他们现在还是住在谦城。我等下去见见他们,你和我一起吗?”
花崇盯着柳至秦的碗,“你这是什么吃法?”
鲜肉饼泡粥,肉散了粥也油了。
“尝尝?”柳至秦舀起一勺。
花崇一看就偏过头躲,“看着就知道难吃。”
柳至秦笑,“食物不是拿来看,是拿来吃。”
花崇皱了皱眉,犹豫一下,“你先拿回去。”
食堂不比特别行动队自己的临时办公室,这儿外人太多了,还有监控。
柳至秦笑着收回勺子,自己吃了。
粥还没咽下去,花崇的勺子已经伸了过来,在他碗里一搅,舀起最大的一块饼。
柳至秦:“……”
他有点怀疑,花崇刚才不是担心被别人看到,只是嫌弃他舀的那块不够大。
花崇拿自己的碗接着,吃掉了裹满粥的饼。
柳至秦问:“怎么样,不难吃吧?”
花崇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何止是不难吃,明明是真香!
粥是白粥,过于清淡,鲜肉饼其他时间吃还好,早上吃就嫌油,两者一综合,油淡正好,饼皮还被泡得松松软软,特别适口。
花崇默默将自己的鲜肉饼也撕成块埋进粥里。
柳至秦在一旁看着他笑。
“我这叫善于学习。”花崇道,“三十几岁的哥哥,最不能放松的就是学习。”
柳至秦说:“不然呢?”
花崇低头弄饼子,“不然就会被弟弟取笑。”
柳至秦:“……”
这两年时间,他发现花崇其实正在改变,不过这样的改变,大约只有他才能发现。
毕竟在队员们眼里,花队从来都是那个脑子灵活,该威严时威严,该宽容时宽容的可靠队长。
在并未与花崇相识的年岁里,他一直默默关注着花崇,而当他从信息战小组调至洛城,他很明显地察觉到,花崇与他二十岁时见到的那个精英特警不太一样。
成熟了,也内敛了,不那么意气风发、浑身光芒,却是另一种意义的迷人。
他不得不承认,花崇就是勾到了他的心,二十来岁时的嚣张恣意,三十岁时的稳重深沉,都轻而易举吸引着他靠近。
但彼此交心之后,他明白,花崇是因为心里压着莎城的事,一个人孤独地走了太久,才磨成如今这样的性子。
他既心痛,又后悔自己没有更早来到花崇身边。
花崇这两年的改变,一是因为莎城的谜底终于解开,一是因为他——他毫不怀疑,自己在花崇的人生里有多么重的分量。
前不久花崇说他是笔记本成精,还拍照给他看,现在花崇又开玩笑说会被他嫌弃。
这样的事更像是当年那个有点皮的精英特警会做的。
担子由他接过一半后,花崇渐渐将失去的轻松找回来。
不过成熟男人的皮和二十出头时的皮是不一样的,后者有些傻气,动不动就失去分寸,前者却是从容自得,而有魅力。
重要的是,花崇的这份特殊魅力,是“特供”他柳至秦。
花崇不知道柳至秦想了这么多,此时,他的注意力被悬挂着的电视吸引。
食堂一共挂着四台电视,统一播放着早间新闻。
东南一个小城上个月发生一起灭门案,昨天,嫌疑人黄某某被抓获。
警方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布了案件真相——
黄某某的女儿郑某今年13岁,念初一,在体育课上和同学发生争执,争执的另一方有一人名叫徐某某,认识校外的大姐大。
几日后,徐某某和大姐大,以及大姐大找来的四个男生,将郑某堵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郑某被扇了六十多个巴掌。
黄某某是单身母亲,当晚就带着郑某去学校讨要说法。学校却含糊其辞。最终,因为徐某某未满14岁,只是被批评教育,郑家赔偿了一笔医药费。
黄某某无法忍受女儿受到如此羞辱,深夜翻窗进入徐家,先后将熟睡的徐某某父母、徐某某、徐某某弟弟、徐某某祖父母全部砍死,然后带着女儿逃走。
警方经过十七天的侦查,终于在邻近的村庄里找到黄某某。
这案子是一起恶性刑事案件,却也不单是刑事案件,它折射了社会的不少问题,自从案发,就引起全国关注。
花崇吃完鲜肉饼喝完粥,感慨道:“因为儿女被欺负而盛怒的父母,有时你根本想象不到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柳至秦点点头。
父母其实算是他的“盲区”,他对父母没有印象,最重要的亲人是兄长安择。
但这些年查案,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父母。
说到底,人都是单独的个体,再怎么被归类,个体与个体之间都是不一样的。有只生不养,不顾孩子死活的父母,也有为了孩子放弃一切的父母。
“走吧。”花崇起身,端起餐盘,“去陈萱蕙家里看看。”
柳至秦有些意外。
当年在寰桥镇,一共有三户人家因为女儿被侵害报警,目前市局存有记录的就只有陈萱蕙一家。
花崇回过头,“还不起来?”
柳至秦挑眉,“我以为你没听见。”
刚才他说起这件事时,花崇不仅没回答,还问他为什么把鲜肉饼泡进粥里。
“怎么可能听不见。”花崇笑了笑,“对于凶手的动机,我昨天就模糊有了种猜测,但暂时还没有完全理顺,不好说。总之余俊的死,恐怕还是和儿童性侵有关。你要去见受害人的父母,我当然得一起去。”
谦城南部,复兴三村。
“都过去多少年了。”白兰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看向柳至秦和花崇的眼神有些戒备,“以前都破不了案,现在更是破不了了。我们家早就不提这些事了,萱蕙现在过得很好,也早就嫁人了,生活幸福,你们别拿这件事去打搅她。”
白兰玲是陈萱蕙的母亲,五十多岁。花崇看得出她对警察的到来很惊讶,但比惊讶更多的则是抵触。
“我们暂时不会去找她。”柳至秦说:“现在我只是想从您这里了解当年的事。”
和余俊的母亲、萧欢的父母都不同,白兰玲和丈夫陈正勇都是小学的老师,即便说的是最不愿意回想的事,她的言谈举止仍然算得上温和。
“我和老陈工作都很忙,萱蕙出事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些外地人会伤害小孩。”白兰玲说:“我一直教育萱蕙,在外面受到任何欺负,都要回来告诉我。有一天她哭着回来,说痛。我脱掉她的裤子,那时的感觉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吓懵了,也气疯了,她才十岁,什么禽兽会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做出这种事?”
白兰玲双手轻轻发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和老陈立即将她送去医院,马上报警。医生检查后说伤得不重,能够恢复。我要求警察找到作案者,但是……”
柳至秦等了半分钟,“但是什么?”
“警察不断向萱蕙提问,要她回忆被伤害的细节,还有作案者的长相。”白兰玲叹息,“她形容不出来,一直哭,一直哭。”
花崇和柳至秦对视了一眼。
一个才十岁的女孩,回忆这样的事实在是过于残忍。
但侦查条件有限,陈萱蕙又是唯一的当事人,警察只能从她这里寻找突破口。
“警察和我们谈过很多次,他们和我们一样想找到凶手,但后来,我实在是不忍心看萱蕙这么痛苦,更不希望她将来被人指指点点。”白兰玲低下头,“所以最后这事就,就算了。”
算了。
看似简单的两个字,后面藏着多少辛酸与无奈,恐怕只有当事人和家属自己知道。
“其实这些年我都在后悔。”白兰玲又道:“可能不报警,对萱蕙更好一些。被伤害的不止她,报警的却只有我,听说还有两家人。报警有什么好呢?人抓不到,倒是镇里所有人都知道她被伤害了。她身体上的伤早就好了,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快乐,尤其是上了初中,开始明白那方面的事之后,她特别消沉,总觉得自己和同学不一样。”
过去,家庭、学校、社会的各个环节都低估了性伤害在一个小孩身上产生的影响,这几年才开始重视起来。
余俊、萧欢,他们都是受害者,萧欢最终选择自杀,余俊在高中时选择用身体避免被孤立。
看似最正常的陈萱蕙,实则也经历过挣扎。幸运的是,她的父母比余俊的母亲、萧欢的父母更懂得如何保护她、帮助她。
“考大学之前,萱蕙就跟我说——妈妈,我今后想换一个遥远的城市生活,我想彻底摆脱过去,可能我不能经常回来看您和爸,您能理解我吗?”白兰玲说:“我当然能理解她,只要她快乐,忘记以前的事,我和老陈就满足了。”
柳至秦问:“我猜,陈萱蕙出事之后,您接触过不少受害人父母。”
白兰玲露出惊讶的神色。
显然,柳至秦判断的没错。
相对弱势的群体、一系列案件的受害人、患有某种疾病的人、失去小孩的父母……这几类人因为心理上的需求,最容易聚在一起,互相扶持。
孩子被侵害,加害者却逍遥法外,整个家庭面对外界异样的目光,他们知道,能理解自己的大约只有同样受过伤害的家庭。
“对,我们那时候偶尔聚在一起,算是一起疗伤吧。”白兰玲神情哀愁,“那些外地人真是该死,仗着有钱,仗着没有证据,警察就不能抓他们,伤害了好多孩子……”
柳至秦问:“你们都聊些什么?”
白兰玲沉默许久,“后悔。”
柳至秦蹙眉,“后悔?”
白兰玲苦笑:“让别人知道这种事,对小孩来说是二次伤害,小孩越大,这种伤害就越大。我和另外两个报警的家庭,最后悔的就是报警。其他那些家庭,也认为应该将秘密烂在心底。小孩没有受到不可逆的伤害,这已经是我们的幸运了。”
花崇没有参与问询。柳至秦和白兰玲聊天时,他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自从“凶手拉警方入局”这一思路走不通之后,他尝试带入凶手,隐约想到了一种可能,但这种可能比上一种更加匪夷所思,他没有立即告诉柳至秦,打算在接触更多的受害人父母之后,再做考虑。
萧欢的父母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逃避,他们认为这是为萧欢好。只要外人不知道萧欢经历过什么,总有一天萧欢会慢慢好起来。
白兰玲是萧欢父母的反面,她更有文化,也更有见识,在女儿被伤害后,她第一反应就是报警。
可是后来,以及现在,她却后悔曾经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报警让女儿再一次受到伤害——来自回忆,也来自旁人。
面对伤害,退缩的父母和直面的父母最终达成了统一,那就是伤害已经发生了,越少有人知道,才越是对孩子好。
花崇摸了摸手指,薄茧压在无名指上。
他和柳至秦有一对婚戒,却很少戴。这次来谦城之前,因为不用工作,他心血来潮,戴了好几天,摘下之后总觉得指根有东西,于是养成了思考时摸无名指的习惯。
这段时间的调查基本可以证明,余俊高中告诉应飞的是实话,他的确被外地人伤害过。
至于他的同伴是否存在,则可以从另一个方向去推——余俊的外祖父母并不知道他受伤,老师和同学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经常请假。
一个小孩发生了这样的事,在完全没有大人帮助的情况下,他如何瞒过所有人,如何养好伤?
同学极可能存在,家长也存在。
事情当时无人知晓,正是因为家长抱着萧欢父母的心理,不想让外人知道。
这事瞒了接近二十年,所谓的“外人”只有余俊一人。
花崇深吸一口气,这样的推断令他不寒而栗。
柳至秦还在和白兰玲聊着,她说直到搬来谦城两三年,大家还保持着来往,但后来就默契地散了。
“我们也都看开了,接受了。当一件事你确实对它无能为力的时候,不如忘记。”
柳至秦问:“他们的现状您了解吗?”
白兰玲摇头,“能不打搅还是不要再去打搅了吧。我们这些受害人都已经决定不再追究了,你们何苦又将我们拉进去?”
“我再问您一个问题,这涉及到‘恨心杀手’。”柳至秦认真道。
一听“恨心杀手”,白兰玲脸上的皱纹忽动,很是惊讶,“怎么,怎么忽然扯到‘恨心杀手’身上了。”
柳至秦说:“在你们这一群互相取暖的家长里,有没有谁家的孩子是男孩?”
白兰玲半张着嘴,“男孩?”
柳至秦说:“全是女孩吗?”
“没有男孩的。”白兰玲说:“怎么会有男孩?”
柳至秦注意到白兰玲说完之后眼睑忽然撑了一下。
“您似乎想到了什么?”
白兰玲说:“有一次,一位家长带着孩子来找过我。他没有明说孩子出了什么事,只说想了解一下我们的活动。”
柳至秦立即问:“您还记得那位家长是谁吗?”
“我记得他的孩子。”白兰玲说,“我正好教那个年级,见过那孩子好几次。”
柳至秦手机里存有绝大部分寰桥镇小学的学生信息,都是在谦城市局的协助下调来的。
“您看着照片能把他找出来吗?”柳至秦将照片一张张放大。
白兰玲看得很仔细,忽然指着一个男生道:“好像是他。我对他印象有点深,因为我们这些老师在一起聊天时,他的班主任提到过他几次,说他太秀气了,得想办法让他和男生一起玩。”
照片上的男生名叫屈笛,目前警方掌握的资料上只有他的姓名以及所属班级,其余还有待调查。
“屈笛比余俊大一岁,镇小学规模小,不像城市里动辄十几个班。屈笛有可能和余俊认识。”柳至秦说:“也许他就是余俊提到的同学。”
回市局的路上花崇开车,“小柳哥,你查一下余俊成为网红之后的视频。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公开提到过涉及儿童性侵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