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音频播放完毕,柳至秦又点开一个视频。画面非常晦暗,摄像头位于低处,勉强能拍到人影。
花崇太熟悉这种角度了,基层民警取证时镜头几乎就在这个高度。但那是针孔摄像头,而这显然是有人拿在手中的手机。
画面动起来,声音从画面之外传来,是个女声,而从入镜的服装看,女声显然来自陈舒。
“张薰儿不会再活过来了,你们还有那么长的人生,惩罚你们,她也还是死了。”陈舒的话和花崇料想的虽有细节上的差别,但整体几乎是一致的,“反正我也要死了,警方如果确定是我杀了张熏儿,那在他们那里就叫做‘自产自销’,你们安全了。”
姜皓轩语气焦急,“但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嗯……”陈舒想了会儿,“我是觉得,没有意义的惩罚,本身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吧?如果惩罚你们,张熏儿就不用死,那我当然不会帮助你们。”
“你希望我们做什么?”这是盛霖的声音,被动手脚的正是他的手机。
“我没那么多要求。”陈舒笑了笑,“你们给我挖个坑吧,我入土为安一会儿。”
郭真说:“你早晚会被找到。”
陈舒说:“死都死了,还在意那么多吗?你们照我说的做就好,我以前也帮助过你们这样的人。”
姜皓轩喘着大气,“也,也害死了人?”
陈舒说:“那倒不是,比你们轻多了,反正是不那么好的事。我都给他们瞒过去了,要不是他们后来又犯错……对了,那也是个教训,你们得保证,今后不要犯错。”
姜皓轩第一个表态,“只要这次过去了,我绝对不再这样!”
视频又是一换,这次是在张熏儿的尸坑边。张熏儿的尸体被扔进尸坑,发出一声很闷的响动。
姜皓轩说:“这就行了吗?现在填土?”
“等一下。”盛霖有个转身的动作,镜头对着陈舒的下半身,“可能还要请你帮一个忙。”
陈舒说:“嗯?什么?”
盛霖说:“麻烦你下到坑里,在里面留下一个高跟鞋足迹。”
姜皓轩最懵,“啊,什么意思啊?”
郭真已经明白了,“警察不会这么快找到这里来,户外环境,有雨有风,还有动植物的破坏,我们留在外面的足迹都会消失,只有坑里的不会,尤其是高跟鞋足迹。你要帮我们,那就帮到底吧。”
陈舒似乎犹豫了下,“行。”
坑挖得很深,陈舒穿着高跟鞋和裙子,下去时很不方便,姜皓轩扶着她的手,因为下到低处,所以陈舒整张脸,以及姜皓轩半张脸进入画面。
在坑底留下足迹后,姜皓轩又将陈舒拉了起来。
柳至秦关掉视频,转动靠椅,面向花崇,“类似的视频和音频,盛霖三人的电子设备里还有很多。他们自始至终不知道自己的言行都在某人的监控中。”
花崇在思考案子时,也感到一股不寒而栗。有人能够轻而易举偷窥别人的生活,而被偷窥的人——如果只是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
一个人会不会被偷窥,不取决于他有多小心——普通人能小心到什么地步呢?只取决于偷窥的人有没有选择他。
花崇喉结滚了下,“这种事很容易吗?”
柳至秦双手叠在腹前,“对专业的人来说没什么难度,但正义的一方一般不会这么做。”
花崇点点头,“这在程序上不合规。”
“不过这些视频音频现在都算有效证据,因为我这边的调查没有违规的地方。”柳至秦半拧着眉,不见侦破一起案子的轻松。
花崇看了看他,问:“视频还有什么问题?”
柳至秦摇摇头,朝桌上的电子设备一抬下巴,“不是视频的问题。我在检查这些玩意儿时发现,偷拍的内容其实并没有被删除。”
花崇不解,“这怎么可能?”
此前,当地技侦队员已经反复检查过盛霖三人的手机,没有任何发现。假如神秘人是像水上乐园那次一样删除了视频,并且抹除一切痕迹,那么他们找不到就可以理解。但是如果视频音频没有被删除,他们没有理由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文件被加密隐藏。”柳至秦说:“你可以理解为,隐藏得不留痕迹,这儿的技侦找不到不奇怪。”
花崇太阳穴那儿有点麻,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几步,不安感在胸膛里来回撞击,忽然问道:“彻底抹除文件,和将文件隐藏在设备里,达到技侦队员发现不了的程度,哪个更困难?”
柳至秦说:“当然是后者。”
花崇心里那种不安感更重了。
神秘人在方龙岛上推翻了一张牌——不,不止,他推翻了很多张,但只有盛霖这一张往“理想”的方向发展。他想看看牌最终倒成什么结果,所以一直监视着巫毕,当巫毕把致幻香卖给盛霖之后,又开始监视盛霖,直到酿成张熏儿意外死亡,陈舒主动顶罪的结果。
这可以算作他收获的意外之喜了。
他如果只是为了监视自己的游戏进程,完全可以转移文件,然后删除盛霖三人设备里的源文件。
煞费工夫将它们留下来,并且做深度隐藏有什么意义?
隐藏到现在这种地步,地方警方的技侦队员根本发现不了,只有柳至秦这种级别的安全专家才能找到。
花崇长吸一口气,又想到此前那个假设——神秘人是冲着柳至秦而来。
不然怎么解释他如此古怪的行为?
花崇正要开口,忽听柳至秦道:“我觉得他是故意将文件留给我。”
花崇眉心紧拧。
柳至秦倒显得轻松一些,还冲花崇笑了笑,“他料到这案子最后会因为证据太少而陷入僵局,我们能够推断出盛霖三人才是真凶,陈舒只是一个愚……”
花崇说:“你想说陈舒是个愚蠢的人。”
“不仅愚蠢,还恶。”柳至秦说:“一个多次选择将‘善良’给与恶人的人,天性就恶,不管她的理由听上去多正当。”
花崇点点头,“的确如此。”
柳至秦继续道:“神秘人其实没有完全隐藏他自己,从水上乐园那起案子开始,他就一直在向我们展示他的存在。他知道我已经注意到他,也知道岛上这个案子查到这个地步,我必然会因为他而亲自去检查盛霖三人的电子设备,所以他将文件深度隐藏加密,算是……”
说到这儿,柳至秦顿了顿,一时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花崇说:“算是送给你的礼物。”
柳至秦瞳光忽地一闪,“有这个意思。”
花崇沉默了,支着下巴在桌边走了好几个来回。
“你上次的判断大概没错,有人想要和我做一个游戏,选择凤兰市,很可能因为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至于被卷入案子的人,在他眼里或许都只是游戏道具。”柳至秦说:“我才是他的目标。刚才解密打开文件时,你猜我感到了什么?”
花崇摇摇头,眼中泛起担忧。
“我感到他在向我炫耀。”柳至秦说:“——‘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坦白说,这的确是一个很关键的‘礼物’。”
花崇走过去,站在柳至秦面前。柳至秦坐着,而他站着,要离得更近一点,就要站在柳至秦腿间。
他当然挪了过去,双手先是放在柳至秦肩上,然后拢住柳至秦的脸。
柳至秦没动,任由他动作。
过了会儿,他手上用力,抱着柳至秦的头,按到自己怀里,一手捂着柳至秦的后脑勺,一手轻轻拍了拍柳至秦的背,“小柳哥。”
柳至秦难得地慢了好几拍,片刻后才道:“嗯?”
“这人我一定得抓出来。”花崇声音温柔,想了想又说:“你有什么头绪吗?”
“他和‘银河’有关,不然不会易容成‘银河’的样子。而‘银河’是我抓的。”柳至秦说:“不过他和‘银河’是敌对关系还是同伴关系,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
花崇放开柳至秦,蹲下来,右手搭在柳至秦膝盖上,柳至秦也随着他的动作弯下腰。
两人的呼吸离得很近。
“心里有什么事就跟我说。”花崇声音轻轻的,“你这阵子心里压太多情绪了,别老一个人闷着。”
柳至秦刚才眼神还像凝固着一团黢黑的雾,花崇的话如一双有温度的手,将这团雾捂化了些许。
“我没一个人闷着。”柳至秦说。
“还不承认?”花崇说:“闷着就闷着了,又没说你。”
柳至秦下意识道:“怎么没说,你刚不就说了。”
花崇说:“那你承认闷着了?”
柳至秦愣了下,无奈地笑了笑,声音软下来,“你跟我来审讯那一套啊?”
花崇说:“随口一说,你自己偏要上钩。”
柳至秦想了想,还真是他自己先上钩的。这种小伎俩,也就是他对花崇没防备,无意间就上钩了。要换一个人……
换一个人他也懒得说了。
“我还是那句话,你那些专业的东西我不懂,你也不用给我解释,但得让我知道你哪儿觉得困难,哪儿难受。”花崇说:“我技术上是帮不到,但我是你男朋友,你可以……”
柳至秦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后面的话,问:“我可以什么?”
花崇拍拍他的膝盖,“你可以跟我撒个娇什么的。”
柳至秦眼皮略微上撑。
“这么惊讶干什么?”花崇说:“你没跟我撒过娇啊?”
柳至秦有点无言以对了。
花崇这话说得像臊他,但事实是,他确实跟花崇撒过娇。
狡辩不了了。
温存的小话说完了,花崇站起来,眼里那点儿柔情不见了,语气听得出身为队长的冷静持重,“证据提交给当地警方,这两起案子算是有个交代了,但还有更多的事没解决。”
柳至秦点点头,“明白。”
面对证据,盛霖和郭真不得不认罪。
看到视频时,盛霖眼睛瞪得极大,一副全然无法相信的模样,一直问着:“这怎么可能呢?我不可能拍这种东西!”
虽然希望渺茫,但花崇还是希望在他身上挖掘到更多和神秘人有关的信息,问:“在方龙岛期间,你有没觉得电子设备有任何异常?”
盛霖眼神越来越惊恐,像是见了鬼,好一会儿后用力摇头,“没有,什么异常都没有!我被谁盯上了吗?为什么是我啊?”
花崇又问了郭真和姜皓轩,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回答。
将三人交给当地警方后,花崇独自待了会儿,有点想抽烟,但犹豫了会儿,还是作罢。
外面传来张盟的声音,他出去一看,恰好张盟也看到了他。
这位父亲双眼红肿,即便已经接受了独生女的死,整个人似乎仍旧沉浸在悲痛中。
没人知道这样的悲痛会持续多久,或许渐渐会被时间冲淡,也许会延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至少现在,张盟的眼里是绝望,也是解脱。
“谢谢你。”张盟走过来,声音非常沙哑,“你答应我会找到我女儿,抓到凶手。现在,现在案子终于破了,我也知道我女儿是怎么遇害的了。”
花崇并未因为这样的感谢而感到轻松,一桩桩一件件的命案,怎么可能感到轻松呢?
况且张熏儿的死是因为神秘人推下的那第一张牌。巫毕、盛霖、姜皓轩、郭真、张熏儿,他们的人生全都因为这张牌而改变了,犯罪者将被绳之以法,幕后推动者却还逍遥法外。
“我女儿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她太孤单了。”张盟说:“我终于可以把她带回去好好安葬。”
花崇叹了口气,在张盟肩上拍了拍。
将女儿带回去安葬,对张盟夫妇来说,也许算是唯一的安慰了吧。
旻前县的警察上岛来就是为了查两起失踪案,现在案子告破,他们便开始撤离。但花崇一行人和从凤兰市过来的刑警没有马上离开,因为半截神始终是一条不能被放下的线索。
最近天天高强度运转,花崇让大家都休息下。海梓没有吃过正宗的方龙岛海鲜煲,提议找一家吃吃看。
岛上只要是餐馆,家家都供应海鲜煲。花崇忽然想起上次独自去的那家,老板是个老妇,叫王秀香,对半截神的看法与岛外的人一致。
他很在意王秀香,但一时也想不通她明明就生活在这个岛上,却还要相信岛外传得邪乎的谣言。
聚餐的地点最终定在王秀香开的餐馆,花崇并没说王秀香身上有一些疑点,只说去吃过那家,味道不错,海梓第一个赞成。
见来了一群警察,王秀香眼神有些异样。海梓张罗着板凳碗筷,“唉大娘,我们听说你这儿的海鲜煲好吃,这么多人能坐下吗?海鲜够不够啊?我们胃口大呢!”
王秀香连忙说:“你们坐,你们坐,我这儿够,不够我跟对面儿借去。”
海梓嘿嘿笑着跟裴情说:“稀奇,海鲜都能借!你吃过借来的海鲜没?”
裴情拿筷子在他脑袋上一敲,“猴儿吃个海鲜都稀奇。”
海梓马上把筷子夺过来,“有本事你不吃!”
这阵子不知道怎么的,猴儿专指海梓了。当初柳至秦给裴情和海梓起绰号,两人都是猴儿。可能是因为裴情近来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消停了,就显得海梓特别闹腾,猴儿气更重。连海梓都不叫裴情猴儿,被别人叫猴儿还应一下,算是习惯了这个称呼。
花崇看他俩扯,觉得习惯也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那边裴情和海梓还在动手动脚,花崇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王秀香。王秀香有问题,隐瞒了什么,但和盛霖他们几个的隐瞒截然不同,从神情就能看出来。
对警察的到来,王秀香似乎是高兴的。她有话要说,但也许是因为这话已经埋了太久,埋成了习惯,她已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花崇没有马上落座,在店里转了一圈,又走到店外。
大锅海鲜煲要准备的时间很长,再加上他们人多,一时半会儿上不了桌。
花崇在门口找了个板凳坐下,脑中转来转去都是习惯两个字。
他不大确定,刚才一下子就想到了习惯,是不是受到猴儿的影响。除了习惯,王秀香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见花崇出去了,柳至秦也跟着出去。
正好是傍晚,太阳缓缓落下海平面。餐馆的位置不错,挺高,又没什么遮挡,视野开阔,等晚餐时能看看海上日落。
花崇眯眼看着远处,轮廓勾出一圈金线。
柳至秦看会儿日落,又看向他。
不久,天空就变得绚烂,火红与金红彼此缠绕。
“这家海鲜煲有什么问题?”柳至秦问。
花崇转过脸,眼里的光摇了摇。他没打算现在跟大家说他的发现,但能瞒住其他人,却瞒不住柳至秦。
他心里具体想着什么,柳至秦猜不到,却猜得到他心里揣着事儿。
“还想让你好好吃个饭,回去再说。”花崇笑了笑,“但我们安先生这也太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