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饭吃的是全蛇宴,毕竟买那么多蛇别浪费了。老队员和边防警都吃得很High,但是刚过了最后一关的新丁们一个个蔫巴着脑袋,这使得那些把他们狠虐了一顿的始作俑者即使吃得再High也不敢High到脸上,三分眼色还要照顾着点新人。
陆臻一直在喝水,没下筷子,上一道菜脸上白一层,再上一道再白一层,等菜上齐了,整张脸白成一张纸。
夏明朗一面同何确寒暄,一面不放心地偷偷瞄陆臻,陆臻因为体力精力全透支,反应就不如平常警觉,被他瞄了一眼又一眼,还浑然不觉,夏明朗一时松懈,盯得久了些,被陆臻猛然回头的视线正面相撞。
夏明朗难得地老脸一红。
陆臻原本就惨白到底的脸忽然开始泛青,劈手抓过一个椒盐蛇段就开始啃,牙齿咬得咔咔响,连骨头一并咬碎成渣强咽下去,身边人被他这种疯狂的势头给吓到,居然也没人敢拦他,夏明朗放下筷子,皱起了眉。陆臻咽下第一口的时候脸上已经发红,不要命地再咬第二口,胃里搜肠索肺似的绞上来,脸涨得通红,捂着嘴冲了出去。徐知着扔了筷子想追,半道上被夏明朗截了下来。
夏明朗道:“我去!”
徐知着僵着不肯退,夏明朗想了想拍着徐知着的肩膀,放轻了声音:“你放心。”
徐知着当然拗不过他,郁闷地坐了回去,伸长了脖子勾着看。
食堂外面的院角里,陆臻正趴在那儿摧心挠肝似的吐,夏明朗拿了杯水蹲下来帮他拍背顺气,陆臻胃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吐了半天胆汁都吐出来了,身体缩成一团直喘气。夏明朗把水递过去,陆臻喝了几口剩下的全浇在脸上,这才回过神看清是夏明朗。陆臻把脸上的水迹抹干净,极为专注地看着他,说道:“我能吃,不过你得让我缓一下。”
夏明朗顿时一愣。
陆臻顿了一秒,忽然撑着墙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吃。”
“哎哎。”夏明朗连忙拦住他,脑壳又开始抽痛,真是见过愣的,没见过这么愣的,狠角色,狠到家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陆臻就那么站着,一双眼睛平平静静的,烧得夏明朗头上冒青烟。
“行了行了,别吃了,跟我去厨房,我去给你弄点别的。”夏明朗揽着陆臻的脖子要走,陆臻却硬生生梗住站直了:“这样不太好吧!”
“好不好,这地方由我说了算。”夏明朗黔驴技穷之际不觉就有点恼羞成怒,偏偏陆臻斜着眼不以为然地挑视他,夏明朗抬手一拧,陆臻反抗不及就已经被他扛木头似的扛了起来。按说陆臻也不至于这么差劲,只是今天被折腾得狠了,一时不察被人偷袭得手。
陆臻气结,一声不吭地去勒夏明朗的脖子,夏明朗不理他:“拧什么拧呐,合着就你有嘴,就你会说理?你有理你理大过天了,行了吗?”
陆臻总不好把他给勒死,秀才遇上兵,果然有理也说不清。
夏明朗在厨房里找了两个蛋,随便切了点青葱菜叶子什么的,给陆臻炒了一碟子饭,陆臻拿勺子挖了一口,居然味道还不坏,于是慢腾腾地嚼着。夏明朗在旁边坐下趴着看他,陆臻被他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道:“队长,你要想吃就说一声,我给你留点儿。”
夏明朗顿时失笑:“其实我就是想把你喂饱了再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看出的破绽。”
陆臻挖了一勺饭嚼得慢条斯理,夏明朗也不催他,等饭咽下去,陆臻慢慢吐出一个字:“蛇。”
“哦?”
“本地人从小就见惯了蛇,不会把它当成是一个特别可怕的东西,自己都不怕的东西就不会想要拿来吓人,苗人就算是用蛇来逼供,也会用毒蛇,一点点试着咬,威胁性命的吓法,而不是像你这种整上几百条没毒的来扔在我身上,这种是心理恐惧,我就知道是你,”陆臻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夏明朗一眼:“你知道我怕它。”
“所以,就因为这个?”夏明朗不信。
“这是突破口,当我确定要怀疑之后,最初和之后的一些破绽都联系到了一起,当然,你马上又出现了,于是我就彻底确定了。”
“那样都认得出来,你小子辨伪能力真强。”夏明朗感慨。
“人们分辨一个人的方式主要是脸,但其实毛发气味体貌身形都可以,样子!”陆臻忽然凝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记得你的样子,夏明朗!”
夏明朗愣了一下:“我应该要觉得荣幸吗?陆臻少校。”
“随便。”陆臻撇撇嘴,继续埋头苦干。
“你很生气,为什么?因为我利用了你的信任?”
“队长,说句不好听的,我生不生气,对您来说重要吗?”陆臻戏谑地挑着眉毛,声调冷冰冰的。
夏明朗道:“当然重要,以前就很重要,将来会更重要。”
陆臻嗤笑一声:“也对,激怒我们是您的兴趣爱好。”
“以前是,将来不会了。”夏明朗的手掌按在陆臻的肩膀上:“陆臻,人与人的信任从来都不是无条件的,我要相信你到足以把我的命交给你,必须要给你一些考验。从现在开始习惯做我的兄弟,而我也会努力的,不再让你生气,不让你失望。”
陆臻一时无言,硬生生把嘴里没咬尽的饭粒吞下去,擦得喉咙口有点辣。陆臻忽然觉得他还是会相信他,这双眼睛这个人,好像骗了他一百次,他还是会相信他第一百零一次。
“当时真的害怕吗?”夏明朗问道。
陆臻挑起眉毛看他。
“你以为我只是在折磨你?用你最深的恐惧……逼你屈服?或者说,考验你们忠诚的底线?”
陆臻没有说话,一双眼睛清明透亮,火光闪闪地表明了他的看法。
“不,对抗不是我的目的,守口如瓶也不是我的目的,将来的系统训练会让你们学会怎么做口供,以保证你们即使在精神崩溃的时候也能保守秘密,所以,设计这些只是为了让你们经历,知道自己怕什么,然后才能克服。”夏明朗语气平缓。
陆臻眨了眨眼,忽然问道:“那队长最怕什么?”
“如果说心理恐惧的话,”夏明朗勾了勾手指,陆臻无奈地俯耳过去。
“溺水。”夏明朗声音压低,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要告诉别人。”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无数次看到这人在水里拼命,潜水时间高达3分15秒。陆臻撇撇嘴:“我不相信。”
“为什么,因为我刚刚骗了你?”夏明朗失笑。
“我无法信任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哦?夏明朗挑了挑眉,眼睛慢慢地眯起来,陆臻不自觉全身僵硬,一级战备。
正常人都会有一个接触安全区,于是在日常的交往中,很少有人会突破这个范围过分地靠近他人,因为这是一种冒犯。但夏明朗喜欢,他喜欢这种慢慢接近的侵略感,然后挟着这股尖锐的气势停在别人耳朵旁边说话。
“没关系,我已经相信你了,等到了战场上,我会把我的命交给你,帮我守好它。”声音很轻,但是清晰,一字一顿。
陆臻已经不自觉保持了僵直的姿势,全身的寒毛都乍了起来,目光平视前方。
威胁?承诺!
为什么一个人在说承诺的时候都会有这样大的胁迫感?陆臻听着那一个一个的字被吹进自己耳朵里,个个都像是有实体,四角方方的,刮得耳膜生疼。
“对不起。”夏明朗在陆臻肩上轻轻一拍。
“哦?啊?”陆臻正忍得牙齿酸痛,却不得不把视线调了回来,在十厘米的距离与夏明朗对视:“你对不起我什么?对不起骗了我?”
夏明朗皱眉。
“要不然,难道竟是因为对不起没骗倒我?”
“对不起,”夏明朗点点头,“这是我的失误。”
陆臻一时气结。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记得我已经道过歉了,”夏明朗挑眉一笑,“相信自己是没错,但在这里,我希望你还能相信我。当然你可以坚持不信任我,没有关系,将来如果你再失望的话,可以更不信任我,但是,我确定你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陆臻本欲反驳,但是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能开口。
“好了,就这样吧,好好享受你加入麒麟的第一餐。”夏明朗微笑,明亮的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之下泛出柔和的辉光,像是一个怀了宝藏的探险者,诱人深进,他直起身揽过陆臻的脑袋轻轻一拍,低声笑道:“慢慢吃,别噎着了。”
呃……?
最后的考验,又有一个人离开了,麒麟方面在劝退,而对方自己也开始对未来的困境存有疑虑,双向选择的年代,就像夏明朗说的,他只要最适合的人。有些人绝对忠诚值得信赖,然而他们不拥有承担责任的能力;还有些人足够强悍,却无法与他人合作彼此信任,这都是不适合的。
一系列的最后评估陆续出炉,陆臻与徐知着每天都能拿到一些资料,有射击、体能、战略战术等等军事技能方面的,也有全方位的行为、性格评估与各位教官的综合评语。唐起与他的团队负责评估队员的性格结构,唐起是心理学博士,主攻伤害心理学,重点研究人对各种生理及心理伤害的感知与反应,并从中找到对抗痛苦的方式。
唐起给陆臻的报告指出他有轻微的神经官能症隐患,陆臻对此大为不满,拎着报告去找唐起理论,两个人坐而论道从心理学的基本原理一路辩到荣格、弗洛伊德……唐起本来觉得小朋友热爱学习是好的,知识面广泛也是好的,雄辩滔滔也是好的,只是他妈的你能不能别这么不依不饶的,这简直是狂轰滥炸了么。他忍不住指着陆臻说:“你现在这就是强烈需要对方接受自己观点的强迫症!!”
陆臻听了一愣,慢慢抬手抚额说:“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我这是跟你聊得兴起,这样的来来往往让我觉得我们在交流,我其实没什么强烈的要说服你的欲-望,只是你的观点让我有了思考却没能彻底说服我,我就想要把这种思考说出来,事实上,如果你的观点漏洞百出不值一提,我可能早就失去与你讨论的兴趣了。而且你看,在我强迫症的同时你也强迫症了啊……要不然我们两个怎么持续的?”
唐起失笑,抱拳说:“承蒙您看得起,我应该给你的症状总结个新名词。”
陆臻笑了,不再反驳,其实他也知道是个人多少都有点心理问题,神经官能症或者人格失调,他也知道过分的执着对错与责任分割是他的老毛病。而且人们永远不会相信,他执着的只是“对”与“错”,而不是“你的”与“我的”,他甚至一直渴望被说服。长久以来这个老毛病也让他碰过一些壁,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总相信道理可以越辩越分明,又或者有人能够给他醍醐灌顶式的痛击……就像夏明朗那样说服他!
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他!
融合期还在继续,老队员们对他们的态度开始变好,当然无形的隔膜仍然存在,但至少双方面都表达出了想要融合的欲-望。
而徐知着的整体评估姗姗来迟,唐起给的性格评估倒是很不错:无明显缺陷。
很多人都有一些小缺陷,而陈默更是成天被唐起叫嚣有心理自闭与环境漠视症,可是最后这位没有明显缺陷的队员得到了一份不乐观的教官评价,夏明朗明确表示:我对你有疑虑,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地方?
徐知着大惊,有如晴天霹雳,陆臻更是困惑到了极点。徐知着一直都很强,军事技能强,心理素质也强,精明果敢杀伐决断。可是世事总是如此,一个人性格的优点往往与他的缺点相辅相成。在战场上,生死之间,没有那么多分明的界线,有时候勇敢与冒进只有一线相隔,果断与残忍也只有一线相隔。
其实对于徐知着的评价,整个教官组内部都很不统一。
方进是个崇拜强者的家伙,他对徐知着的评价只有一个字:“好!”如果还需要他再说一个字,他会说:“很好!”而陈默从来都不擅长给别人下评论,在夏明朗的强烈要求下,他想了几天最后也只给出一份情况描述。
大秋天打麦子,一层层地筛,一层层地淘,到最后就留下这几粒种,夏明朗对每一个都视若珍宝,恨不得能把人剥皮去骨揉烂了,好看清楚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然而人的性格常常都是很矛盾的,越是熟识越是难形容,不到半年的训练根本不能逼出性格上全部的弱点,尤其是像现在这种高压式的训练,夏明朗知道他所得到的结果,很可能是扭曲的。
所以针对徐知着的特点,夏明朗特别为他多设计了一个环节。可是徐知着的表现无论是当时对时机的选择与取舍,还是后期在报告中给出的思路分析与战场评估都相当完美。夏明朗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即使当时在场的是他自己,他也只能做出这种选择,如此完成一次逃亡。
可是为什么?仍然会觉得别扭,难道是就因为太成熟了吗?
训练时那么配合,太讨好,从不反抗从不抱怨,即使面对过分的苛责都泰然接受,为什么……好像你要什么他都能给,而其中看不见属于自己的坚持。面对实战则过分的冷静,一个新兵需要多次的真实的血泪才能懂得有时候不得不舍弃战友,可是他从一开始就能做到,而且分析到位,没有后悔与后怕。
当然,像陆臻那样的期待是幼稚的,相信只凭信念就能让所有人都安全也是幼稚的,可是那样的幼稚才更真实。起初我们都以为这世界充满爱,然后我们发现这世界其实不美好,最后我们相信这个世界即使不美好仍然有爱……所谓信仰,不就是这么些东西吗?信仰从不是鲜花似海中的某一朵花,信仰应该是无尽黑暗中闪耀在远方的那盏明灯。
身为军人,为了荣誉而战斗,为了保卫祖国与人民,为了保护战友与兄弟!
军人其实是最不公平的职业,因为付出的是生命所以没有任何回报能足够抵偿,所以从古至今,军人都需要荣耀与信仰,夏明朗敲着脑袋,他想知道徐知着以什么为荣耀把什么当信仰,他对部队本身是怎么看待的?对未来,他对自己的人生,他的归宿,都是怎么看的?
他来到这里是为什么?
一想到这里,夏明朗就忍不住想仰天长叹。
他知道自己没必要去问,因为徐知着会给他一大段聪明的回答,而很可能,他自己也真心地那么相信着,人们在焦虑的时候从来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
可是他才24岁,一个24岁的优秀军人应该是单纯而热血沸腾的,应该有简单的信仰与快乐。方进犀利勇猛,渴望做英雄;陈默喜欢牢不可破的人际关系并且对枪迷恋;陆臻更不用说,一张朝气蓬勃的小脸上写的全是斗志。徐知着眼中也有斗志,可是他的眼光太局限了,他跳过了所有的过程只看到结果,所以他才能忍受一切过程中的痛苦。
夏明朗受此启发,跑去翻看徐知着的训练日志,发现果然如此,徐知着的整本日志上全是结果,好的结果,为什么是好的,坏的结果,为什么变坏的,他冷静地分析,单纯刻板,却从来不写感想。就算是再老实的人都会在日志上发泄两句,说今天教官很凶,说陈默做事真过分……等等。
夏明朗无奈地发现,除了陆臻他队里其实还有一个刺头,当他尽量地抽空人性的情感,把这些学员当成是某种物质去理性地分析训练打造的时候,徐知着,也在抽空对他们的情感。他经历了所有的考验,参与了所有训练,可是他从没有全身心地加入进来,他投入了所有时间与精力,但是,他没有投入——信赖!
在一起,打也好骂也好,也算是相处了不少日子,夏明朗自信他会给每一个从他手底下脱层皮的军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徐知着,他不确定,那小子可能并不在乎他的教官是夏明朗,就像他不在乎一路走过的种种。
这应该是一种非常有效率的生活态度,然而,这很不好!
至少在麒麟,这不是一个好的生活态度。
郑楷忙了一天回去发现夏明朗居然还在想,整个屋子里烟雾弥漫,他一边开了窗子通风,一边看着夏明朗猛按脖子。
“怎么了?颈椎出问题了?”郑楷走过去想随手帮他按几下,夏明朗偏了偏脖子:“没事。”
郑楷的手掌停在半空中一顿,用力按上夏明朗的肩膀:“哎!多久的事儿了?”
“多久也不会忘。”夏明朗笑了笑,“我有点怕。”
“唔?”郑楷拉凳子坐下来。
“你知道的,我们不怕人走,就怕人留,留下的每一个都是兄弟。”夏明朗目色深沉。
“我不想要徐知着,”夏明朗掰着手指:“我们拥有的并不多:作为军人的自尊,荣誉感,爱国心,对更强的渴望……我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失望。麒麟是个危险的地方,即使在这里只呆一年,两年,它也需要真正能安心的人,否则会害人害己。”
郑楷若有所思,两个人相对无言就这么看着,夏明朗在等待郑楷的看法,他一贯地信赖并且尊重这个队副,他的大哥。
过了一会儿郑楷问道:“你为什么呆在这儿?”
夏明朗笑起来:“因为我喜欢这儿,我确信这是最适合我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够最大限度地证明自己。”
“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吗?”郑楷忽然大笑,“其实那小子不错,好歹态度不错,哪像你,横得像什么一样。”
“他其实很焦虑,虽然他不像我,但是一样的焦虑。”夏明朗说。
“你当年不焦虑?”郑楷反问。
夏明朗摊摊手,无奈承认:“我也很焦虑。”
“所以啊……”
“所以我喜欢不焦虑的人,你知道焦虑是什么样子吗?每天拼了命地跑,看不到终点,永远不觉得满足。”夏明朗又给自己点了支烟,冥蓝的烟雾腾散开,消失在空气里。
PS:
神经官能症:神经症是一组主要表现为焦虑、抑郁、恐惧、强迫、疑病症状,或神经衰弱症状的精神障碍。而比较常见的表现为给自己强加责任,把所有的错误归结为自己,人为的自我增加心理压力,因而产生心理上的痛苦。虽然陆臻目前没有什么痛苦与烦恼,但是唐起认为陆臻的性格有这方面的隐患。
2.
徐知着最近一直玩命练枪,自从夏明朗建议他再考虑自己的方向之后,他一直泡在训练场上,因为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事可以干,他想过留下来的可能性,又或者万一离开要去哪里,可是没有头绪,他不甘心,不服!
平心而论陈默真是个好人,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他也一视同仁,而徐知着本以为这位教官会像他的队长那样排斥他。陆臻则一直努力逗他开心,甚至在合训时冒大风险耍宝,他借口要教徐知着学法语,然后神气活现地用法语大骂夏明朗,小夏队长一脸无奈而感慨,走过去诚恳地看着他说请不要以为你说法语我就不知道你在骂我,操场十圈!
陆臻笑嘻嘻立正敬礼跑远,留下尴尬的徐知着和满头青筋的夏明朗。
第二天陆臻聪明地换用了德语,结果还是十圈。于是从第三天开始就磕上了,陆臻一连用了葡萄牙语、芬兰语和意大利语,夏明朗当场翻译完,手指操场:他妈的!给我去跑!
最后陆臻技穷,甘拜下风。很久很久之后陆臻才知道,夏明朗不是什么语言天才,只是出国训练时一帮子陌生男人实在没啥话题,唯一的爱好就是讨论怎样干架和如何泡妞。所以夏明朗会用近十国的语言骂街及泡妞,当然,仅止于骂街与泡妞,这是后话,不表。
后来他们的同期常滨训练失误要蒙夏老大征召,愁得一脸褶子。陆臻笑眯眯地拉着徐知着跑过去说他有办法,然后指着常滨的鼻子开始训话,从语调到神态到那种阴损的坏样儿,都学夏明朗学得十成十。陆臻说演习懂吗?这叫演习,我先给你演习一下,实战就不怕了。常滨哭笑不得。
结果真到了实战一干人等全都憋笑憋得满头青烟,夏明朗刚训了两句就觉得不对头,又找不出破绽,只能全体上操场跑上十圈了事。陆臻的演习就此成名,时不时有过来讨骂的,一时间群众基础好得不得了,名声闹大了夏明朗自然知道,气得他无语对苍天。
陆臻一直都热衷于跟夏明朗死磕,各种方式与场合,这让麒麟上下的人员都很诧异,通常就算是比较活泼的兵,也要在过训半年之后才能跟夏明朗亲昵起来,相信他其实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从来没怕过夏明朗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陈默,一个就是现在的陆臻。但是陈默至少不找死,可陆臻偶尔会,所以他在群众中的形象越发高大。
有时候看着人群中笑容满面朝气十足永远无所畏惧的陆臻,徐知着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嫉妒他,当然他也很努力,他是真的很能干,可是为什么他拥有这么多?徐知着心想,如果我是陆臻,如果我是陆臻我也能像他那样潇洒地活着,我也能不甩夏明朗,逼急了我也能拍桌子把他骂一顿,说老子不干了!
可惜他不是,他不是陆臻,他没那么多的选择,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放肆。
徐知着看到陆臻乐呵呵地跑过来,顺手搭上他的肩,挂在他身上笑得前俯后仰。
其实训练并没有比原来轻松多少,可大家已经开始习惯并且努力给自己找乐子,潜伏时某人走背运撞上蚂蚁窝,对抗中某人被绿彩弹染透了整个帽子……这都能成为笑料让大家乐很久。徐知着忍不住微笑,转头看陆臻阳光明媚的脸,忽然觉得:啊……不会!我嫉妒所有人都不会嫉妒他,因为他是我兄弟!我们说好了要彼此理解相互鼓励,否则,还要兄弟干吗?
本来大家都以为夏明朗会故意做点什么针对徐知着,可事实上他没有,就那么不死不活地吊着,更让人心中不安。然而有些事对于某些人,那可能就是天生的。徐知着就是个天生的枪手,即使不被看好,他仍然是新队员中最强的。
转正后的第一次演习徐知着风头出尽,方进忍不住拍着他肩膀大声说好样的,可是他在庆功会上观察夏明朗的神色,却连正眼也没得到一个,顿时心中黯然。第一次,徐知着开始认真考虑是否应该继续留下来,毕竟一个不被队长看好的特种军人是很难有前途的。
他是个军人,职业特种军人,狙击手……这不是个越老越吃香的行当,他的职业生涯即使不像个女模特那么分秒必争,也约等于一名足球运动员。他的巅峰就那么几年,夏明朗错了,不过是欠上上下下一个解释,然而,那却是他的一生一世。
徐知着想起前几天陆臻问他的:如果你是巴蒂斯图塔你会怎么办?你会选择对一个城市的忠诚还是冠军杯?
他忽然明白了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背后所隐含的,所以如果他是巴蒂斯图塔,他想趁自己还没有必要对一个城市忠诚的时候就离开它,因为他不想老了老了还要转会去罗马,就为了一个意甲冠军。
徐知着挑了个很轻松的时刻与陆臻聊起他的想法,然后不出意外地看到陆臻瞬间沉下脸来摔门而去,他说:我得去跟队长谈谈。
徐知着坐在宿舍里等待,心情忐忑而期待。很久很久以后,他回想起当时不由感慨:他果然是了解陆臻的,而陆臻也果然是了解他的,至于夏明朗……居然是了解他们两个的。
当陆臻硬邦邦地敲门进去的时候,夏明朗已经明智地开始关闭程序,因为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上就写了四个大字:我有话说!
夏明朗掏了掏耳朵,有点同情它:兄弟,你要受苦了。
“坐!”夏明朗抬了抬下巴。
“为什么劝徐知着走?”陆臻直挺挺地坐进桌边的椅子里。
“他不适合这里,他想要的太多,麒麟给不起,他不会快乐。” 夏明朗悠闲地往后仰,靠到椅背上。
“他想要的就是你的认可,所以他才不快乐!”陆臻怒目而视,夏明朗漫不经心的腔调激怒了他。
“我的认可??”夏明朗忽然严肃起来:“我的认可算个什么东西?你们为谁打仗为谁拼命?”
陆臻被他问得一愣,怒气郁在眼底。
“陆臻,你的忠诚是对着谁的?”夏明朗站起来问道:“我?还是你这身军装?”
“当然是国家。”
“很好,我希望你明白,我们是拿着武器的人,我们要有自觉,我们的忠诚不是对某一个人,某一个长官,我们守护的是国家。我不需要你们忠诚于我,我希望你们忠诚于我的信仰,陆臻,我想要的士兵是会在我叛变之后,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的人。”
夏明朗慢慢压低,撑到椅背,陆臻不自觉往后倒,身体僵硬,背脊摩擦着铁枝,硌得有些心慌,然而夏明朗气势磅礴的逼视令他无从躲藏。
“那当然!”陆臻的眼睛忽然变亮了。
是的,这家伙奸猾似鬼,狡诈如蛇,虽然他们两个之间矛盾重重,观念相左,然而,最终,他们有共同的信仰与使命。
就像是镜里镜外的两个人,一切都是相反的,可是,映出的却是同一张脸。
“你在这里烦我,还不如去劝他,人生若只追求一个结果,只在乎赢过所有人,只在乎别人眼里的成功,只在乎‘我’的认可,那没意义,反正到最后谁都会死。你摸着良心问自己,如果明天徐知着重伤退役,你觉得他会怎么样……”夏明朗退回去,坐到桌子上。
“可是你不应该这样怀疑他!”陆臻严肃的。
“我怀疑他什么了?”夏明朗又笑了:“建国门惨案?得了,你别乱联想,我还没这个意思。陆臻,我们这群人说得不要脸自夸一点,那叫为国尽忠死而后已,这种自豪感很重要,那是你承受一切的根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不是黑社会,我们不靠义气、人情过日子,我们不像外面那样计算利益得失。我们的生死与共,从来都不是只靠你我哥俩好来实现的。想过什么叫战友吗?穿着同样的军装,戴着同样的标志,那就是战友了吗?不,那不够!我们是战友,因为我们有同样的信仰,我们誓死保卫同一个国家同一群人!我们干的是一项共同的事业,在这里只有把自己的人生价值融合到这项事业中,你才能真正平静,而徐知着,他还做不到。”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做到?”陆臻盯住他,目色清明而炽热。
“不凭什么,其实我也没觉得你一定能做到,如果哪天让我发现你不合格,我一样会让你走。”夏明朗镇定地回望他。
陆臻握了握拳,又松开:“你不应该这样怀疑我们,徐子虽然有很多缺点,他有点急功近利,但他是好人,他不会背叛国家和队友。”
“不,我从没有怀疑这一点,我相信他很善良,可正因为这样,他会更痛苦!”夏明朗难得郑重,“陆臻,当你的手,沾过战友的血,你才会明白……一瞬间的私念,一生的悔恨。请你告诉我,在你眼中的徐知着是否能有那个底气,让人为他去死?”
夏明朗的眼中闪过一道星芒:“我们最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辜负。”
陆臻沉默无言,那个瞬间他甚至有些无措,是的,要怎样的平静与自信,才能坦然地放弃一个队友?
夏明朗按住陆臻的肩膀:“回去告诉徐知着想清楚,他的条件并不差,那么年轻,科班毕业,他在别处也能得到很好的发展,我不想看到他被悔恨压一辈子。”
陆臻看着夏明朗的眼睛,他说得很慢:“乔丹第二次复出的时候,他说无论如何没有人能拿走我曾经的荣耀。但那是美国。我也希望就像你说的那样,徐知着回去之后仍然会有很好的发展,可这里是中国,中国军队。你比我更明白,即使他原来是出色的,这半年来他变得更出色,可是离开这里,他就是失败者,被淘汰者,他的军事前途会大打折扣。您还是那么骄傲,认为自己有评价别人价值的能力。”
夏明朗静静的看着他,半晌,他说道:“我是一个队长,我尊重你身为朋友的立场,也请你同样尊重我身为一个队长的立场。”
“是!”陆臻咬牙,站起来敬礼。
“回去吧!”
陆臻深呼吸,空气充盈在肺里,像是要爆炸一样,然后缓缓地吐出,他出去的时候小心地带上了门。
咔的一声轻响,夏明朗转过头,视线像是能够穿过实木的门板。
陆臻,我希望你能快点明白,只有无私的人,才真正无畏。
我希望,我们是一群拥有共同目标的人,因为某一个共同的价值观念而融合在一起,为着这项事业努力,获得肯定,证明自己,得到满足;只有这样,在枪林弹雨生死一线之际你们才不会觉得恐惧,才会有真正的忠诚。
陆臻一路都走得心事重重犹豫不决,他一直都知道徐知着是怎样的人。
可是那有什么?谁能没点缺点,有谁是十全十美的?
没有,从没有。
他甚至觉得徐知着是个太强太棒的人,所以他拥有一切强人的缺点,骄傲,尖锐,急于求成……徐知着绝不是他看到过的最不上道的人。
因为他善良!
所以陆臻也一直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徐知着最亲近自己。少校的军衔,他的身份他的资历,即使是这些日子里他们寝食同步不分彼此,而事实上,优势永远存在。但陆臻觉得这没什么,一个自恃甚高的人总会自觉不自觉地筛选同伴,人们更喜欢能帮得上忙的人,就像人们总会对漂亮的人更宽容。然而相处日久,陆臻相信现在的徐知着对他的情分是真的,就像恋人们一见钟情是因为美貌,可是长久的相爱却不会只因为美貌。
思维一旦发散开,就再也难收回,陆臻回忆起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因为更早熟而比常人更早地陷入迷茫,因为天才而被孤立,因为自信而自卑,也曾经历过试图分析身边每一个人都在想什么,思考他们为什么喜欢或者不喜欢自己的时期,直到慢慢成熟。
最后,因为身体上思想上的一些变化,而不得不……学会对所有人宽容。
念军校,坚持去一线部队,发现不适合自己的优势发挥又迅速地回头考硕,这些年他看似兜兜转转,但其实骨子里初衷不改!他喜欢军队,喜欢这种生活,目标明确、踏实刻苦、激情澎湃;因为这个,放弃了更为舒适的环境,与父母分离,与亲密的恋人……分隔。
可人生就是如此,有所得,必然会有所失,所以当陆臻开始学会宽容别人的时候,他也开始宽容命运。
而最终他踏进了麒麟,现在他是真心喜欢这里,这个更高、更强、更单纯,目标更明确的地方。这里有他期待中的制度,高效、合理而实用,这里有一群他梦想中的队友,他们是强悍的勇敢的……忠诚的!
麒麟,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部队,这里没有让他失望,包括夏明朗。
所以徐知着,我要把你留下来,我相信你也一样不会失望!
陆臻一进门,徐知着看着他的脸色自嘲地苦笑一声:“没结果?是吗?”他笑得很淡漠,然而眼神出卖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流露出渴望与无助,让人心悸。
徐子,陆臻有点心慌,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在帮你。
陆臻伸手扶住徐知着,努力与他对视:“队长说,如果你坚持留下来,他是不会重用你的。”
徐知着的眼帘垂下来,笑了笑。
“你想放弃?”陆臻看着他缩回到自己床上,捂住脸。
“小的时候,我跟别的男孩子一样,觉得自己将来会是个人物,大人物。”徐知着忽然道,声音哽咽:“念书……还行吧,我们那儿的教育水平也就那样,结果走背运高考砸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复读,可是后来参军、考军校、提干……哪一样我不是玩儿命地干?我有今天我容易吗??沙漠场55度的地表,老子趴到中暑,我容易吗?” 徐知着发了怒,用力捶着床板,敲得咚咚响。
“不是的,徐子,现在我们不谈这个。”陆臻用力把他的脸扳起来,“你告诉我,你喜欢这儿吗?”
“我喜欢这里还有什么用?你不懂的,陆臻你不会懂,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的机会你明白吗?你不明白的,你总是有那么多的机会。可我只有一个。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能呆在中国最好的特种部队里成为中国最好的狙击手。”徐知着眨了眨眼睛,眼泪流下来,难得的无助与脆弱,他拉着陆臻的作训服遮住脸埋头大哭。陆臻一时无措,相识这么久,从没见他哭过,曾经那么难都没掉过一点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呢?”徐知着喃喃自语,“你们都不喜欢我,凭什么?我只是不想错过任何机会,我有什么错?”
“我们没有都不喜欢你,重点是就算有人不喜欢你又怎么了?”陆臻看到徐知着眼中露出迷惘:“有时候我们做一些事不是为了让谁去喜欢的,重点是,你觉得值得。我们不可能拥有一切,所以从现在开始学会放掉一些东西!徐子,你有没有试过做一件事,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只因为你知道那是对的,你需要!不是为了他妈的什么发展,也不是为了别人眼中的成功,而是,只要你做了,就会觉得满足。”
“你呢,你有吗?”徐知着声音急切。
“我有!”陆臻忽然放开他,眼神变得茫远:“我曾经作过一个决定,很可能我大半的朋友都不会认可,我的父母会不再认我,但我却知道那是我真正喜欢的,我的宿命,只有那样我才能够得到满足,即使我会为此放弃很多很多。”
“那现在呢?”徐知着牢牢握住陆臻的手。
“现在,我觉得值得。”陆臻反手将他握紧,“留下,徐子,别管他妈的什么夏明朗,假如你真的喜欢这里,喜欢你的枪,喜欢跟兄弟我并肩作战,觉得保卫祖国是一件特自豪的事儿,那么留下来!这个地方,有最好的枪,最好的队友,最先进的训练,只有在这里你才有可能变成一个……”
“像夏明朗那样的人!” 徐知着轻声道,子弹击中胸口的瞬间,最深刻的疼痛,从不曾消散过。
陆臻张了张嘴,终究没开口,只是张开双臂把徐知着抱紧。
PS:
巴蒂斯图塔:著名的阿根廷强力前锋,战神巴蒂在佛罗伦萨战斗了9年之后转会罗马,整个佛罗伦萨球迷悲愤不已。而他说:“我不是为了金钱而走的,我只想拿一个冠军。”
3.
命运有时候很煞风景,它才不管你现在是心潮起伏还是踌躇满志,它总是会在忽然间发生一些事,把所有人的思路都打断,当天下午,麒麟基地忽然警报大作,一级战备!
各小组马上在操场上集合,陆臻在领枪械的时候专门拆了一颗子弹,实弹,货真价实的实弹,陆臻顿时心口发凉。
严大队长的机要参谋赶过来匆匆交待了情况,原来是南边某私矿在公安人员解救非法拘禁劳工的过程中又发现了大量的武器,于是现在歹徒仗着重武器和人质与警方对峙,省公安厅与军区联络,要派一支小分队去支援。
直升机已经准备就绪,夏明朗在一个个点兵,点到的队员向前三步,在夏明朗身后整队。当陆臻听到第一个新丁名字的时候心中一凛,他忽然意识到……
来了!
传说中的投名状。
在与老队员的闲聊中他听说过这个事,通常在一些不是特别危险的实弹任务中,夏明朗会特意挟带一些新人出去,目的简单而明确:杀人。
他们本来就是武器,无论说得多么高尚伟大,风花雪月,还是沾着满手鲜血的武器,就像所有的宝剑开锋时那样。
只有人血,方可以祭奠曾经的纯真,承载将来的责任。
所以即使不情愿,即使残酷,却也只能如此。
队员们的名字被一个一个叫出来,当他听到“陆臻”这两个字的时候,全身的汗毛都乍了开来,错肩而过的瞬间,他看到夏明朗坚毅平静的表情,心中大定。
徐知着看着夏明朗走过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几乎可以感觉到气流被他的身体卷起,撞到自己身上,徐知着不由自主地想往前走,夏明朗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神色淡然:“不,你不去。”
陆臻在转身的瞬间听到了这句话,于是满腔的热血在一瞬间化作了冰凉,他看到徐知着涨红的脸上迅速地褪干净血色,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湿润,绝望得几乎茫然,一秒钟之后,这双眼睛用力地闭上了。
陆臻听到他很轻地说了一句。
“是,队长。”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跳,十分疼痛的感觉,如果视线可以杀人,夏明朗背上会被他打成个筛子。
整队,登机,起飞,一切都进行得如此迅速而简洁。
陆臻站在机舱门口往下看,徐知着仰起的脸已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苍白的,一个闪着光的亮斑。而一股危险的,充满了胁迫感的气息从背后袭来,让陆臻不自觉站直了身体。
“你要不要跳下去陪他?”声音直接从耳边响起来。
“不用。”陆臻咬着牙忍耐,“小花他受得了。”
“你叫他小花?”夏明朗失笑,“希望你不会真的把他宠成一朵花。”
他伸手从陆臻的肩膀上越过去,把机舱门合拢。铁门关闭的瞬间,他看到徐知着背着枪蹲在地上。
陆臻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也像他这样,事实上他对他人生的第一次血战印象很模糊,他仍然和夏明朗一组,负责整个行动队的通讯联络,这工作其实根本没啥可做,因为这里没干扰,所以陆臻一直端着枪守在夏明朗身边。然后不知道是他暴露了还是对方运气实在好,歹徒绝望突围的时候一个土制的炸弹刚好扔到他们的窗台上,夏明朗眼明手快地把他压到身下,自己手臂上嵌进去一块深长的玻璃。于是夏明朗愤怒地把手臂伸到他面前,吼道:“包一下。”
大概人在激烈的情绪波动中就容易走神,他还记得在一边用牙把玻璃拔出来的时候,还一边分析了一下,夏明朗的愤怒在针对谁,是他的笨手笨脚还是对方的狗屎运,后来又觉得他只是在生气自己受伤,大概是觉得丢人。
夏明朗是这次战斗中唯一的伤员,于是受到了方小侯的深情慰问,歹徒们只来得及扔出了一个土炸弹就被全部击毙,陆臻开了两枪,同一个人,一枪打在胸口,还有一枪应该是脖子附近,于是他看到地上蜿蜒出连绵的血。
夏明朗开了很多枪,落点大都是眉心,不得不说,他比较人道。
最倒霉的孩子要数常滨,他试图把一个轻伤的歹徒打晕绑起,没想到差点儿被人一枪指在脑门上,陈默在瞬间开了枪,穿出的子弹把头骨崩开一个大洞,脑浆迸裂溅了常滨一脸,陆臻在忍不住想吐的瞬间想到:完了,本来他回去之后只需要安慰徐小花,现在多了一个常小滨。
回去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常滨似乎是吓傻了,什么声音都没有,陆臻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
事实证明徐小花真是一位靠谱的青年,当陆臻晕乎乎地回到寝室的时候,他已经神色平静地在屋里等着了,而当陆臻狂洗了十八遍澡,把自己搓得几乎要滴血似的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自己先睡了。
那天夜里陆臻从床上滚下去三次,第三次之后徐知着钻到他被子里,抱住了他,陆臻终于睡熟。
郑楷很明智地调整了训练计划,上了一大堆不需要动脑子的体能训练,每年到了这个当口都是如此,第一次见血的冲击会延续很久,而只有熬过去了,才能成为真正的合格的队员。
每个人发泄自己郁闷的方式都不一样,有人疯狂跑步,有人疯狂格斗,陆臻疯狂抄机,徐知着虽然没见上血,可是因为他也有郁闷,所以他疯狂打靶。黑色的情绪弥漫了整个中队,偏偏老天都不合作,秋老虎下山极为燥热,晒得人皮肤爆裂心情烦闷,整个基地的气压都飚升,举手投足之间像擦了火,磕磕碰碰地就会有人甩下两句话:操场见!
不过这样也好,打一架流一身汗,冲完澡揉着身上的乌青块,大家又成了兄弟,于是这就叫雄性的发泄,简而言之:找打!
然后那些烦躁与血腥的粘腻仿佛就在这次次的摩擦中慢慢消散,夏明朗知道那只是他的队员们把那些负面的恐惧的情绪压到了心里,这样的局面他虽然心疼,却也是很欣慰的,毕竟,他更不想看到一群嗜血的兵。
因为是外事任务,所以夏明朗还得给谢嵩阳那头写报告,虽然这种安定团结和乐融融的样板文章他最不乐意写,没想到老谢政委收了文件看也不看地往边上一抛,夏明朗哎了一声心痛不已,这真是比被人骗了跑50公里都亏得慌。
谢嵩阳抬起眼皮看他:“怎么了?”
夏明朗嘿嘿陪笑,一步步往后蹭,谢嵩阳敲了敲桌子,示意回来,夏明朗只能愁眉苦脸地又蹭了进去。
谢嵩阳翻着参与人员问道:“徐知着呢?怎么了?熬鹰吗?”
这是正事儿,而且是关键性的正事儿,夏明朗马上敛去了嘻笑的样子,凝着眉,摇头又点头:“不全是。”
“说吧,怎么回事!”
“我对他不太放心。个性太狠,太有决断,心比天高,我怕他将来万一发展不如意……。”
“哦!”谢嵩阳一听就紧张起来,“你觉得有危险?”
“倒也不是!”夏明朗也急了。
“夏明朗同志!这个问题很重要,这是政治问题!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国家花上百万去培养,就两条,杀人与逃生。你们这群人身上有多少能量,你自己最清楚,就算是断了你一手一脚,你也能让北京城一天死五百个人!”谢嵩阳横眉立目异常的严肃。
“不至于,真的,这个不至于!”夏明朗马上道。
谢嵩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坐吧,说说具体什么情况?”
夏明朗坐下来熟门熟路地拿了桌上的烟给自己点上,酝酿了一下思路才道:“这小子其实很上进,就是太上进了,城府又深,摸不透他的心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在这儿呆着开不开心。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就想赢,可是您想啊,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什么赢不赢的,打仗啊,没有最好的战士,只有最后活下来的!”
“那发现赢不了会怎么样?”谢嵩阳索性也给自己点上烟,两个人云蒸雾罩的对话。
“可能就想通了,也可能就颓了,也可能来不及想通就犯上错误了。政委,哪种感觉都不好受!”
“哦,”谢嵩阳点点头,“那如果一直都发展得不错呢?”
“发展得再好又怎么样?您是知道的,我们这地方建制就这样,有玻璃天花板顶着,越往上人越少,中间就得哗哗地走人,祁队前两天还打电话给我,说现在这日子过得,一天都听不到一声枪响,嘴里淡出个鸟来!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想走,可是年岁到了干不了一线的活了,他不能挡着我的路,又顶不上严头的班,他就只能走。徐知着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如果能发展好,他也很快能看清这个格局。”夏明朗有点黯然。
“陆臻也是有野心的人。”谢嵩阳说。
“但是陆臻的野心不在我们这儿,他将来就算是撞玻璃顶,也得到别地儿撞去。”
谢嵩阳慢慢哦了一声,沉默良久,转头看向夏明朗时却带了点慈爱的眼神:“明朗,担心过自己的前途吧!”
夏明朗一愣,不过困惑的神色一闪而散,尴尬地笑道:“总会想一想的。”
“你还年轻!”谢嵩阳倾身过去按住他的肩膀。
“我知道!”夏明朗点头。
年轻,是的,年轻是他最大的优势,他比严正小十五岁,但是徐知着只比他小五岁,徐知着没有这个优势。
“你还年轻,小伙子。只要是武器,都是一把双刃剑,磨得越是锋利,割伤自己的可能性也就越高。所以你们是国家的武器,但你们也需要国家。有些事既然你能承受,就代表有人能承受,要相信你的队员。当然,我不是一线指挥员,我跟他没什么直接接触,所以对于这个人,我不发表意见,我相信你!”
“我知道!”夏明朗仰头看着谢嵩阳的眼睛,那是很温和平静的眼神,从不带什么凛利的杀气,可是仍然是有力的。
4.
天很热,十月底反常的闷热,虽然天气预报显示才36度,却更难熬。大概是人人都期待着秋高气爽,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下山老虎,那种失望让天气更热。
陆臻在几天后终于彻底回神,忽然觉得他应该要向夏明朗道声谢,毕竟他胳臂上的伤也是为了救他才受的。最近的训练非常累,陆臻在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整回了寝室又洗好澡之后,继续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挪到了夏明朗的宿舍。
心里有些紧张,陆臻站在门口又出了一身的汗,他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很干净地说了一声:“进来!”
推开门,很意外地没有烟味,陆臻四下里一扫之后忽然有些愣。夏明朗赤着膊坐在窗边抽烟,若有所思的样子,受伤的手臂没有包扎,露出纠结的古铜色肌肉和黑色的缝线。
“有事儿?”夏明朗看到他似乎很意外,从椅子上跳下来,赤脚踩在地上:“热吗,要不然我开空调?”
宿舍里都有空调,虽然,不常开。
“不,不用。”陆臻马上摆手。
“什么事?如果是徐知着的话……”夏明朗拎起椅背上的军绿T恤往身上套,抬手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被陆臻敏锐地捕捉到。
“不,不是。”陆臻只好再摆手,“是,谢谢你救我。”
“哦?”夏明朗一愣,忽然间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非常热情:“我也算是救你一命呢!”
“是啊,”陆臻被他这瞬间变脸搞得错愕不已,“救命之恩可惜小生无以为报……”
“那就以身相许吧!”夏明朗几乎笑弯的眼睛里蜿蜒出几分诡谲的味道。
陆臻瞪大了眼睛:“呃??”
以身相许的代价就是坐下来为夏明朗打报告,就是那种总结型的介绍与评估,交给严头归档用,夏明朗介绍完大纲思路,还很伤感地说了一声:可惜了,早知道把要给政委的那份拖后面写了。把陆臻听得一阵恶寒。
毕竟不是什么熟练工,陆臻干巴巴地写了三小时,这期间,夏明朗一直坐在窗边发呆、看书,偶尔也抽支烟。陆臻看到汗水把他的T恤沾成深色,于是在他第N次拉衣服扇风的时候开口说道:“你要是热就脱了吧。”
夏明朗迅速拉着下摆把衣服扯下来扔到地上,笑道:“那不是怕硕士少校嫌咱兵痞习气重嘛!”
陆臻无言地笑了笑。
夏明朗转头一看:“噫,果然是文化人啊,作训服都拉到顶了,有风纪。”
陆臻恨得牙痒,他里面都湿透了,反倒是不太好脱,只能淡定地哼了一声:“就当是抗酷暑训练了。”
虽然之前说过不为了徐知着,可是陆臻打完报告走人时还是问了一句:“徐知着什么时候才能被承认?”
夏明朗没抬头:“我也不知道。”
陆臻手指绞在门把上,倒是没说什么,开门而去。
每一个少年都会长大,徐知着比原来沉静了很多很多。偶尔,陆臻看到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忧郁神情,就会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是他一厢情愿地要求他留下来,而现在,却不能让他快乐。然而狙击手就是那么一种孤独的工作,长久地等待,一枪毙命。似乎反而更适合现在的徐知着,他本来就很好,现在更强,陈默不是一个会矫饰自己语言的人,他开始很平实地称赞他,因为陈默的赏识,方进对他的态度也突飞猛进,除了夏明朗。
几周之后又有一次小规模的实战任务,夏明朗带了几个人走,仍然没有徐知着。
徐知着这次平静了很多,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发呆,陆臻从背后抱住他,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觉得你很好。”
“真的?”
声音有点哽咽,陆臻相信此刻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应该有一些水汽在弥漫。徐知着不是个爱哭的人,狙击黑屋训练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僵直茫然的,几乎神经错乱,可是那样苦,他仍然不会哭。现在他觉得难过,是因为委屈。
陆臻在一瞬间后悔自己的决定,却只能把他抱得更紧:“很好,非常好,大家都这么说,连陈默都这么说。”
“可是……”徐知着没有说下去。
可是,那不够。
陆臻明白那种心理,就像是小时候在父母面前抬不起头的孩子,即使将来在外面怎样的飞黄腾达,在内心的深处仍然会觉得不自信,仍然需要一份肯定。但是夏明朗,陆臻回想起夏明朗头也不抬甩出的那句:不知道。
他在想,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没人性的妖怪身上。
天已经不那么热了,但初秋的阳光总有一种近乎于惨烈的锐利,好像可以穿透太阳底下任何一点阴影,像这样的时刻,不适合谈心事,陆臻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远方,试图向他剖开心灵分享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收获与感悟。
“小花,有时候我们做一些事,有很多很多的可是,我们必须学会忍受残缺的命运,为了自己最终的渴望。可能队长他一辈子都转不过那个弯,但是徐知着,你很强,我会为你骄傲,这是个现实,他抹不掉,所以留在这里,你觉得后悔吗?”
假如只有我们在支持你,假如没有更多的荣誉,更多的光环,陆臻心情忐忑,等待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徐知着忽然挣了一下,笑道:“我有点热。”
陆臻这才发现抱得太紧,居然都有点出汗了。
徐知着反过身去揽着陆臻的肩膀说道:“其实,我也觉得,人这一辈子可以踏踏实实地干一件自己喜欢的漂亮事儿,有几个兄弟在叫着好,也够了。”
陆臻看到徐知着抿着嘴在笑,脸上绽开漂亮的酒窝,干干净净的大眼睛闪着玻璃似的光,纯净而透明,一时间只觉得心怀激荡,胸口扑通扑通地跳,被涨满了的感觉,异常自豪,傻乎乎地笑。
徐知着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的脸:“咋了,没见过这么帅的人吗?”
我靠!陆臻一拳捶下去。
夏明朗,夏明朗!!
陆臻简直想对着天空吼叫,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看到他有多好?你凭什么就可以无视他的转变他的辛苦付出!陆臻忽然发现他一边在劝说着徐知着接受现实,同时却比他还要不能接受这个可恶的现实,或者就是如此,即使是再宽容的人,也会渴望着圆满。
那个夏天,是陆臻记忆中最漫长的,空前而且绝后,那段时间所有人都晒黑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当秋寒急转直下,一场秋雨让气温陡降了二十度之后,麒麟基地的天空像洗过一样蓝得晶莹剔透。
陆臻在夜间分组对抗时死得早,百无聊赖地站在集合点等待,远处的黑暗中传来零星的枪声。
秋夜,天极高远,冥蓝色的天幕上有一线猫爪似的残月。
陆臻的寒毛没来由地竖起来,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而这是正常的,没有特别经过伪装的脚步声。他不自觉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想:为什么一个军人走路会这么轻呢?
士气,士气,但凡军人都是有一种气势的。
在遇到夏明朗之前,陆臻认为军人的气势应该像猛兽,气吞万里如虎。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来麒麟的理由之一,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儒雅有余,气劲不足。但是,在遇到夏明朗之后,他惊讶地发现了另一种气势的存在,像针一样尖,像冰一样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任何时候,当你站在我身后,我就能感觉到。
陆臻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忽然又觉得这话有些太过歧义的文艺腔,然而仔细一想他发现这话何止是文艺,这根本就是穷摇,他于是非常郁闷地摇了摇头,喊道:“队长!”
“干吗?”冷调的声音响起来,就在耳根处。
“徐知着!”陆臻咬牙没回头,也没绕圈子,对于夏明朗单刀直入是最明智的。
“嗯。”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承认他?他现在已经很好了。”
“还不够。”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陆臻忽然转过了身,清亮的眼睛里映着那一线猫爪似的月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夏明朗站得很近,陆臻转身的时候生怕不够气势又往前探了一下,两双眼睛只有六个厘米的距离,陆臻悚然一惊:他不能退。
自然,夏明朗更不会退。
于是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陆臻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卡到了,一格一格艰难地运转,而运转的结果是他猛然发现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还真他妈的,够穷摇!没救了,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着他了。”夏明朗笑得懒洋洋的。
“你对他不公平,你想看到什么?他还不够证明自己吗?他还需要怎么做?难道一个人说他爱吃鸡,你就非得让他把活鸡都连毛带血地吃下去吗?”陆臻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波动,他知道自己又愤怒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有毛病,为什么任何事只要牵涉到夏明朗他就会很激动,只要看到这个人,挂着这样的笑容,他就会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做一些事,各种各样的事。他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为什么?
无论是好是坏,这个人已经在他心里扎根,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我对他有成见。”夏明朗很坦然。
“你根本不给机会让他证明。”
“够了,陆臻,够了!”夏明朗退开一步,好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眼睛:“要说服我很难,不过,既然你已经选择要这么干,就别揪着我不放。”
“小花,为什么这么叫他?让我想一想,我记得他叫你果子。”夏明朗微笑,“那么,你把他当成是你的谁?宠物?你的曾经年少?还是你用来反对我的试验品?”
“他是我的朋友。”陆臻斩钉截铁。
“很好,那么,别把自己当成是温室,也别把他真的当成一朵花,他不是你的花,别老惦着给他浇水,同时指责农民伯伯为什么不能多给你的小花一点爱。”夏明朗拍拍陆臻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要相信你的朋友。”
这声音很软,毛茸茸的,与他平时说话的声调不是一个样子,陆臻不自觉偏过头摸了摸耳朵。
夏明朗转过身,摸出一支烟,陆臻面无表情地瞪着夏明朗,牙很痒,因为那种愤怒和不甘非常难言,于是牙更痒,真想扑上去咬一口,牙齿咬破表皮,穿过真皮层,切断微血管,插到肌肉里……
从哪里下嘴呢?陆臻用一种看肉猪的眼神打量夏明朗所有祼露的皮肤,胳臂?脖子?脸?
夏明朗似乎有所感应,回头笑道:“你今天是不是死在B3那块的?”
陆臻点头,他今天被人用冷枪放倒,正在排查人头。
“我干的。”夏明朗扬了扬手里的烟,衔到嘴里,笑容嚣张得近乎无耻。
陆臻顿时觉得恍惚,这画面似曾相识,而夏明朗转身之后,他看清了他背上的那杆枪,胸口有些疼,被空包弹击中的感觉,深刻而疼痛,一次又一次。
徐知着对他而言算什么?因为夏明朗的提问,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其实,都有。
因为那是他的朋友,所以要帮助他。
因为所有的少年都这样迷惑过,所以怜惜他。
因为想要向夏明朗证明他的错误,想证明苛责与非难不能成就人,只有爱与鼓励可以!
陆臻眯起眼,看着那人的背影隐在楼角的阴影里,烟雾把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冲动,很想凑到前面去看清楚,看清那张总是带着点懒散的却又危险到可怕的脸,还有那双眼睛,如此恶劣的眼神,却洞悉一切,让人恨不起来。
不过偷偷在背后接近夏明朗永远都是一件艰难而危险的工作,这一次陆臻成功地走到了三步之内,然后看到眼前那个身影迅疾地转身……他有反抗过,陆臻坚信就算是条件反射他应该也是有反抗过的,但是事情的结局却没有任何的颠覆性。
陆臻脖子一紧,被夏明朗横肘顶到了墙上。看来练三年和练十年到底还是有着质的不同。陆臻心中感慨,同时露出快要被掐死的无辜表情。
“我还当是谁,”夏明朗看清楚了来人,手上松了一点:“原来是冤鬼索命。”
“可惜了,不是个艳鬼。”陆臻故意笑得气定神闲。
夏明朗一愣,却也笑了起来,匀出一只手来挑起陆臻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了两眼,道:“不错,还挺艳的。”
陆臻神色不改,飞起一脚取夏明朗下三路,没想到腿才刚抬起,就被人缠住了,夏明朗一用力,陆臻整个人都被他压在墙上贴成张薄纸。
夏明朗笑得更加淡然自得,凑到陆臻耳边吹了口气:“怎么,死得还不服?”
“服了!”陆臻目视前方,直视天边那一抹破晓的鱼肚白。
“你服什么了你?僵得跟铁板似的,还想打?嗯?不过,你今天已经被我干掉了……”夏明朗伸手戳戳陆臻心口,“要报仇,等明天吧。啊?”
陆臻不知道终究是他心跳得太猛还是夏明朗下手太重,好像那每一下戳下去,都像是直接顶到了心口上,一下一下的痛。那种牙根发痒的感觉又回来了,陆臻垂目看着面前那张涂满了油彩的脸,唇色极浅,完全没有血色,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想要一口咬下去,尝尝究竟是什么味道,尝一下夏明朗的血,到底是什么味道。
这个妖怪!
“不打了?”夏明朗疑惑地看陆臻的神情慢慢凝滞起来。
“嗯!”陆臻点点头:“放开吧。”
夏明朗松了手,后退几步,陆臻竟没有再废话什么,一转身就走了,倒令他有了几分失落。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狙击子弹击中目标的声音,陆臻站定脚步。
小花,我们遇上了一个很不一般的对手,我想,他应该值得我们为他努力。
5.
按照惯例,秋演与冬训之间会有一段比较轻闲的日子,想要回家的兄弟们排排假回家探个亲,别全扎堆扎在过年,陆臻与徐知着两个新兵没敢去挤那名额,乖乖地留在驻地,每天上完白天的保持性训练就窝着给自己找点乐子磨时间。
一般陆臻守着电脑看看文件打打游戏,徐知着则坐在地上擦枪玩儿,如果一个人擦枪都可以擦出某种类似于婵娟的表情来,那么似乎也可以理解子弹为啥会那么听他的话,这有感情的东西到底不一样。
陆臻在百无聊赖的单机游戏的折磨中终于恶向胆边生,偷偷摸摸地上了因特网。军区的局域网和因特网有防火墙屏蔽,当然这种屏蔽对于陆臻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登上之后陆臻才发现有追踪记录,他试着想绕开或者摆脱,但是强行摆脱会触发报警,而如果想要绕开,那种运算量根本不是他现在手头这么一个小本儿的CPU可以承受的。
陆臻略一权衡,心想算了,老子光明磊落又不搞泄密,你爱记就记吧。其实真的连上了也没什么好玩儿的,网上冲浪的那点娱乐比起军网来,也差得不多,外面能下的片子,FTP里都有,时事新闻也不会多出一条。陆臻一边开着天涯刷刷页面,一边溜去同学录看看留言,玩了一会忽然想起来,在地址栏输入一个博客地址。
一个老朋友而已,没什么。陆臻心想。
他看到蓝田的博客换了新标签: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陆臻心里悚然一惊,好像忽然间才惊醒过来,是啊,原来那句诗的下面是这样的,原来蓝田的暖玉生烟之后是这样的。
蓝田的博客像他人那么整齐有序,一些视角相当特别的私人摄影,各地游记与一些学术上的问答分门别类地放置着,有条不紊!陆臻一页一页往下翻,这是个喜欢记录生活的人,因为他总是对自己充满从容的自豪。
陆臻很耐心,一些遥远的回忆翻涌起来,让人变得柔软,然后鼠标忽然一停,凝在一个熟悉的名词上——我的男孩。
看日期,已经是一个月前发出的。陆臻没来由觉得紧张,深呼吸,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徐知着,后者正在用一种缠绵悱恻的眼神欣赏他爱枪的三围。陆臻把拦在肺里的空气慢慢吐了出来,指尖一颤,点开了页面。
画面缓缓打开,是一张照片,海天相接的一线,海鸥背云而飞,晨辉如雾。
我的男孩:
我在纽约,长岛,冷泉港,我到了。
我与你相差12个小时,你的黑夜是我的白天,我的黎明是你的黄昏。
你我总是如此。
此刻,我站在这镜头的背后,所以我们看到的是相同的景色。
你的眼睛在追逐着怎样的风景?
是否还会告诉我?
爱,或者有起点,不爱,却不是终点,正如这所谓的天涯海角。
真庆幸我们的故事不会再有反复,时光会永远停在那一刻,所有的回忆都甘甜得几近圆满。
光阴流转,尘埃落定。
终于我也能像你一样。
可以重新笑得坦然。
祝你快乐!
蓝田
陆臻愣了半天,想哭又想笑,好半天之后才用僵硬的手指在键盘上打下一行字,忽然又想到什么,又删去,最后什么也没留下,默默地把页面关掉。
头顶的天花板很白,很白很白,白得像一面镜子,那些回忆中的画面次第浮现,仍然清晰而鲜活。
祝你快乐!
蓝田只会说祝你快乐。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命中有太多无端的敌视和艰难,能够快乐地生活,有些小小的满足,就已经是美妙的人生,幸福是可望不可及的彼岸,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陆臻觉得感慨,有太多话积在胸口的感觉,让他想要倾诉,这些年太多事……他忽然觉得有点委屈,他想,你总是不相信我可以,可是我在临死的时候真的有想到你。
陆臻望天发了一会呆,把电脑关了坐到徐知着身边去,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聊天吗?”
“怎么了?兵变了?”徐知着很是警惕:“一看就像,别哭啊!我最受不了人哭,你要不得劲儿,我去给你整两瓶酒,灌下去就好了,当年我们屋遭兵变的全是这么治好的。”
陆臻一巴掌拍在徐知着的后脑勺上:“瞧不起我怎么的?”
徐知着嘻笑:“哟,你行你最行!哪家丫头这么不开眼,连你都舍得甩。”
陆臻若有所思,苦笑:“说起来,这也不能怨他。当年硕士毕业的时候,他让我去军区,他说只要我呆在城市里他就回国,天南海北广州南京北京都可以。可是我不想呆在军区,你知道吧,人事纷繁,我参军想要的不是这个。”
“然后她就生气了?不要你了?”徐知着啧啧然:“要我说人家姑娘也没大错,女孩子一辈子就那么几年,她能等你多久啊,再说了,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吧,一年休假不到半个月,她连你人都摸不着,她还跟着你干吗,再说你那位,还是个能出国的主,那肯定心高气傲,咱做人也不能这么自私不是?”
“是啊,”陆臻四肢张开摊在地上,“其实他还是给过我机会的,后来还是分了,是我自己没抓住。”
“这就没法抓住,你们两个就不是一路的。”徐知着不以为然。
陆臻愣了一会,却更伤感:“小花,还是你心明眼亮啊。”
“那现在是怎么着,正式分了?”徐知着盘算着以陆臻那恐怖的酒量,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得冒险去买四瓶高粱。
“不,他刚刚告诉我,他原谅我了。”
“什么?”徐知着一下子跳起来,“她她……要和好?那你小子这么一副文艺青年的调调给谁看呢?挤兑兄弟我没人要是吧?”
陆臻哭笑不得:“我是说他原谅我了,就是不介意这事了,不是要复合明白吗?”
徐知着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噢,这样,”大眼睛转了转,“那姑娘人不错啊。”
“是啊,”陆臻苦笑,“他人非常好,是我配不上他。”
“哎,说说呗,怎么好上的?漂亮不?”徐知着抱着枪靠近。没办法,八卦么,那是天性,
陆臻仰头遥望记忆的长河:“我觉得挺好看的,我喜欢他嘛!是我老爸的学生,常带到家里玩就认识了。非常厉害的一个人,超级牛,好像没有他学不好的东西,他原来在我老爸手底下是学微电子的,后来忽然对神经传导有兴趣,硕博就直接转专业。”
“比你还牛?”徐知着的下巴落下来。
“跟我不好比,我在他面前就跟小孩儿一样。”陆臻抬手帮他把下巴托上去。
徐知着眨巴了一下眼睛反应过来:“兄弟,合着你这是姐弟恋啊?”
陆臻脸上一红:“他大我四岁。”
“我靠,都没看出来,原来你好这口?”徐知着傻眼。
“怎么?你觉得别扭?”陆臻微微笑了一下,心道,我好哪口,说出来,只怕真的吓死你。
徐知着满不在乎:“我别扭什么啊?你自己喜欢就成了呗?别说大你四岁,大你四十岁,只要你敢要,兄弟我照挺!”
陆臻一脚踹过去:“大我四十都快七十了!!”
“那不是什么:身高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性别不是障碍,《金刚》看过没?这年头连种族都不是什么不可跨越的鸿沟了,你还怕什么?”徐知着摇摇枪,眨眼诡谲一笑:“搞不好过两年,我跟她登记结婚去。”
陆臻顿时愣住,神色乍惊乍喜,却又茫然,嘴唇颤动了一会儿,只是很轻地叫了一声:“小花……”
“咋了?不用这么感动的,兄弟嘛!”徐知着笑眯眯的。
陆臻慢慢点头,笑着说:“是啊,兄弟!”
12月份的冬训刚开始就是个大演习,不同于平常的师以下单位的小合练,这次是年度大戏,集合了好几个师,相当于军区年前总结的级别。一中队作为蓝方的主要尖刀力量,责任重大。而同时,由于红方电子对抗能力越来越强,陆臻报批的抗干扰仪器终于弄到了手,可惜仪器体积笨重,靠人力很难搬运。
结果夏明朗就郁闷了,计划来计划去都觉得不好安排,陆臻也很无奈,那是常规电子营接近一个排的任务量和仪器数,总不能由他一个人背着跑,果然设备开发的思路滞后,不考虑特战的实战情况。而且除开仪器运输,操作上也大有难题,能打的不会玩这东西,而信息中队的牛人们跑完五十公里可能会虚脱。陆臻只有一个,只有一个陆臻,夏明朗到了这种时候终于悲哀地承认了这个现实,这小子,虽然平时看看没啥用,可是某些关键时刻还就只有他。
对于这种情况严正倒是非常地乐见其成,与所有高层指挥官一样,严正偏爱一切的高新科技,此君像是在一夜之间忽然发现了陆臻与众不同的价值,踌躇满志地打算演习之后要抽调整个基地的技术力量来全力打造陆臻。对此,夏明朗颇有危机意识地刺探了一句:这么整他,好像少校也快不够了吧。
严大人听出话中的醋味,稳重地一笑:“明朗,革命只有分工不同嘛。”
夏明朗啊夏明朗,独孤求败是很寂寞的,群雄逐鹿多好玩儿啊!
等到了正式演习开始的时候,夏明朗万般无奈地还是给陆臻配了车,陆臻一人搞不定那么多仪器,一定要有助手,而他的助手没能力随着他三天两百公里的转战。由于战车的攻击目标要比单兵小组大得多,夏明朗抽出方进带了一个四人小组专门负责保护,而且还配了两个暗卡的狙击手,平时完全不露面,只在暗中跟随保护。徐知着就是这暗卡之一,让陆臻的私心很不满,其实比起这种躲在暗处保护人的工作,他更希望徐知着能有个更光彩更闪耀的任务,反正无论是基于什么心理,他都希望能让夏明朗看到他的好,看到徐知着是多么的出色优秀又有本事。
不过徐知着本人对此倒没什么异议,反倒是笑眯眯地安慰他:“别拿演习不当任务哎,俺就剩下这块主战场了,还不得做到最好?”
演习的战况比想象中更激烈,就像是多年的积怨总爆发,老红军打得非常顽强几乎是寸土必争,而陆臻负责的干扰与反干扰小组更是众矢之的,他们差不多要一刻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才能保证不会被蓦然而至的火炮所击中,而三天后,战况进入了犬牙交错的状态,再没有什么前方,也无所谓后方。
红军拉了几乎半个步战连去抄陆臻的底,在坦克车的炮声轰轰中,小侯爷拼命抵挡,陆臻也只保住了一半的仪器逃走。车子已经被标战损,助手挂了一个,当阵地对攻开始,信息中队的那些书生型的技术人员们只有被人按在地面上不要抬头的份。夏明朗接到消息赶过来支援,虽然全歼了来敌,可是战损比一塌糊涂。
仪器折损过重,此消彼长,对方的电磁干扰和电磁侦察的能力马上有了长足进步,红方拿出了本土作战上的地形和人力优势血战到底,甚至不惜整瘫所有的电磁通讯与蓝方打遭遇战。灵活机动本来就是蓝军赖以为生的法宝,陆臻拼命跳频,可通讯仍然断得厉害,时时被阻截,时时被追踪,双方陷入胶着的苦战状态。
夏明朗与陆臻相对无言,像这种以命换命的打法,说实话,还真是蓝军的克星,他们死不起。
夏明朗离开不久,陆臻再一次被包围。这次红方打得非常聪明,首先利用陆臻他们与狙击手的通讯联络锁定了狙击手位置,定点清除,陆臻就听到肖准惊叫了一声,便再无声息,而徐知着最后给了他一句:电磁静默!
像这样的队伍失掉了狙击手就好像螃蟹丢了他的两个螯,方小侯就算是杀天的人物这回也不敢想着反攻了,一门心思只是突围,护着陆臻且战且退,陆臻来的时候带了三个助手,一个阵亡,一个在撤退中掉了队,只剩下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名叫冯启泰的家伙居然跟到了最后。
此人在第一枚火炮落下的时候吓得眼泪长流,把小侯爷气得差点没自清门户,陆臻原来看他那块头还觉得这小子体能应该不错,又是积极主动要求进步的模样,万万没想竟会如此丢人,还想着回去之后一定都不拿正眼瞧他,没想就他这哭天抹泪的,居然背着几十公斤的仪器随他夺命狂奔,而且在干活的时候也没出过大错。陆臻痛心疾首地追讨自己,眼皮子忒浅了,太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了,太没有发现人才的眼光了,这真人,他就是不露相的啊。
“阿泰啊!”陆臻在隐蔽的间隙里摸他的头,“只要你能撑到底,我就让队长批你进行动队。”
“真的啊!!”冯启泰脸上泪痕未尽,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方进在背后听着了,摇了摇头,又撇撇嘴。
陆臻本以为徐知着已经阵亡了,可是没想到,在进入下一个隐蔽点之前,他们又得到了狙击保护,方进顿时心中大定,可是等到陆臻试图联络徐知着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关机了,也不知道是通讯器出了问题,还是仍然在电磁静默中。
干扰,反干扰,追踪,反追踪……
被伏击,遭遇战,隐蔽,退走……
接下来的战争进入白热化,由于大功率的仪器全部战损,陆臻一行人在整个战区里绕圈子,在追踪对方的指挥枢纽,在跳频的间隙中迅速的传递出短促的命令。然而每一次遭遇险情,冷静而犀利的狙击子弹都会提前从不可思议的地方射出来,一枪一命,令敌方胆颤,令己方心安。
这就是方进所谓的长枪一划,800米无人区,一个狙击手的霸气。
于是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陆臻发现自己有奇迹般的镇定,反正任何时刻他们身后还有徐知着,还有他的枪,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忽然想到那个夏夜里夏明朗说的话:别把他当成你的一朵花,要相信你的朋友。
小花,陆臻有些泛酸又无尽喜悦地想,你现在已经开得这么好了。
因为战况艰苦,胜利便来得如此的甘美,当标志演习结束的信号弹划破天幕的时候,陆臻一时之间几乎不能动弹,冯启泰欢呼着冲出去,抱头大哭。方小侯很瞧不上似的踱过,来来回回转两圈,终于,弯腰摸摸他的头。
开心,欢呼,大叫,彼此拥抱,胸口撞在一起。
夏明朗从他的战车上跳下,看到陆臻像一颗炮弹似的向他撞过来,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打算给他热情的下属一个胜利的拥抱,没想到陆臻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过去,爬上车把电子喇叭拉出来,站在车上大吼:“徐知着?我们赢了,出来吧!我们赢了!!”
几分钟之后,没有人注意到的树丛里钻出来一个脏兮兮狼狈不堪的人,黑漆漆的脸上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在闪着光,里面血丝密布,徐知着背着枪叽哩咕噜地抱怨:“吵死了,我本来还想先睡一觉再说的。”
陆臻当然不管他,下山猛虎似的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徐知着哎哟了一声与陆臻抱在一起。
像这样的好事,方小侯当然不可能会不插一脚,于是大家都觉得应该要插一脚,于是当冯启泰也打算去加一把力的时候,徐知着终于悲愤了,怒吼:“他妈的,老子快要被压死了!”
因为肖准的提前阵亡,没人换班,徐知着有三天两夜没睡过一分钟,神经高度紧张,体力和精力全部透支,刚上飞机就撑不住了,一头扎在陆臻怀里昏睡,大有天塌下来也不会醒的气概。
夏明朗闲坐在机舱一角,莫名感觉到这次好像少了些东西,他漫无目的地扫过整个机舱之后,视线落到了徐知着身上。似乎是第一次,第一次在演习之后他没有收到徐知着试探的眼神,那个士兵倒在他战友的怀里呼呼大睡,那种满足与安宁的模样让人动容。
夏明朗忍不住微笑,眼神柔软而温和,是的,就这样,这样很好。
在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目标明确力求上进,他们可以干不算满意的工作跟不太爱的人结婚,他们没时间陪老婆说话,他们错过儿女的成长,他们不惜一切只为别人眼中的成功……可是,万一哪天醒过来忽然发现不值得,怎么办?
夏明朗看过很多这样的人,错过整个青春,错过所有生活的过程,只为一个结果,到头来妻离子散,却发现连事业都不合心意……他知道外面有很多这样的人,年轻时拼命刻苦,中年空虚放纵,老来后悔黯然,但是那些人与他无关。他只关心自己的队员!
麒麟是一份事业,它需要志同道合的人,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为之奋斗的每一天都是成功,一切的满足在于过程,不是结果!
徐知着,希望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陆臻用保护人似的姿态一手圈着徐知着,挑衅地挑起下巴看向夏明朗,夏明朗却微笑,眼神柔软而温和,让陆臻错愕茫然。
PS:
冷泉港:即冷泉港实验室,Cold Spring Harbor Laboratory,位于美国纽约长岛冷泉港,建于1890年。以定量生物学而著称。它分别与15个大学的非赢利研究组织相结合进行研究工作,在财政上由美国政府、慈善部门、基金会和当地机关团体支持。主要研究领域有:微生物遗传、染色体结构、动物病毒、细胞培养、肿瘤免疫和神经生物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