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城市局,特别行动队临时办公室。
“付军河?”花崇看向显示屏,“是他?”
电脑上正播放着的是桃林家园的监控,付军河多次进出小区东门,以及张蕊芬和屈笛所住的5单元。部分居民反映,看到过付军河陪同屈笛在小区的绿化道上散步,举止亲近,像是父亲和孩子。
“张蕊芬最近联系过的人里,也有付军河。”柳至秦说:“付军河独自住在离‘咏河’餐馆不远的唐杰二巷,但屈家处处有他生活过的痕迹。”
“咏河”餐馆,正是被害者胡彤工作的地方。
花崇说:“付军河是屈笛的继父?”
柳至秦道:“也许并不是继父。付军河也是寰桥镇人。张蕊芬和已故丈夫屈甫领证结婚的时间在屈笛出生五个月之前,也就是说,张蕊芬怀上屈笛时,和屈甫还没有结婚。”
花崇点点头,点开付军河的资料。
付军河,56岁,谦城寰桥镇人,曾在寰桥镇林厂工作,后来因对收入不满,和工友一同前往南部沿海城市打工,数年后回到谦城,先后在五金厂、医疗器械生产厂工作,不久成为谦城北江分局发展的线人,后来又转到市局,多次为警方提供关键线索。
早年谦城警方对线人的管理并不规范,付军河并不是一直给警方当线人,也不是一直住在谦城。
他的妻子早已去世,没有孩子,租住在谦城条件比较差的一条街上。按理说,多年下来他应该有不少积蓄,但他的日子一向过得紧巴巴。
旁人问及,他便说老家的亲戚生病了,需要花钱。但市局的刑警都知道,付哥老光棍一条,父母早就亡故了,根本没有什么亲戚。
但付军河老实,兢兢业业做着自己的事,脏活累活都干,大家只觉得他节俭,钱都存了起来。
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可不得给自己攒一笔养老的钱吗?
“钱也许都拿给张蕊芬母子了。”花崇说:“一到桃林家园我就觉得奇怪。那个小区条件不错,虽然位置比较偏,但配套设施齐全,房型也好。屈笛从未工作过,张蕊芬的工资承担不起。如果购房的钱是由付军河出,那就说得通了。付军河人呢?带回来了吗?”
“刑侦支队已经行动了。”柳至秦看了看时间,“做一个亲子鉴定,就能知道是不是我们判断的那样。”
这时,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龚献匆匆赶来,神色担忧,“花队,付军河已经被控制起来了。他,他真的有嫌疑?”
付军河并非警察,但给刑侦支队当了多年线人,队里忙不过来时,他还帮过不少忙。也就是最近几年年纪上去了,才没再干线人的活儿,偶尔来打个下手,开开车什么的。
特别行动队突然查到付军河,龚献感情上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其他队员的第一反应也是“搞错了吧,怎么可能是付哥”。
“龚队,我问你一个问题。”花崇说:“‘恨心杀手’那个案子,付军河有没有参与过?”
此前,当意识到只有参与过七年前那次侦查的人,才能将“恨心杀手”模仿得如此像时,特别行动队就调查过专案组的所有成员,然而当时却疏忽了一个问题——资料上只记载有警察,没有记录像付军河这样的“帮手”。
“恨心杀手”一案至今是谦城警方的伤疤,当年可以说能调动的力量都调动了,付军河极有可能参与侦查,甚至打过重要的下手。
龚献叹了口气,有些尴尬,“到这个地步,我也不瞒你们了。当时的情况其实很混乱,压力太大了,虽然名义上由专案组负责调度,但其实大家都摸不到缰,都想赶紧破案,有任何线索,来不及汇报就赶去查。你要问我付军河参与没参与,我没见着他,但我可以肯定,他参与了。”
花崇理解地点点头,“我去见见付军河。”
明亮的灯光下,付军河脸上密布的皱纹非常清晰。它们正在轻微颤动,仿佛不久就要和一张戴了多年的面具一同掉下来。
他是最普通的那一类长相,毫无特点,打过几次交道也难以让人记住。
花崇注视着他,问:“你和张蕊芬、屈笛是什么关系?”
付军河唇角抖动,迎着花崇的目光,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话。
花崇注意到,他的双眼就像一潭死水,盛在里面的全是绝望。
这样的嫌疑人并不多见。
对面警方,他们总要挣扎一番。甚至铁证当前,狡辩的人也不少。
付军河却似乎没有丝毫“求生欲”。仿佛他正在玩一场捉迷藏,一旦警方捉到他,游戏就结束了
花崇换了个话题,“余俊的死和你有关?”
付军河低下头,整个人显得死气沉沉。
刑警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闷葫芦”。付军河沉默,花崇也跟着沉默,时间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仿佛被拖拽住,感觉过了很久,其实也才几分钟。
花崇说:“你是为了屈笛,才杀死余俊。”
这本该是个问句,花崇却用陈述的语气说出来。
付军河终于抬起头,瞳光轻微颤动。
“为什么?”花崇声音越来越冷,“为什么同为受害者,余俊必须死?”
付军河张开嘴,喉咙发出单调的音节。
花崇站起来,“你可以不说,也可以考虑之后再说。我很快就会找到给你定罪的证据。张蕊芬和屈笛作为重要相关者,都必须接受审问。”
“你!”付军河嘶哑道:“你站住!”
“怎么?改变主意了?”花崇俯视着灯光下的嫌疑人,“想说了?”
就在花崇审问付军河时,柳至秦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洪思国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市局了,下车之后,他站在原地,抬头看着“谦城市公安局”六个字,一时有些恍惚。
七年前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抓获“恨心杀手”,加上父母意外遭遇车祸死亡,市民的不理解,最终令他决定离开法医岗位,从一位刑警成为一位大学教师。
多年来,他看似放下了,却始终耿耿于怀。
选择法医这个职业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份情怀。情怀被消磨,但仍旧存在。
那天的课上,学生们热烈地议论“恨心杀手”,他不是没有触动,只是逼迫自己显得冷静、毫不介意。
课后,一个叫柳至秦的警察却将他叫住,询问他七年前的事。
他以前没有见过柳至秦,看过证件后,才知道对方是特别行动队的人。
他嘴上说有的案子就是破不了,不管是对七年前的案子,还是刚发生的案子都持悲观态度。
但他又很矛盾地认为,也许公安部的年轻精英们真的能够将“恨心杀手”绳之以法。
几天下来,他夜夜失眠,不断想起过去奔波在罪案第一线的情形。
他是法医,是离尸体最近的人,是沟通被害人与公道的桥梁。
高校教师的生活和法医相比,于他而言是一池静水,他知道,自己即便再不甘心,再意难平,也已经无法走回头路。
可也许,他还能尽自己的一份力。
在阶梯教室,柳至秦临走之前告诉他,如果想起了什么,随时联系。
其实当天回到家,他就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犹豫再三,终于回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洪老师。”柳至秦笑了笑,“你果然来了。”
洪思国有些惊讶,“你知道我会来。”
柳至秦直白道:“上次我就说过,以凶手的模仿水平,他必定非常熟悉‘恨心杀手’,你是法医,没有人比你更熟悉‘恨心杀手’。”
洪思国说:“可我不是。”
“听我说完。”柳至秦道:“七年前,你反复在被害人身上寻找线索,你离尸体最近,也与尸体相处最久。所以我最初注意到的也是你,以及其他几位技术队员。你要么就是模仿者本人,要么你曾经注意到某个人,上次见面时你没有想起来,或者不愿意告诉我。”
柳至秦顿了下,“脱下警服,并不意味着放下警魂,你来找我,只是时间问题。”
洪思国惊讶地看着柳至秦,没想到这个比自己小不少的警察看得如此透彻。
“你还是希望我们能够抓到‘恨心杀手’。”柳至秦说:“我说得没错吧?”
片刻,洪思国缓缓点头,“你那天说,法医、痕检等技术队员是你们的重点排查对象。虽然把我也包括进去了,但其实很合理。那样的伤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模仿,你们的排查方向和思路没有问题,范围却有问题。”
柳至秦安静地听着。
洪思国说:“你是从专案组的记录上查到我和其他技术队员的名字吧?”
柳至秦道:“对。”
“但当时参与调查的不止我们。”洪思国说:“因为排查量过大,后期连线人也参与进来了。他们不是在职警察,所以他们的名字没有被记录。”
柳至秦点头:“我后来也想到了这一点。”
洪思国沉默了一会儿,“在‘恨心杀手’案之前,我和其中一位线人关系就不错,他手脚勤快,帮过我不少忙,还爱学习,喜欢问我法医学上的问题,我记得其中一具尸体是他搬的,后来案子没有进展,我多次重新在尸体上寻找线索,他都在场。”
柳至秦说:“你们讨论受害人心脏上的伤时,他也听到了?”
洪思国说:“多半是。”
柳至秦拿出付军河的照片,“你说的是他?”
洪思国看着照片,好一会儿才点头,眼中显露出几分欣慰的光,“看来不需要我提醒。”
柳至秦道:“但是仍然感激你提供的线索。”
“我曾经以为没有人能够抓到‘恨心杀手’,因为他太强了。”洪思国看向柳至秦,眼神尊敬,“但现在我觉得,也许你们能够做到我们当年没有做到的事。凶手再强,也强不过无所畏惧的刑警。”
鉴定中心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亲子鉴定,屈笛正是张蕊芬和付军河的儿子。海梓在付军河位于唐杰二巷的家中发现一个老旧的工作台,残余钢料经过繁复的检验,证明与凶手留在现场的作案工具一致。
此外,在搜查途中,海梓意外发现一份诊断书——付军河今年因为颈椎疼痛而去医院检查,却在神经内科被诊断出患有“渐冻症”,也就是肌萎缩侧索硬化症。
该病是一项尚未被攻克的难题,早期症状不明显,不影响生活,最后却会丧失所有行为能力。
“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杀死余俊?”海梓将报告拍在桌上,“付军河手机里有一个直播APP,唯一关注的主播就是余俊。他不可能是因为喜欢余俊才看吧?他是在监视余俊!”
“还有,今年付军河查看了很多往返蓝城的航班,余俊就在蓝城,他想去蓝城对余俊下手!”海梓接着道:“但是在他买机票之前,得知余俊的同学袁力曦即将举办婚礼,到时候余俊会返回谦城,这是他的绝佳机会!”
审讯室。
“这是上天给与我的机会。”付军河用沙哑干涩的声音说道。
花崇严肃地看着审讯桌对面的人。就在不久前,付军河说:“我可以交代一切,但我有一个条件,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杀了人,我偿命,但求你们不要让他知道我做的一切。”
而另一间审讯室里,张蕊芬哭得歇斯底里,“我们只是想保护孩子,你们抓我们有什么用?那些伤害我家小孩的人你们怎么不去抓?你们保护不了我的孩子,我们只能靠自己!”
屈笛因为精神问题不适合接受问询,被单独安排在一个房间里。
此时,他对发生在外面的一切全无察觉,正抱膝坐在地上,玩着一个皮球。
他的神情看上去很平静,不似在桃林家园面对柳至秦时那样恐惧。仿佛只要没有人向他提到余俊,面前没有一个电脑播放着余俊的直播,他就是开心单纯,无忧无虑的。
也许在他的父母眼中,这样的他就是健康的。
他们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
“我承认,余俊和胡彤都是我杀的。”付军河出奇地平静,“作案工具是我做的,我在五金厂工作过,做一把刀对我来说很容易。”
花崇问:“原因是什么?因为二十年前,余俊和屈笛一同被性侵?”
付军河额角青筋鼓起。
他似乎正在竭力忍耐,时间并没有将疼痛变得迟钝,而是将它们打磨得更加锋利,更加清晰。这二十年来的一幕幕仿佛变成了刀,将灵魂切得鲜血淋漓。
付军河与张蕊芬一同在寰桥镇长大,顺理成章地恋爱。
那时,寰桥镇已有不少外地人,他们看中了寰桥镇的资源,想要分一杯羹。在当地人眼里,这些外地人全都是有钱的大老板。
付军河年轻气盛,越是和大老板打交道,就越是不愿意待在寰桥镇。
他想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兴许也能混个大老板来当当。到时候就可以风光地迎娶张蕊芬。
他甚至打算带上张蕊芬,一同出去打拼。
可张蕊芬不愿意。
两人起了争执,但当付军河离开寰桥镇那天,张蕊芬还是赶来送别。付军河心中感动,发誓一定会赚到大钱,养张蕊芬一辈子。
在沿海,付军河靠跑运输赚了一笔钱,几年后回到寰桥镇,却得知张蕊芬嫁做他人妇,连孩子都已经四岁了。
一气之下,付军河来到谦城,开始新生活。谦城是北方内陆城市,比沿海地区落后,付军河在沿海混过,回来很是吃香,存款越发丰厚,经人介绍,和一个售票员结婚。
后来,张蕊芬联系到付军河,说丈夫屈甫生病,已经去世了,并告诉付军河,屈笛是他的孩子。
屈笛那时还小,清秀可爱的小男孩。付军河越看越觉得和自己小时候很像,但张蕊芬坦白得太晚,他已经有了妻子,不可能再与张蕊芬复合。
“孩子没了爸爸,我只希望你经常回来陪陪他。”张蕊芬说:“你不要忘了,当年是你抛下我们。你走后我才知道我怀孕了,我必须马上嫁人。”
付军河满心愧疚,一有时间就往寰桥镇跑,谎称出差。
屈笛10岁那年,一入夏就下了很多场雨。周五,张蕊芬炖了屈笛爱吃的冬瓜排骨,让付军河去接屈笛放学。
然而屈笛的同学却说,屈笛早就走了。
那天直到晚上,付军河才在镇外的一个茅草屋里找到屈笛。他清秀可爱的儿子被人扒光了衣服,两条腿伤痕斑斑,正趴在地上呜咽。而屈笛的身边躺着另一个男孩,也是浑身污迹。
张蕊芬当即尖叫。
前不久,镇里就有传言说哪家哪户的女孩被外地人“搞”了。他们议论的时候,全都对女孩评头论足,仿佛犯错的是女孩。
张蕊芬庆幸地想,还好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男孩不会被受到那种伤害。
然而眼前的一切却将她击溃,她哭着抱起屈笛,将衣服一层一层裹在他身上,“妈妈来了,不怕啊,妈妈来了!”
付军河强忍着怒气,将正在呜咽的男孩抱起,“你带孩子去医院,我去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