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明市局。
“老同学,你说咱俩现在像不像花队的拖油瓶?”海梓趴在桌上,双手不断在桌面上拍打,“没有现场,就没有咱俩的用武之地啊。”
裴情凉凉地斜了他一眼。
他“嘿”一声,坐起来道:“不对,你才是那个正宗拖油瓶。我起码还得去失踪者家里、工作单位看看,你就彻底没用处了。”
裴情这次来川明市倒是没有穿特种兵制服,但主要原因不是他不爱了,是天气越来越热,特种兵制服闷着难受。
“法医没用处是好事。”他说。
“啧!”海梓想在裴情头上呼噜两下,爪子都伸出来了,却被“啪”一声打开,“靠!我拍你一下怎么了?多年的老同学,拍一下都不行吗?”
裴情矜持地收手,“那我拍你一下怎么了?”
海梓揉了揉泛红的手背,冲冤家瘪了个嘴。
两人一同陷入沉默。
这次的案子不好办,特别行动队已经来了这么多天,却迟迟没有找到重要线索。往常每到一个地方,都是他俩最先行动。命案现场、抛尸现场,尸体本身会提供大量关键线索,法医和痕检师的初步尸检和勘查能够决定后续侦查的方向和思路。
然而现在,既没有现场,也没有尸体。再加上前面三起失踪案的时间与现在相距遥远,即便是花崇,也没有找到一个落脚点。
最难侦查的案子,就是这种表象为失踪,但失踪者很可能已经遇害的案子。
川明市虽然没有洛城和首都那样大,但好歹算一个城市,除开市区,下面还有几个县镇,尸体被藏在哪里,还存不存在,对警方来说都是一个费解的问题。
两人正愁着,柳至秦推开门,后面跟着花崇。
“柳哥!”海梓挥手,“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柳至秦去饮水机那儿拿纸杯接了两杯水,“情况比较棘手。”
海梓往掌心捶了一拳,“我们刚才也正在说这个。那现在怎么办?”
花崇接过水,走到窗边,暂时没说话。
“四名失踪者没有明显共同点,无法从证据上确定他们的失踪是同一人或者同一伙人所为。”裴情重复着这几日排查得出的观点,“其中后失踪的三人没有职业污点,那花队,不能从第一位失踪者王雨霞着手吗?现在只有她做过教师这个职业不该做的事。”
纸杯小,水喝两口就没了,花崇转身靠在窗沿上,因为背着光,五官看上去比平日深,“川明专案组正在排查,但据我所知,毫无进展。小柳哥刚才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们都是大众眼中的好教师。”
“可是王雨霞……”海梓还没说完,自己先打住了,“对哦,王雨霞的污点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最‘完美’的犯罪就是让警方找不到尸体。”花崇捏了捏杯子,还是觉得渴,正要去倒,柳至秦把自己那杯递了过来,他自然而然接过,又把空杯子交给柳至秦,“不过我觉得,作案者也许很快就会暴露。”
海梓不解,“为什么?”
“如果刚才的假设没有错,作案者针对的是大众眼中的好教师,那么从他的犯案心态上来说,他还有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没有完成。”花崇说:“那就是显摆。”
“连环凶杀案和一般凶杀案有个显著区别。一般凶杀案里,凶手在作案之后,往往渴望将自己摘出来,一辈子不被发现最好,这才有抛尸、毁尸等行为,但因为他们往往没有那么强大的反侦察能力,尸体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花崇说:“至于连环凶杀案,凶手多具有反社会人格,尤其是这种动机不明,针对一个特定群体的随机作案,他们不甘于只是杀人,他们还想展示他们的成果。”
裴情皱着眉,“如果是连环凶杀案的话,可能还有老师会遇害。”
这是一个必须有的考虑,花崇却忽然想到自己的父亲。
花林茂连着给他送汤来,第一次他没有拒绝,后来菜式就越来越多。他叮嘱花林茂注意安全,花林茂只乐呵呵地说:“知道,知道。”
“我们就这么等吗?”海梓说:“我心里不踏实。”
“倒也不是等。”柳至秦打开笔记本,“我制了个图表,是四名失踪者的日常活动轨迹。”
显示屏上四个人的轨迹用四种不同颜色勾画出来,可以清晰地看到,王雨霞和张旭的轨迹十分接近,并且有许多重复的点。而徐与帆、贾冰则完全独立。
“在闹市区,要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一个成年人,作案者大概率有车。”柳至秦说:“许多连环凶手在初期作案时会选择自己熟悉的地方,十九中和建山职高附近是他的心理安全区。两次作案之后,他一方面感到继续在安全区作案会暴露自己,一方面自认手法趋于娴熟,于是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
柳至秦顿了下,“当然,我做的这所有推断都有一个前提——四起案子有联系。”
“那尸体如果还没有被销毁,被藏在十九中和建山职高附近的可能性也比较大吧?”海梓说:“不过我们现在简直是被牵着走,没有现场和尸体,我怎么都觉得不踏实。”
特别行动队人手不够,搜查之类的工作只能由川明市警方去做。
花崇划了一个大致范围,袁铁态度却十分敷衍,轻蔑地说:“花队,你们这也来不少天了吧,但我怎么觉得,你们也没有比我们厉害多少呢?我听说特别行动队一到,任何重案要案都迎刃而解,难道来我们川明市的是支冒牌特别行动队?”
花崇不动声色地睨着袁铁,片刻后道:“袁队有没有想过,去年第一起失踪案发生时,若是你们抓紧时间及时侦破,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案子?”
袁铁脸色顿时黑下去。
“查案的要素之一:趁热。”花崇问:“你们趁热了吗?”
“你!”
花崇避开飞溅而来的唾沫星,语气克制而冷淡,“袁队,如果想尽快侦破这一连串案子,就按我说的去做。你对我有任何私人看法,我们破了案再来清算。”
袁铁鼓着一双眼,怒气汹汹,半天才咬了咬牙道:“你最好是能马上把案子破了!”
袁铁甩门离去后,花崇按住太阳穴,低喃道:“没有哪个刑警不想马上破案。”
针对四名失踪者的人际网络调查看似停了下来,市局和分局却在十九中和建山职高附近展开高调搜查。
“花队,你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寻找可能存在的尸体吧?”柳至秦夹着笔记本上车,关上副驾的门。
“海梓想到的只是一般情况。”花崇将车发动起来,缓缓驶出市局,“凶手不一定会将尸体藏在前面两起失踪案发生的地方,这对他来说太冒险了。”
柳至秦点头,“你在尝试刺激他。”
“嗯。”花崇说:“我们主动寻找尸体是大海捞针,但他主动将‘成果’展现给我们就不一样了。以过去的经验,心理极端扭曲的犯罪分子迟早会为了炫耀暴露自己,但我不能被动地等。如果等下去,就是给他继续作案的机会。”
“让他看看警方正在一个错误的地方进行地毯式搜查。”柳至秦右手手指在笔记本外壳上轻轻敲动,“普通的犯罪分子会感到侥幸,认为自己已经逃出法网。而心理极端扭曲的凶手,会感到痛快、激动,这会令他产生羞辱警方的冲动,提前展示他的‘成果’。”
花崇目视前方,眼中凝着锐利的光,“我等的就是他的冲动。”
沉默了一会儿,柳至秦转过脸,“去年沈寻跟洛城市局要你时,说特别行动队需要一个在瓶颈时当机立断的人。优秀的谨慎刑警不少,但优秀的冒进刑警极度稀缺,你身上有谨慎和冒进两种特质,是特别行动队最渴望的人才。”
花崇笑了笑,“你去查查词典,冒进可不是什么好词。”
“那是沈寻的原话,你让他查词典去。”柳至秦道:“谨慎的花队有魅力,果断的花队更有魅力。”
花崇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现在这种情况,不管对错,都必须有人出来做一个判断。”
柳至秦道:“我相信你的判断。”
“小柳哥,你的相信很盲目啊。”
“嗯?我对你不是一向很盲目吗?”
离建山职高十多公里外,川明市西边靠近城乡结合部的地方,有一所多年前就说要倒闭,但至今还没有倒闭的小学——明钢小学。
这小学过去是川明第一钢铁公司的子弟校,后来划拨出来,由教育局管理。明钢小学本就不是师资力量强大的小学,没了一钢的资金支持后,学生一年比一年少。但那个地方确实又需要一所小学,一些外来打工者无法将孩子送去其他条件稍好的小学,只能选择明钢小学。
这几年,明钢小学接连爆出老师虐待、猥亵学生的丑闻,被整改了好几次,更加萧条。
但即便如此,仍有家长将孩子送进来。
明钢小学的教学楼还是十几年前修的,整个校园都显得老旧不堪,说是有校门,但校园西边的院墙去年因为施工直接被推倒,一直没有补上。缺了这么大一口子,校门就算关得严严实实,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三年级1班的班主任去年骚扰女童,被开除,新来的班主任毫无责任心,学生混日子,她也混日子。别的班都是下午才进行课外活动,1班早上才上了一节课,就被告知可以自由活动。
除了个别学生,其余人一窝蜂离开教室,有的去操场上打球,有的随处瞎逛。
三年级的孩子正是需要约束的时候,“自觉”、“自制”还没有在他们的意识里形成明确的概念,缺乏正确的引导,很少有人会选择坐下来学习,而不是和同学一起玩耍。
班主任百无聊赖地回到办公室,开始用手机看追了一半的电视剧。
然而只看了半节课,她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有男孩也有女孩,且喊声越来越大。
她不耐烦地皱起眉,放下手机,朝窗户走去。
接手这个班之后,她经常在上课时间放学生们出去玩,叮嘱过好几回——打球可以,做游戏也可以,但不能吵闹,因为其他班还在上课,谁要是吵闹,谁就回教室写作业。
小孩儿皮是皮了些,但老师的话不敢不听,从来没有这样叫喊过。
班主任站在窗边,看见操场右边的跳远沙坑边围着很多学生,一些女生拉着手跑开,惊恐万状,有的甚至在奔跑中摔倒。
班主任忽然觉得不对劲。
这时,一个男孩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真,真的是死人吗?”
派出所民警闻讯赶来,拉起警戒带。但由于小学生难以管理,现场在民警赶到前就已经失控,沙坑被踩得乱七八糟,沙坑外也全是被带出来的沙。
两具状态古怪的尸体裹满沙土,难以辨认本来面目,暂时只能确定是一男一女。
沙坑中有少量水痕,五月的温度将尸臭不断蒸腾。
“奇怪。”一位民警道:“他们怎么胸腹都被剖开过啊?”
另一人试探着在剖开处按压,惊得连退好几步,“好,好像没有内脏!”
派出所和分局接到命案时,通常做法不是立即上报,而是确定死者的身份,第一步就是在失踪者DNA数据库里比对,若是比对不上,则在其他DNA数据库里继续比对。
两具尸体的身份当天下午就确定,正是去年失踪的王雨霞和张旭。
警车呼啸驰向城西,海梓恨不得马上赶到现场,手心不断出汗。裴情则比他淡定许多,坐在后排左边,时不时拿余光斜他一眼。
“居然在小学里!居然在城西!”海梓抖着腿,“两具尸体同时出现,这次真是针对教师的连环凶杀案没跑了!但凶手为什么早不抛尸晚不抛尸,非要现在抛尸啊?”
“如果我没有想错,凶手是受了花队的刺激。”裴情比海梓多转了一回脑子,将花崇和柳至秦对凶手做的初步侧写,以及川明警方在建山职高一带进行的高调搜查联系在一起,隐约想明白其中的缘由,“他想嘲笑警方白费力气,尸体根本不在警方搜查的地方。”
海梓惊讶地看向前面一辆车,“我还担心这么等下去根本破不了案,没想到花队突然就行动了。”
裴情说:“你真笨。”
海梓瞪向后视镜,“你得意个鸟?”
“反正可以比你得意点。”裴情冷哼,“你这脑瓜子,只能等别人给你喂线索。”
“滚!”
“明钢小学名声极差,出过很多事了。”赶往现场的路上,柳至秦粗略过了一遍明钢小学的信息,“凶手将尸体丢在那里,除了炫耀,还想表达什么?”
“好老师与差老师。”花崇捏住眉心,紧闭着眼,缓缓道:“好老师被杀死,差老师还好端端地活着?”
许小周听得一个激灵,“这是什么黑暗恐怖故事?”
尸体暂时被转移到分局,沙坑里外一片狼藉。
最先发现尸体的小孩被带到花崇面前,是个瘦小的男孩,还算镇定。
据他说,他和另外三个学生想去沙坑比赛谁跳得远,他是第一个,来到沙坑边时没发现异常,只闻到一股没闻过的怪味,助跑跳进去之后,才觉得踩到了什么。四人立即将沙土刨开,最先看到的是一只脚。
花崇问:“你很喜欢跳远?”
男孩点头,“我的梦想是进国家队,参加奥运会!”
花崇又问:“那你上一次在这里跳远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男孩说:“只要不下雨,我每天都来跳的!”
花崇转向柳至秦,“那凶手就是昨天晚上抛尸。两具尸体,他很可能开了车。”
柳至秦环视四周,“选择学校,还是一个污点众多的学校,他说不定早就看中了这里。只是将时间提前。从监控入手,找到线索的可能性不大。”
“没事,尸体出现就是破案的第一步。”花崇不经意地握了握拳头,蹲在沙坑边,脑中是凶手趁着夜色,将两具尸体抛入沙坑,然后掩埋起来的画面。
他必然进入过沙坑,但他的足迹已经被学生们覆盖。可当他离开沙坑时,沙土粘在了他脚上,即便穿着鞋套,万分小心,也无法摆脱所有沙粒。
就像他可以找到所有监控的盲区,但难以抹去全部罪案痕迹。
这时,柳至秦的手机响了,是裴情打来的。
“我看到尸体了,你们现在方便过来吗?”裴情说:“我马上要做解剖。”
“这就来。有什么发现吗?”柳至秦了解裴情,若不是情况特殊,裴情一般不会在解剖前特意通知他。
“两具尸体都被冷冻过,从肌肉、皮肤的情况看,他们是在死后24小时内就被放入冰柜,后来多次拿出解冻。”裴情顿了顿,“他们胸腹被剖开,内脏被挖出,我发现了硫酸铝钾、苯酚、三氧化二砷,也就是砒霜,它们都有防腐功能,凶手似乎是打算将他们制成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