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十九中早读声朗朗,不远处的建山职高却响着拖拉不齐的喊号声。
人们对职高多有偏见,认为念职高的学生都是差生,考不上普通高中,才去职高里学做工。实际上,的确有很多职高对学生疏于管理,但建山职高是个另类,对学生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日常纪律要求比重点高中还严。
花崇和柳至秦昨日去十九中时,门卫只看了他们一眼,没问他们干嘛,今儿在建山职高却被几个牛高马大的保安给拦住了,出示证件、说明来意才允许进。
进入校园后,花崇看了眼门口的监控,道:“作案者需要观察张旭,但如果他不是这里的师生,也许没有机会在校园里近距离跟踪他。”
“他只需要知道张旭进出校园的大致时间。”柳至秦说,“张旭在去年12月3日晚上聚餐后失踪,这天张旭的活动轨迹与平时稍有偏移。”
学生们刚完成晨跑,有的死狗一般瘫在地上,有的撑着腰往食堂的方向走,监督跑步的老师们也个个满头大汗,面容疲惫。
“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一位大个头男老师从花崇身边经过,对另一位老师抱怨道:“最怕陪学生训练,这个月又轮到我,天气马上就热起来了,后面怎么坚持得住噢!”
“坚持不住也要坚持啊,再难也就一个月。”另一位老师忙不迭擦汗,“唉,如果张旭没出事就好了,他每次都是主动请缨带学生。”
“他不一样嘛,他敬业,而且他单身,没家庭牵绊……”
“怪可惜的,出事这么久,人还没找到,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我现在都不相信好人有好报这句话了。”
柳至秦轻声道:“好人。”
和王雨霞一样,在川明市专案组的前期调查中,张旭是个一等一的好人,今年寒假,案子毫无进展,他所带的学生还自发组织起来,协助警方寻找他。
花崇说:“你好像不相信?”
柳至秦摇头,“我只是在想,每一个看似完美的人,也许都并不完美,所谓的完美只是没有深层次地接触。”
花崇说:“人非完人,在道德层面上,可能没有人经得起深挖。”
不过这一趟却不似昨日去十九中。
有学生指出王雨霞的不端,而张旭在所有学生以及老师口中,都没有任何可指责之处。他们提到张旭时脸上皆是惋惜和担忧的神色,部分学生还掉了眼泪。
这些反应在花崇的眼里,都不存在做戏。看得出他们是真心实意为张旭的遭遇感到难过。
至于张旭在失踪之前有无异常举动,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几位老师都说,一切如常。
专案组去年就已经向当天同去大排档的学生了解过情况,花崇看过笔录,决定亲自见见这些学生,毕竟他们是最后接触张旭的人,目前只能在他们身上寻找突破口。
“12月3号是我生日,我本来就打算请大家吃个饭。”康舒呈愧疚地捏着拳头,眉眼低垂,“张老师像我们的大哥一样,和我们没有什么距离,我和同学商量之后,决定也邀请他。如果,如果没有邀请他就好了……”
花崇问:“地方是谁选的?”
“是我选的。”康舒呈说:“不过即便我不选,最后也会去那里。因为那是我们班的‘据点’,聚餐都去那里。”
“以前你们聚餐时,张老师也常去吗?”
“去的,只要我们叫他,而他又刚好有空,他都会去。张老师单身,除了给我们上课,没有其他事。”
花崇停下来,看了看地图。大排档和张旭的家、建山职高之间呈一个大致等腰的三角形。从大排档到张旭的家,需要经过一片拆迁区,以及一条没有监控的小巷。而从建山职高到张旭的家,则是明亮的大路。
作案者或许等的就是张旭去大排档,他清楚张旭的生活轨迹,知道当张旭去大排档时,是下手的最佳时机。
“张老师不大能喝酒,但是聚餐时一般也能喝一点。”康舒呈的头垂得越来越低,“是我非要和他碰杯的,我对不起他。”
花崇问:“那天晚上,张老师大致喝了多少?”
“加起来可能有两瓶啤酒。”康舒呈摇摇头,“我实在是记不清了。我是寿星,被灌得最厉害,最后是被他们扛回去的。”
花崇忽然想到,贾冰在失踪之前,曾经服下安眠药。
张旭有没有可能也被下药?如果张旭也服过药,那就绝不是醉酒这么简单。
但这就是失踪案难以着手的地方。
只要找不到人,警方的一切推断都落不到实处,无法进行下一步侦查。
花崇只得问:“你还记不记得,张老师回去之前,给你们说过什么?”
“记得。”康舒呈揉了揉眼睛,“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先走,我看过时间,是12点09分。他让我们不要喝太多酒,注意安全。就特别平常的语气。”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回去?”
“我是2点多,女生们走得早一点,差不多1点时就都走了。”
康舒呈的话与大排档的监控全部对得上,而且前后几次问询没有任何矛盾之处。
在花崇向他提问时,柳至秦见了另外几名学生,他们的证词同样没有疑点。
“张旭的失踪和学生的关系可能不大。”柳至秦沿着大排档附近的小巷往张旭的家走,时隔半年,拆迁区已经大变样。
花崇蹲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抛了出去,“接到报警之后,警方就锁定了这个区域,张旭只可能是在回家路上遭遇不测,但当时的痕检显示,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痕迹。”
“每天经过这里的人很多,并且杂,痕迹就算有,也被覆盖了。”柳至秦罕见地叹了口气,“这案子确实棘手。”
花崇抬眼,从下方端详柳至秦。
气温升高,柳至秦穿得少,一条休闲裤,一件灰色衬衣,作为生日礼物的手表在阳光下反光,晃了花崇的眼。
片刻,花崇伸出手,“小柳哥,拉我起来。”
柳至秦蹙着的眉展开,笑了笑,一把将人拉起来。
张旭的家早就被警方搜查过,之后张旭的父母来过几次,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等待着张旭的归来。
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和张旭本人的气质很像,都十分朴实。它只是这座城市里最最普通的一个角落,容纳着一个普通人关于家的梦想。
“张旭喜欢足球。”柳至秦推开卧室的门,只见墙上贴着八张球星海报,柜子里还挂着球队队徽队旗,以及仿制的大力神杯,“贴海报的多是学生,他这个年纪还贴海报不太常见。”
花崇也来到卧室,“侧面说明他的生活相对单一,社交不足。这样的人其实很难被怨恨,难道说,他真是随机被选中?”
因为线索少得可怜,川明市专案组倾向于相信,作案者对教师怀抱着巨大的仇恨,随机选择落单的老师下手。
柳至秦捏了捏眉心,“昨天查王雨霞时,我还有一点看到曙光的感觉,到张旭这里,又是两眼一抹黑。”
下午,二人来到六中,第三位失踪的教师徐与帆就来自这里。和前面两位失踪者不同,她家庭条件相对优渥,教学经验不丰富。
因为徐与帆是在今年寒假期间失踪,校方不断强调此事与学校无关。
“徐老师是一位好老师,她出了事,我们也很担忧。”主管初中部的副校长说:“但这确实和我们没有关系,年初你们来调查,该配合的我们都配合了,实在找不到人,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倒是徐与帆的学生更关心老师。由于性格开朗,外表出众,在追星、动漫上都能和学生聊到一起,她颇受学生欢迎。
“你们还没有找到徐老师吗?”陶文君细声细气地问:“徐老师是不是已经死了?”
柳至秦说:“我们正在全力寻找她。”
陶文君四处看了看,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柳至秦警惕起来,“秘密?”
“上次警察来问,我没有说,因为我很害怕。”陶文君怯怯道:“但是我梦到徐老师了,她被人杀死了。”
女孩的语气过于怪异,柳至秦耐心问:“你知道是谁杀死了她?”
“是王馨馨。”陶文君说:“去年我就听到她说,讨厌徐老师,要找人来弄死她!”
初二的学生,大多不满14岁,居然就将“弄死”挂在嘴边。柳至秦了解下来,才知道王馨馨是高中校霸认的干妹妹,在班上颇有“权势”,喜欢了一个明星,便在班上“卖安利”,徐与帆阻止了她几次,说追星可以,老师不干涉,但不能影响同学。王馨馨觉得被伤了自尊,多次和徐与帆对着干,发现徐与帆也有喜欢的明星,便告徐与帆上课追星。
年级主任还就这件事专门调查过,没有查到徐与帆上课追星的证据,所以并没有对徐与帆做任何处理。王馨馨认为校方包庇徐与帆,放话要让外面的人弄死徐与帆。
“校园暴力都升级到老师身上了。”花崇听完道:“走,去见见这位校霸的干妹妹。”
六中在川明市排名靠后,学生素质参差不齐,王馨馨烫着头发,还化了妆,看上去不像初中生。
“你们有事吗?”她偏着头,神情不屑,“先说,徐老师的事和我没关系啊。别听了什么话就来问我。”
花崇说:“看来你知道我们听到了什么话?”
王馨馨噎了下,“不就是有人嚼舌根,说我想弄她吗?我倒是想弄,但没机会啊。”
花崇问:“嗯?没机会是什么意思?原来你不只是嘴上说说,还真打算实践?”
王馨馨因为打架不止一次进过派出所,加上正处在叛逆的巅峰期,即便面对花崇这样的刑警,也不怎么怕,一边玩指甲一边说:“她侮辱我哥哥,我当然得给她好看。”
在粉丝的话语里,“哥哥”等于明星本人,不是现实中的兄长。花崇不熟悉娱乐圈这一套,还是被柳至秦提醒了一下才明白。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花崇问:“又为什么没机会?”
见花崇不知道哥哥是什么,王馨馨轻蔑地哼了声,觉得这警察也不怎么样,“我上学期就想弄她,但当时没放假,出了事不好办。寒假我找了人,打算去她家附近看看。我听说她家里挺有钱的,可住的地方也就一般般啊,她故意显摆也说不定。”
花崇听出端倪来,“你去堵过她?”
“没错儿。”王馨馨摆摆手,“但蹲了几天也没见着个人,后来就听说她失踪了。”
花崇问:“你蹲徐与帆是哪几天?”
“哪几天……”王馨馨掏出手机,盯着日历看了一会儿,“就2月5,7号,8号,10号,还有13号。我没那么闲的,不是每天都去啦。”
“位置呢?”花崇找出几张专案组此前拍摄的公寓楼照片,“你一般在哪儿?”
王馨馨指了两个地方。
柳至秦道:“都是监控的盲区。”
王馨馨立即露出得意的神情,“我当然得躲在盲区里,不然被发现了怎么办?也就是我根本没有对她做什么,现在我才这么坦荡地和你们说话。要是我做了啥,肯定这样——”
说着,王馨馨右手在嘴唇边一拉,像是给嘴巴拉上了拉链。
警方未能在六中以及公寓楼附近的监控中找到任何可疑的人,而毫无疑问,作案者一定曾经跟踪、窥视过徐与帆。
他躲在哪里?
是否与王馨馨擦肩而过?
一丝可能也不能放过,花崇问:“你蹲徐与帆的那几天里,有没有注意到比较特殊的人?”
王馨馨手指卷着头发,“什么叫比较特殊的人?”
花崇说:“他不止一次出现在你周围,穿深色衣服,戴着帽子,也许还有口罩,像在等人,却一次都没有等到人。当你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在看你。”
“啊!”王馨馨尖着嗓子叫了一声。
花崇眼神微变,“怎么,你有印象?”
“你也太厉害了吧!”王馨馨说:“你在我脑袋上安了摄像头吗?为什么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人?”
花崇眯眼,“所以你确实看见过这样一个人?”
大约终于发现眼前这位警察不一般,王馨馨的态度顿时改变,认真道:“我看到过他两次,第一次是5号,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天是我第一次去蹲徐与帆。我跟那儿抽烟来着,他离我不远,像在等人,我没挪地儿,他回头看了我好几回,我还骂了他来着。”
花崇问:“你怎么骂他?”
“让他别动不动就看美女,美女有哥哥。”王馨馨抓了抓头发,“我吼完没多久,他就走了。”
花崇问:“那第二次呢?”
“唔……”王馨馨想了半天,最后是靠日历想起,“应该是10号。我那天有事,没待太久,要离开时看到那个人来了。”
花崇问:“你记不记得他长什么样?”
王馨馨乐了,“你不是在我脑袋上安摄像头了吗?没看清啊?好吧,我给你描述一下……其实我也没看清。”
花崇:“……”
“他遮得那么严实,又是口罩又是帽子,冬天衣服又多,我怎么看得清楚?”王馨馨嘟囔道。
“那身高和体型呢?”花崇又问,“年龄能不能看出来?”
“1米7差不多,不胖不瘦,脚有点跛?反正我看他走路很奇怪。”王馨馨说。
再问不出其他,花崇将王馨馨放了回去。
这条新线索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警方早就推断出有这么一个人藏在监控的盲区里,王馨馨证实了这一点——前提是她没有撒谎。
至此,四名失踪者的情况特别行动队都已了解完毕,过去的案子是越了解线索越清晰,这次的案子却反了过来,越了解越是一头雾水。
“最极端的情况是,四起失踪案之间根本没有关联。”花崇说:“作案者是四个人,只是刚好,失踪的人都是老师。”
柳至秦说:“如果是这样,那从一开始,我们就搞错了。”
“但我还是觉得,他们之间存在某种联系。”花崇摸着下巴,神情比平时严肃,“如果是针对某一个人的案子,在长时间深挖之后,多多少少都会挖出重要线索,就像不久前油菜花田那个案子。但这四起失踪案都查不出动机,这就说明作案者不在失踪者的人际网络里,一起案子如此,四起案子都如此,并且是密集地出现在一个不大的城市里,巧合一说不能说服我。”
柳至秦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我们可以换一个思路。”
花崇转过脸,“嗯?”
“不管是我们,还是川明专案组,都是有意无意地在四名被害人身上寻找同样的污点。有了同样的污点,就有了并案的明确依据,也等于找到凶手的动机。”柳至秦说,“其实反过来想,他们并不是没有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完美教师。我们现在查到王雨霞有一定的污点,但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她就是特别受学生欢迎的好老师。”
花崇陷入思考,缓缓道:“针对完美无缺的好老师……”
须臾,花崇揉了揉太阳穴,话题调转,“对了,刚才我就想问,你怎么对明星的叫法那么熟?”
柳至秦挑眉,“哥哥?”
虽然知道这一声“哥哥”并不是叫自己,但花崇恍惚了一下,耳尖突然热起来。
那一抹红晕逃不过柳至秦的目光,他伸出手,在花崇的耳尖上摸了摸,笑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