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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7)

麒麟 桔子树 22715 2024-09-25 12:35:09

“绑住你的不是责任,而是贪婪。”方风雷给自己也倒了半杯酒,然后加满冰块:“你在等待,等待他努力,等待从天而降的奇迹,幻想老天能满足你的贪欲。这不是责任,这是欲望。责任是你知道你能承担,你配得上;欲望是你明知道你不配,你付不出那个代价,但你还要强求。”

蓝田感觉狼狈而痛快,他的伤口正在被精准的撕开,而这正是他需要的。

“你可能骗得过他,但骗不过我,我认识你太久了,老弟!你不是这种会等待的人。想想吧,你的小宝贝遇上麻烦了,你应该是什么样的?你当时对乔治是怎么做的?你会说:宝贝儿,站到我身后去,这里交给我!记得给我喝彩。”方风雷摇晃着手里的酒液和冰块。

“那不一样。”蓝田虚弱的辩解。

“没什么不一样,如果有,那就是你老了。”方风雷声音低沉,字字清晰,完全不容置疑的口吻:“你的长矛呢?你的铠甲呢?风车就在那里,你为什么不去了?因为你老了……”

蓝田闭上眼睛,眼泪不停地滚下来。剥开重重矫饰,真相永远最让人无力而绝望。即使拼命想要逃避,总有一天要直面这惨淡的现实。

他的确已经老了,曾经在很久之前就老了,再没有那样的年少意气,没有不惜一切的轻狂,义无反顾的浪漫,冲冠一怒为红颜,把世界踩在脚下的豪情。不会再相信,只要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他已经在这个人间活了太久,生出太多枝蔓,与太多人的命运相关,那些人那些事,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标记在那个地方。他们成就了他,而他们也束缚着他。

“不要不甘心。”方风雷终于坐到蓝田身边去,张开臂膀让他靠到自己厚实的肩膀上:“即使上帝爱你,也不可能什么都是你的。”

“他满足了我所有的幻想。”蓝田用一种微弱的好像叹息一样的声音喃喃自语:“英俊、神秘、性感……甜蜜得不可思议。当他不再是一个健身房的穷小子,不再是穷途末路的人,他变得有钱有势、有能力有选择……他还是爱我。那么温柔,深情。他需要我,关注我,百依百顺,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可以忘记全世界。”

方风雷默然无言,抬手揉了揉蓝田的头发。

蓝田取下眼镜,把脸埋进手掌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再有未来了,我已经得到过最好的,而我已经明白,那是我无法承担的。”

方风雷揽过蓝田的肩膀,用力勒了一下:“我们都不会再有未来了,因为我们都老了。可那又怎么样?命运不会总让你心想事成,但你可以换个方式开始。你已经够幸运了,想想看,有谁能像你……有些人20多岁就没有未来了,往下的日子就是不断的重复平庸和失望。可你呢?你都这个岁数了,你还有什么可不甘心?”

“我没有不甘心。”蓝田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我真的没有……没有不甘心,我只是,只是……”

蓝田喝了方风雷大半瓶酒,絮絮叨叨说了无数往事。方风雷耐心听着,大手揉搓着他的头发说你还有什么可不满足?蓝田露出恍惚的笑意说道是啊,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蓝田醉透以后迷迷糊糊地睡了。醒时,方风雷正坐在桌前办公。窗帘拉得很紧,只露出一线浅淡的日光。

“几点了?”蓝田按住宿醉后隐隐作痛的额头。

“7点12分。”方风雷抬手看表:“你还可以再睡三个小时,衣服脱下来,我让人马上洗。中午我们去协和,谢医生今天在北京,我约了他和刘院长一起吃午餐,下午你们可以聊一会儿,你最好在听证会之前得到他的支持。”

蓝田呆呆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清醒过来,点点头说道:“好。”

酒店服务员进来收走了蓝田的衣物,方风雷在小姑娘明显闪烁地目光中不动如山,镇定自若地交待加急。蓝田冲完澡,裹着浴袍靠在床头,细长的雪茄刚刚递到嘴边就被方风雷瞪了一眼,连忙放下,陪着笑说道:“给你添麻烦了。”

“还好,至少你还知道来找我,而不是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像那个……吴什么……的。”

“吴俊生。”蓝田浅笑:“如果是俊生的话,他大概会哭着给我买张机票……说去吧,真爱无敌,你走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你敢?”方风雷目光如电。

“我不敢,疯这一晚上也该醒了。”蓝田拱手:“蒙君不弃,谢主隆恩,非犬马之效,无以报称。”

方风雷哼了一声:“我在这个项目上投了三个亿,你要是再敢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感情问题给我惹麻烦,我就把你剁了,扔到发酵罐里养菌去。当然,我不敢保证李查德会喜欢这个主意,没准他会考虑剥出你的大腿神经来做伤害性反射模型。”

“你放心。”蓝田苦笑:“我妈她们一直担心我执迷不悟。其实他们都不懂,如果他是我的一个危险,我就是他的一个麻烦。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过来,他需要一个能跟他并肩作战的人,又或者是那种能简单养在家里的人。而我都不是,我很麻烦。我是一个纵然舍不得,也要扔掉的麻烦。我这个人既贪且坏,犹豫不定,但他不是,他比我有决断。”

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就是到位,只要花够钱,沾着酒液汗水皱得像麻花一样的衬衫和外套也能马上熨洗得干净板正。蓝田换好衣服,又仔细刮过脸,镜子里的人面容冷峻,目光强悍,看不出一半点脆弱与迷乱。方风雷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一眼,眼神终于柔和了一些。

“老大。”蓝田向前迈了一步,站到方风雷身前。

“走吧。”方风雷利落地转身。

蓝田看着那道背影,厚重踏实的像山一样,无比的现实,不带一丝浪漫。

蓝田抬腿跟上,对自己说:你该落地了。

那天晚上,徐知着找遍所有监控都没有找到蓝田,最后利用悍马车的车载GPS定位找到了这间酒店。他等了一晚上,看着方风雷与蓝田一前一后地从高雅奢华的酒店大堂里走出来,挟着卓然超群的气势。

徐知着忽然想通了自己对那个男人所有莫名的敌意,那是无关情爱的,对权利、地位与能力的嫉妒。那个人……正无比强势的把蓝田带走,走向那个属于他们的国度,而自己是站在另一国的。这两者的距离,就像北京与曼德勒那么遥远。

徐知着一直不知道蓝田那天晚上与方风雷聊了什么,他只知道从那天开始,蓝田变得越来越坚硬,仿佛一夜之间收尽了他所有的轻狂与浮华,变得严丝合缝,无懈可击。

自从与蓝田分手后,徐知着一直处于一种异常燃烧的状态,他从灵魂的内核里发出光来,那种强烈的决断力,甚至可以影响到顾玄那样极度稳定的人。他变得异常强势,说话时目光会直视对方的眼睛,微笑的样子非常深情。他像是忽然明白了自己有多好看,有多大的能量,足可以颠倒众生,他变得异乎寻常的勇敢……勇于进取,勇于探索,亦勇于面对自己的错误与失败。

他喜欢在说服的时候揽住别人的肩膀,微微低沉的嗓音会让人陶醉。他开始在犯错的时候满不在乎的笑,鼻翼微微皱起,灿烂夺目,让人无力拒绝。

在雨季过后的那个秋天,徐知着接受了国际刑警组织的委托,成为联合国缉毒署查得着身份的一位缉毒特使。

身为全球最重要的毒品出产国,缅甸一直是联合国缉毒署的工作重点,而这些年试图重返国际社会的缅甸政府自然无力反抗来自联合国的禁毒压力。无论他们是亲自派人过来,还是委托缅甸境内的力量参与,缅甸政府除了拍手叫好,同时籍此为由向国际社会索求一些援助以外,不会做更多反应。

徐知着高调接受了这项委托,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金三角。长久以来,在缅北,只有傻子、疯子和骗子才会参与这种国际禁毒事业,而长久以来,在缅北这块土地上,或者出过一两个傻子,却从来没见过疯子,剩下的,只有形形色色的骗子。像逐浪山的老爹,那位不小心被缅北毒枭挫骨扬灰的“国际禁毒精英”,就是这一行里的翘楚,沽名钓誉的好手。

很多人都用那种理所当然的逻辑认定徐知着将来的行事,只有顾玄听到消息吓了一跳,甚至直接从老挝赶了回来。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顾玄双手撑在宽大的柚木桌上,看着前面这个笑得满不在乎的男人。

“我想给你个惊喜。”徐知着翘起嘴角:“这个身份做事会更舒服。”

“你不要太出格。”顾玄直觉不安:“遇事要跟我商量。”

“什么叫出格?”徐知着紧紧地盯着他,目光闪亮。

顾玄几乎被哽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一个男人如果长得过份英俊,而且意志坚定,神色决然,这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你知道我是失去了什么才坐在这里。”徐知着站起身,一只手握住顾玄的后颈,慢慢弯下腰:“你要明白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不可能畏畏缩缩,束手束脚一点不出格,否则我不如呆在北京帮他洗衣服做饭,让他养着……”

所以……顾玄不安而又兴奋。他需要一柄快剑,用来斩断所有的危险与阻力,所以他悉心搜索、寻觅……从暗中观察到贴身培养,精心选择并打磨了这柄剑,如今此剑饮血开刃,寒光照人,一身龙吟战意沸腾,他本应该高兴,但兵乃凶器,杀敌一千,终究自损八百。

“可是……”顾玄感觉矛盾,于公,他应该为徐知着喝彩,然后用好这股子激情;而于私,他真的很怕徐知着有什么意外闪失,毕竟,这是他极为欣赏的一个兄弟。

“怕什么?”徐知着轻轻撞了一下顾玄肩膀:“怕就不要做了。”

顾玄咽了口唾沫,缓解喉咙的干喝。

怕什么……顾玄看着徐知着的眼睛,看着那双像宝石一样漂亮的金棕色眼眸之下脉脉跳跃的火光,读到他没有说完的话……

怕什么?最坏不过马革裹尸还。

一股很久没有过的豪情,充满了顾玄的胸膛,他深吸一口气,把喉头生硬的感觉强咽下去。他记得第一次跟着师兄来到金三角,那个人望着黛青色潮湿的密林说了一句话:让我们把事情做完!

后来,顾玄在年复一年漫长、艰苦而又琐碎的工作中慢慢回味着蕴藏在那朴素誓言中异乎寻常的豪迈,那几乎是不可望也不可及的神圣梦想。

“有事还是要跟我商量。”顾玄说道。

“当然。”徐知着笑得爽朗:“这头交给我,你帮我顾着点他。”

顾玄点点头:“我尽力。”

在雨季结束的第二个月中,徐知着带人解决了果敢的一个冰毒加工厂,他没有寻求缅甸军警的援助,只带了几名国际刑警,并事先通知了中国边防武警与缉毒帮助缉拿逃窜的毒贩。

这是一个精心选择的目标,缅北的各大势力中,四特的林家已经完全不沾毒,佤邦的鲍家虽然还在做,但做得极为克制,而且货都是从泰国流向东南亚绝不会犯中华的虎须……真正的毒品大户都挤在果敢、克钦邦和政府驻军地带。

克钦现在两强对峙,动哪边都不适合;政府军虽然很挫,管控不了辖区,但毕竟是一国官方;相比之下,处于权利真空的果敢是最好的练刀石。而且果敢曾经的统治者彭家兄弟目前都寄住在佤邦,那群人熟悉地形,也知道情况,徐知着搭上他们的情报,对果敢摸得透透的,几乎一捉一个准。

徐知着端了毒窝,毒品就地销毁,领头的高层交给中缅政府处理,剩下的全绑了回去。从下往上开了价,马仔十万一个,小头目五十万,放出了消息等人来赎。没几天,交得出钱的利索都放了,交不出钱的送给缅甸政府处理。

办完正事,徐知着把中缅政府和禁毒署发的奖金再加赎金归在一起算了算,一笔全发了下去,这下子整个公司都炸了锅。

在曼德勒这个200美金一个月就算高薪的地方,一笔奖金发一万人民币这是个什么概念?这是你跟着他干三次,就能回老家盖一套砖混结构的气派小楼,让整个村儿都羡慕嫉妒恨,让你爹妈鼻孔朝天走道的节奏。

在缅北,男人们当兵受累只为饷,但军事集团等级森严,收入从上到下完全是个金子塔结构。从来都是老大吃肉,中层喝汤,剩下的小兵能捞点渣就算福利。徐知着从根本上废了这个规矩,再没有比他更慷慨的老大,发钱发得跟不要钱似的,顿时底下人所有的抱怨、嫌弃,有关他多管闲事儿的争议冰消瓦解,所有人跃跃欲试,只恨捞不上下次跟老大出去打土豪分田地的好活计。

忠心是可以卖的,如果一个老大慷慨又公道,马上就能收起一筐的忠心。

徐知着为国尽忠,党国自然不能太亏待他,虽然八杆子打不着,顾玄挖空心思走门路通关系曲线救国,拿着蓝田的安全问题狠狠炒了一把,内参写得情真意切,帮他从中央警卫局要了两名菜鸟下来,马上把蓝田的安全级别抬到了中央委员的规格。

此举图的不是人,就是那身皮,那通身的气派,臂上的LOGO,俩小伙儿条顺盘亮,往那儿一站昂首挺胸,跟两株小白杨似的,脑门上活生生写了一行字:老子上面有人!!

学界的听审与项目的商业价值无关,反正投资不从自己的经费里出,蓝田的日子过得风雨飘摇,老院士们看在眼里,也只有舐犊情深,心想这小伙儿做点事业真不容易,再一看门口站的那俩天兵,气势更怂,提问时都是商量的语气,连话都不敢说重喽。

方老板的人际运作是第一击,徐知着的英模炒作是第二击,蓝田随身那俩天兵是第三击……这轮翻攻下来,各位评审大牛们早已把心态调到了“能过就一定要让他过”的位面上。

蓝田再怎么受挫折,实验数据不全,手上还是有硬货的,再加上谈吐优,卖相好,五分功业吹到六分,总算压线过关。最后评审结果要求他在半年内补足数据,但考虑到大家都很忙,数据补足的部分可以用文件提交,等于就是走个过场了。

摆在蓝田眼前的那一串硬仗终于打通了最重要的第一关,蓝田抱着方风雷喜极而泣。孙参打电话给顾玄报告情况,颇有点为自家兄弟不平的酸意。

挟着学界的背书,蓝田马上向江苏省卫生厅申请报批。角膜移植属于第二类医疗技术,干细胞操作也有伦理争议,按例需要先申报,好在资料都是现成的,又有学界大牛们的集体背书,这一关打通就只是个时间问题,蓝田专门从当地医院挖了个人过来处理这些政府关系。

至此,学界的审核暂告段落,种种商业运作正式启动,成立资产公司,整理股份结构,成立合资公司,投资申报民营医院,找苏州市政府要地要优惠,找银行谈贷款,找学校谈合作,之前接触过的投资人现在一个个正式谈过来……一大群人涌上来,将蓝田彻底淹没,一周100小时工作真是轻的。

还好,李爱之是资本运作的好手,条条框框门儿清;而方老板手下的团队之前一直憋着一口气要在中国开医院,虽然实战受阻,但演习经验极其丰富,一个班子拉过来,全部顶上。

蓝田之前虽然也算是大老板,这些年过手的经费以千万计,但毕竟没见过这种阵仗。

如果一切都顺利,再过几年,他就能发财当财主,功成名就悬壶济世,实现多年梦想。说不开心,自然是骗人的,要说有多激动,其实也是骗人的。从实验出现重大突破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等着这一天,这么多年的准备,仿佛是必须的命运。如果得不到,会惶恐难安,有如人生失败,而真正得到了,也不过是:好吧,就这样了。

蓝田忽然可以理解方风雷,即使有权势有名望也不过如此,无法骄傲自满得意洋洋,反而一睁开眼睛都是责任。蓝田常常在清晨梦醒时分想起徐知着,过去的种种如今回想起来都有了偷情般诱人的色彩……想起古铜色的肌肤与温柔的嘴唇,像宝石一样美丽闪亮的眼睛和结实柔韧的腰,想起轻柔的吻和暖人的情话,那些消魂蚀骨的情和欲。

只可惜,我的意中人,是个大英雄。

虽然台面下的工夫早已被家族的长辈们靠无数饭局和庞大的人脉网做足,但苏州毕竟是一个各项规章制度分明的地方。蓝田想免费拿地,用科研的名义办低息贷款、做减税,想快点拿执照……还有很多环节要一步步走下来。

蓝田坐在政府牵头的讨论会上回答各种的问题,起初,话题集中在医疗前景和各种优惠政策的申请资格上,会到中途,终于有人开始提及那个名字:徐知着。

“听说,蓝先生之前,遭遇过一次车祸。而且就算是现在也没有完全消除这种风险。”此人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猴子和门口站岗的小兵。

“是的。”蓝田仔细辨认了一下对方的脸,认出是银行信贷部的一位主任。

学者们审项目不会问人身安全问题,但银行批贷款,风控却是不得不问一声的:万一我把钱贷给你,你嘎嘣挂了怎么办?到时候大梁谁来顶,我会不会血本无归?

“这是一个成熟的项目,我们已经申请了完整的专利,所以理论上,即使我有什么意外,我们的团队也可以保证……至少把目前的局面维持下去。”蓝田字斟句酌,能搞到贷款自然比借债好,借债又比引入投资人要好,他手上的股份本来就不多,为了保证控制力,一点也不想分出去。现在徐知着闹得所有的私募基金都不想借钱给他,只能把宝全押在国有银行身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不可能有没有您在会是一个样,即使当前不会出很大的岔子,但这个项目以后的成长性还是会受影响。”

“我们已经分手了。”蓝田补充道:“相信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可是……”对方显然有些意外,又回头看了一眼。

“徐先生是一位非常负责任的人,所以即使我和他目前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他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再保护我一阵子,以防万一。而我也相信他的战友们,相信这个国家的安全力量,足可以保护好我。”蓝田这话意味深长,全是李爱之这个脚踩官商两界,脉通中央地方的人精一句一句教出来的。这话的潜台词就是:老子上面有人,领导心里有我,你要是不相信我,就是不信任中央不信任党。

当然,这话拆穿了基本算骗。但从县市到省,从省到部委,从部委到中央,中间隔了太多层。对于生活在太平盛世的地方银行里的某位小领导来说,徐知着那身份基本算另一个世界的人,中央领导的心思更是天上的传说。

中国官场等级分明,官大一级压死人,地方抱中央大腿,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彻头彻尾的骗子都能骗倒各级市委,更别提蓝田这号狐假虎威,牵强附会的。

这些日子以来,蓝田就靠这套说词唬住了不少人,一般话说到这里,就算是尽头,对方即便是心里想着“靠,太危险,不能跟他合作”,表面上也会做出非常佩服信赖的模样。

但眼前这位小领导不知道是被政府压了放贷任务心里不爽,还是仕途太顺受不得半点挑衅,居然一径说了下去:“但是我们也听说,您之前的车祸非常危险,差点就……当然,我们不是针对您,我们主要还是对徐先生的工作性质有顾虑。”

“我宁愿你针对我。”蓝田忽然沉下脸,肃然的神情让他莫名有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我宁愿你认为我手无缚鸡之力,软弱无能,即使有这么多人围着保护我,也可能会出问题。也不希望你质疑他的工作。”

蓝田在眼角的余光中瞥到李爱之不赞同的眼神,心中忍了一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徐知着先生……是一位英雄。他的工作很重要,理应被尊重。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让他在背后……被人做负面的评说。”

小领导明显愣住,眼睛眨巴着,不知道怎么接上话。

好在蓝田已经迅速的平复了心情,微笑着说道:“对不起,是我过于敏感了。主要是,我不太想听到有关他是不是影响了我,或者阻碍了我这样的话题。”

“没有没有,不是这个意思。”小领导马上打着哈哈顺坡下驴。

徐知着听到这段对话是在两个月以后,蓝田已经顺利拿到批文和一块地,还有一笔不多不少的贷款。徐知着收到消息很是兴奋,听猴子说蓝老师在那帮官儿面前可帅了,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便向他讨了当时的会议录像过来看。

时下,政府机关的重要会议都会录像,蓝田这边也会录一份,算不得什么隐私机密,猴子一直对徐知着这个牛人很服气,私下里给就给了,也不觉得是个事。

蓝田当时参加了无数个会,一整张光盘里压着画质低劣的定镜录像,有时候蓝田根本不在镜头里,好在声音还算清晰。

无论是资金运作还是科学研究,徐知着都听不懂,听着听着就没了兴致,扔在一边当背景音放着,专心擦拭他的那些枪。

乌黑的金属零件散落在毛毡上,徐知着坐在呛人的枪油味里……忽然间听到了那句话:徐知着先生是一位英雄。

徐知着猛然回头,只看到镜头压得很偏,在角落里露出蓝田一张小小的侧脸,然而神色肃然,目光端凝。徐知着忽然感觉肺里吸不上气,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才发现眼泪已经流下来,落到手心里。

徐知着没有办法形容那种感觉,好像整个胸腔都被填满了,那是金色的,温暖的,柔软的情感,像旭日初升,像星汉灿烂,像生命中的第一个吻,第一个满分,第一次嘉奖……像那所有胸中鼓胀但说不出话,只有眼泪会温柔流下的感动。

徐知着一个人坐在房里,抱着笔记本,反复听这句话,自顾自笑着,连眼角都眯起来,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

左战军有事找过来,推门看到徐知着抚摸屏幕上小小的人脸,忍不住嘲道:“没见过你们这样分手的。”

“那你是怎么分手的?”徐知着笑了。

左战军脸色一变,像是瞬间陷入了难堪的回忆里,徐知着正想找个话题岔开,左战军已经闷闷地开口:“她一直让我买房子,但我当时把钱都给家里了。我家乡下的旧房子破了好多年,都快成危房了。我跟她说钱没了再赚,她就很不高兴,我那时候跟几个战友搞潜水学校,成天忙得要死也不太顾得上哄她。后来她忽然发消息给我说分手吧,我以为她又要闹,马上坐车去城里找她,就看到有另一个男人已经在她家里了。”

“你也别太难过了,有时候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徐知着安慰道。

“难过?”左战军挑眉毛:“我难过什么?我现在一年几十万赚着,将来买房买车,想要什么没有?到时候找个更靓的女仔,我嫉妒死她。”

徐知着沉默片刻,把电脑放到一边,拍了拍手边的地板说道:“过来。”

左战军乖乖坐过去,徐知着手掌按到他后颈上徐徐用力,果然这小子正强梗着脖子,肌肉收得紧绷绷的,像一头随时要跟谁角力的公狗。徐知着用力捏了几下,左战军松弛下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再婚,我继父的女儿比我大,一直欺负我。但只要我们打起来,我妈永远都只会揍我,无论我姐有多不讲理,最后道歉的还是我。”

左战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家里虽然穷,却是个伦理正常的人家。父母亲秉承着朴素的爱与公道对待每一个孩子,即使略有偏好,也并不出格。而且左战军是家中老大,虽然吃苦受累,但绝不憋屈。

徐知着手臂搭在左战军肩上,神情轻松,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有一次我实在气不过,就从家里跑了出去,也没敢跑远,就躲在小区里等。一直等一直等,没有人下来找我,后半夜下起雨,我冻得实在受不了,又不敢回家,坐在楼道里等着天亮。早上邻居家里的阿姨出来买菜,把我送回家。我妈很不屑,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妈现在……”左战军实在憋不住。

“不在了,早走了。”

左战军明显松了一口气。

“小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我要怎么做他们才能喜欢我。后来才知道,做什么都没用,是你这人不对。”徐知着苦笑:“后来,我刚刚工作的时候,把赚到的钱都给了我妈。”

“老大,你这真是……”左战军憋得脸上胀红。

“我那时候可以骗别人,说那是因为我孝顺,她不仁我不能不义。但其实我自己心里知道,我只是不甘心,我想让她知道我是多好的一个儿子,我想让她后悔当初那么待我。我想让她记得我的好,我想从她身上得到一些东西,哪怕是用钱来换。”徐知着终于有一些动容:“我一直到很久以后才想明白,那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我妈是个很势利的女人,她不够爱我,她不像别人的妈妈那么疼儿子,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有时候我们应该面对事实,其实真相反而没那么可怕,而你越是不甘心,越是想藏着,越是费了八辈子的力气想证明没那回事,就越是难受。”

左战军渐渐沉默下来,他终于明白徐知着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不是因为你好惨,所以我说个我更惨的事,让你明白天底下不止你一个倒霉蛋,而是……

“军哥,找老婆是找个合适的人一起过日子,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让谁后悔让谁嫉妒。那姑娘跑了就跑了,没什么大不了,不值当你这么惦记在心里。我们赚钱,买车买房子,是为了将来给媳妇过好日子。”

左战军神情有些尴尬:“我这说着玩儿呢,峰哥不也说以后发了财,搞辆好车带个小模特去他女朋友小区候着去。”

“但峰哥是逗个乐子,你是真惦记。如果哪天你真的花钱把那妞给砸回来,我都不会惊讶。”徐知着说得很笃定,但左战军明显有些烦躁,所谓执念,如果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干净,自然也就称不上执念了。

“你就当我还喜欢她,行吗?”左战军起身欲走,被徐知着一把拉了下来。

“你就算还喜欢她,她也不值得你惦记。”徐知着手上不放人,手臂横过脖子把人勒到怀里:“别犯傻,小子。天下那么多妞儿,比你那个好的多了去了,随便找一个,你就能把这事儿搁下好好过日子,你干折腾什么?”

“老大,我也想把这事搁下,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和蓝老师那样的,我不甘心,行吗?我就是惦记着,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软肋被戳,左战军急得脸红脖子粗的。

“谁说我甘心了?”徐知着忽然怒起:“我比你还要不甘心!左战军,不要以为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当然也有我不想面对的现实。”

“什么?”左战军脱口而出。

“我,现在不合适跟他在一起,很可能永远都不会适合。”徐知着松开手,神色肃然:“我一直不想承认这一点,我一直想藏着,躲着。不去想未来,日子就能过下去。其实我让逐浪山抓走那次,我就应该想到,像我这种刀尖舔血的人,怎么能跟他搅在一起。可那时候我不相信,我以为我什么都能做到。我什么都不肯放,事业和爱情我都想要,把路越走越窄。我不肯承认没有我他可能会过得更好,但现实就是这样,我们分开了,他一切都很顺,他也不用再去担心我们之间的关系,专心致志做事业。就算他将来再出什么意外,至少我把我能干的都干了,他身边所有人都高兴,还都觉得我是个好男人。”

左战军默然无言。

“军哥,别说你是假惦记,那姑娘对你根本就没多大心,你对她也没多少意思。你就算是真惦记,那又怎么样?你这种情况,你这样的家,你找不了她那样的,你得找个跟你家境差不多的,能跟着你来缅甸,彼此事业没冲突的,你们才能过到一起去。这对你好,对你将来的媳妇也好。”

左战军垂着头,默默抽烟,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老大,你现在回去当政委都没问题。”

“你回去慢慢琢磨。”徐知着笑了。

左战军一时忘记了刚刚过来干嘛,临时走到门口,还又退回来,一脸正色地看着徐知着说道:“老大,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我这人有时候犯浑,你别放心上。”

徐知着摆摆手,示意快滚。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徐知着拿过笔记本电脑,才发现刚刚无意中已经把视频彻底关掉了,便随手扔到一边。徐知着躺到地上,回想起左战军最后那张真诚的脸,那种毫不掩饰的崇拜与无条件的信服是他之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带兵带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风格,夏明朗有夏明朗的路数,严正有严正的路数,而属于他徐知着的路数似乎到今天才有了一些眉目,而这些技巧,其实是蓝田教给他的。

蓝田总能得到学生们的爱戴,他有很多朋友,他天生就会处理这些人际关系,成为人群的中心,有如天生的领袖。而那些技巧说穿了其实并不复杂,不过是一点坦诚,一些担待,和一些仿佛推心置腹感同身受的理解。蓝田深谙这种交流的方式,从自己的经历出发,循循善诱推到自己想要的主题,他让你相信你们是同类,你们能彼此理解,于是便拥有了可以直击心灵的力量。

徐知着发现,似乎在分手以后,蓝田在他生命里留下的那些痕迹才真正突现出来,清晰宛然。

徐知着仍然记得他刚刚从军走上社会时是怎样挖空心思的讨好所有人,总想得到关注,得到偏爱,做很多事,却常常不讨好。那几年不断的追,逐不断的抛弃,曲意逢迎上级,委曲自己都换不到一个真心的朋友。

王颢是个势利的女人,于是也在他的灵魂中刻下了势利的因子,这些特质自己无法查觉,在明眼人看来却有如明火执仗般鲜明。从军那么多年,只有陆臻一个贴心贴肺的兄弟,都不是自己努力赚来的,而是陆臻这人跟谁都能好起来。徐知着现在回想当年的自己都觉得可笑,他还记得陆臻的评价,他说徐知着是一个自以为精明的傻瓜。

徐知着那时也会羡慕,羡慕那些从小得到完美教养的孩子,由明事理的长辈带着,一步一步认识这个世界,他们不走弯路,不用浪费时间自己总结经验教训,从小就明白这个社会运行的规则,明白人与人交际的界限,仿佛天生就会做人,无论取舍,都姿态美好,因为他们从来没受过穷,无论是物质,还是情感;不像他,花了三十年,才学会了与那些人谈情说爱的能力。

徐知着闭上眼睛,在幻想中抚摸蓝田模糊的脸,无意识的笑容温柔缠绵:幸好你是现在遇到我,否则一定不会放过你。

徐知着擦好枪,看着办公桌上的那摊文件一愣,随即打电话给左战军:“军哥,让你查的东西查好了吗?”

左战军在电话另一头低呼:“嚓!我刚刚被你一顿教训,我都忘了找你去干嘛的。”

“还不快滚回来?”徐知着苦笑。

徐知着肯干事,缅北自然有得是活儿给他干,从上个月开始,徐知着申请到一笔钱在果敢公开收枪。果敢军阀相争,兵卒四散,大量枪支散落民间,留下的全是祸害,可是民间携枪是缅北的风俗,这种事不好明着打击,只能赎买。

此事顾玄推动了很久,一方面上面有人卡着不肯批经费,另一方面也找不到适合的人出面收购,现在好歹人和有了,顾玄努力了一把,总算批到一百多万,收到几百枪,眨眼就用没了。徐知着把旧枪分类打包,等着让顾玄运走回厂处理,脑子一转又是一个主意。

没过几天,这批枪被转到一个中缅边界小城的库房里,徐知着安排了专人看守,随即被抢,枪房被砸了个一塌糊涂。没办法,看枪的是左战军,抢枪的是徐知着,军哥一看老大来了,自然得给跪,双簧唱得那个和谐。

徐知着先斩后奏,顾玄收到消息先是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恨不得让徐知着把抢枪的挖出来挫骨扬灰;等搞明白事情原委,顿时哭笑不得。

其实监守自盗也有好处,那就是可以随便找个抢枪的,把人挖出来挫骨扬灰。

徐知着是这么想的,自然也是这么干的。顾玄虽然觉得这个主意太他妈缺德了,但对待敌人就是要像严冬一般冷酷无情,顾老板这种奋斗在秘密战线上的老同志,道德血液自然十分淡薄,与徐知着有商有量的就把冤大头给圈定了。

徐知着带着一批人冲了果敢一个军火贩子的老巢,人赃俱获,自然,这是废话。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徐知着从一个循规蹈矩的生意人变成了一个行事狠辣的乱世枭雄。他不择手段,亦不畏艰险,让顾玄又惊又喜,既喜又怕,这是一种不正常的成长,他一骑绝尘狂妄自信,让人惊慌且仰望。

徐知着现在基本不再亲自出马押送货物, Zorro&徐知着这个名号报出去就是招牌。所有人都知道,这哥们睚眦必报,下手凶狠,是个点滴之仇,必当涌泉相报的狠角,绝对的得罪不起。郁得逐浪山闲没事在家里一个个给小伙伴们打电话:我当年跟你们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

当然,这世道没有人能只手遮天,更没人可以坏人财路而不招嫉恨。

发薪日,徐知着按例带着公司高层员工上夜总会,当然这种声色犬马的东西徐知着一向只是看看,陪坐末席,最后结帐,做为笼络人心的手段。徐知着不是道德君子,他虽然不喜欢玩,但他不扫兴。KTV唱到一半,有人进来送饮料,一大杯橙汁与各种酒放在一起端进来。徐知着刚想伸手,却被一个手下拿了过去,一口气喝下半杯,才咂了咂嘴嘀咕道:“味道有点怪。”

徐知着拿过来沾舌一碰,顿时脸色大变:“吐出来!”随即一个酒瓶甩出去,砸到刚刚退到房门口的侍者头上,把人砸翻在地。

“啊?”那人一时怔愣。

“是冰毒。”徐知着这时候也顾不上温柔了,一把把人拎到身前,捏开下颚,并起双指抠到喉咙口猛搅,顿时一股子又酸又臭带着酒味的秽物涌上来。徐知着让他吐完,又拿起旁边一瓶可乐给他灌下去再吐,刚吐完两次,这人就瘫了,倒地呻吟,抱着头打滚直喊疼。

徐知着连忙叫人抬着他送医院,自己拖着侍者直奔经理值班室,一番查问下来,这侍应生倒是个局外人,反而是后厨混进了人。有人拿了一瓶橙汁过去,说是他们屋里点的,要求配个好看点的杯子送进去。徐知着留了人下来处理,该赔的赔,该查的查,同时报警通知缅甸警方,自己火速赶去医院。

人还在抢救,左战军守在急诊室门口心急如焚,一看到徐知着就迎上来:“查到是谁干了吗”

“猜奈正在看监控,人怎么样?”徐知着脸色铁青。

“不知道。”左战军让开一步,徐知着见里面乱成一团,也看不出个头绪来。

“能往国内送吗?”徐知着对缅甸的医生本能的不信任。

“那也得先把人救回来再说啊!”左战军苦着脸。

“是冲着我来的。”徐知着双手拢到风衣口袋里,隔着一层衬袋的衣料抚摸自己配枪,他的神色间有种奇异的平静。

“是啊,就你不喝酒。”左战军后背生凉。

夜总会的后厨没有监控,警察招集了证人过来画影相发通缉令,各种程序走下来,有如石沉大海。徐知着本来也没指望缅甸政府能帮他把仇人干掉,反正这些事大家都心照不宣,他的仇家太多,出个把亡命之徒根本不稀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终于明白要把矛头指向自己,杀了他才叫一了百了,动蓝田那叫死路一条。

顾玄本来就担心徐知着,经此一役更是忧心忡忡,本来徐知着出门至少带四个手下,现在翻倍,连一瓶水都要自己带出去,别人开过盖的连唇都不碰。一切交际应酬通通简化,有事把人请到自己办公室来谈。

高保安的生活各种不便,但徐知着毕竟是狙击手出身,没什么忍不得,反而自嘲道全是报应,过去他给蓝田定下的规矩,现在一条不落,全用自己身上了。

所有人风声鹤唳,反衬出徐知着自己不动如山。

顾玄为了逗徐知着高兴,给他压惊,连番打申请,从局子内部给他搞了个嘉奖下来,没想到徐知着把证书收到手里,也就是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问道:“发钱么?”

“你还缺钱吗”顾玄无奈。

“钱总是不嫌多的。”徐知着这下真的笑了,眼睛弯起,露出雪白的牙齿。他这人长得好看,笑容天真,眯眼笑起时,几乎有种不谙世事的纯良。

顾玄一时语塞,他已经有些看不透这个人。

你说他不计名利一心为国,他不是,之前蓝田需要跟政府打交道那阵子,各种走门路通关系,拿着点小特权无所不用其极,就差躺下来打滚说你不帮我,我就不起来。而最近这些日子,凡是能捞的钱,他也没少捞,合伙开矿、走私玉料、倒卖木材一点没落下。可你说他追名逐利利用政府关系,那也不是,所有那些刀尖舔血、生死攸关的事,他是真干,而且自己拿钱给手下人发奖金眉头都不皱一下。

顾玄几乎有些怀念最初那个谨慎而疏离的男人,那时的徐知着纵然万般戒备,却不难控制;而现在这位,亲亲热热的贴上来,却心思难测,不可捉摸。

顾玄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决定告诉徐知着一件事。曾经他的老大教导他:当你实在拿不定主意时,就说实话,因为犹豫不定,证明你没有把握,而没有把握的谎言最容易被拆穿。

“前几天,苏州警方有消息过来,说抓到了两个缅甸人。”顾玄在徐知着身边坐下。

“嗯?”徐知着拿了一支细长的雪茄出来抽上,又让了一支给顾玄。

顾玄抽着烟细说缘尾,蓝田最近主要在苏州活动,顾玄便托国内的兄弟给苏州警方发了函,让他们留意来自云南边境和缅甸的可疑人员。苏州毕竟不像北京,城市规模小,外来人员也比较单一,民警们联防走访比较靠得住,日常摸排时还真抓出来两个。

这伙一共三人,两个缅甸人一个云南人,本事不大,却想干绑架的大勾当。可蓝田那边防得水泼不进,逼得他们像没头苍蝇那样乱转没处下嘴,踩盘子踩得太过密实,反露了马脚,引起了警方的疑心,把人拉回去一通盘问,那个云南小子本来就是花钱找的,没扛住,全招了。

“没惊动他吧。”徐知着盯着指间的烟头,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蓝田最喜欢抽这种柔和的细雪茄,淡淡的烟味里混杂着微甜的香草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是一个活得非常精致细腻的男人,却要因为自己,陷入到杀机四伏的险地。

“没。还没沾上边,人就被扣了,蓝先生那边完全不知情。”顾玄刻意强调了一句,证明自己人办事得利。

“那就好。”徐知着安抚式的笑了笑:“谁干的?”

“白显。之前那个做冰的大毒枭白进原的儿子。他老爸他哥都因为你,现在在云南的大牢里等着被枪毙,他想把蓝先生绑回来,救他的父兄。”

“他可……”徐知着哭笑不得:“真看得起我。”

“话不能这么说。”

“怎么?真要让他们得手了,就真不枪毙了?”徐知着似笑非笑地盯着顾玄。

“真要让他们得手了,我们当然会想各种办法去救。”顾玄挑眉,毫不示弱。

徐知着移开视线,把玩着手里的烟盒,不多做争辩。

“白显你想怎么处理。”顾玄追问。

“帮我把他找出来,我自己收拾。”徐知着漠然道。

“中国警方会把人移交过来,这事就交给官方处理算了,你就别插手了。”顾玄苦口婆心。

“你不找,我找。”徐知着微微笑着,像个耍无赖的孩子。

顾玄一时泄气,他现在越来越拿这小子没办法,主意比鬼多,胆子比天大,也不跟你硬来,当面乖巧得不得了,但是说一做五,先斩后奏,阳奉阴违。

“你就不能消停点吗?”顾玄无奈。

“大哥,你不懂。”徐知着慢慢吐出一口烟雾:“我现在是江湖人,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缅北和缅北的规矩,咬牙切齿等着看我怎么死的人太多了,我不能让他们觉出味道来,真的都上来咬一口,那样我扛不住。”

顾玄默然,这个道理其实他也明白,缓缓抽完一整支烟,方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帮你。”

徐知着灿然一笑,伸手拍了拍顾玄的肩膀。

顾玄被这笑容所迷惑,一时失神问道:“后悔吗?”

徐知着微一愣,笑着摇了头:“不后悔。”

“真的。”顾玄倒是后悔问上这一茬,却信不过这个答案。

徐知着把配枪按到桌上,手指拨动着一转,一把枪被拆成零件又转眼间组装完成。他单臂平举,从枪口到上臂绷出一条完美的线,以肩为轴,准心缓缓下落,稳定而又平滑。

“我从第一次拿到枪,就知道我喜欢这个,我喜欢把它握在手里的感觉。”徐知着说道。

“权力!”顾玄笃定道。

“大概吧。一个人手里握着枪,别人就不敢轻视你。”

“那当然。”顾玄把手枪从徐知着手里拿下来:“热兵器的发明彻底终结了野蛮战胜文明的历史,那么精巧的结构,举手间即可断人生死,莫大的权力体验。你喜欢杀人?”

徐知着想了想,摇头:“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血淋淋的样子。但我喜欢手里有枪,我喜欢被人重视,喜欢大家听话,我不喜欢束手束脚,做什么都要听命于人,我受够了。”

顾玄盯着徐知着的眼睛,默然看了许久:“那,蓝先生呢?”

“我本来以为他是战利品,如果我足够好,我就能赢到他。现在……我想,我是真的爱他。”

顾玄不觉动容。

“那,国家呢?”顾玄感觉十分复杂。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那我给你说实话。我觉得谈不上。”徐知着正色道:“国家太大,千秋大义,你们去说,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站在这里,我看见,我能做,所以我要做。其实我在缅甸呆这么久,我觉得缅甸人也都挺好的,人和气,没什么坏心,也肯干活,凭什么过得那么苦?种大烟都过不上好日子,这世道不应该是这样。”

“也对。”顾玄诚恳道:“你这么想也对。”

送走顾玄,徐知着去枪房挑枪,他现在有五把枪,两短三长,不同口径,不同用途,但都是精挑细选的名枪。徐知着保养得十分精细,时时校调,每周都要打一次,却不会打多,像养孩子那样养护着膛线和枪机。

顾玄不放心徐知着,临走之前又找左战军关照了一番。军哥一个屋子一个屋子问过去,最后才在靶场找到徐知着。

徐知着坐在漫漫黄沙上,抽着烟凝视手中的靶纸,一杆长枪靠在他怀里,看起来苍凉而肃穆,却又有种不怒自威的慑人压力。

左战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忽然变得很酸,他走过去蹲下,拿过徐知着手里的靶纸说道:“老大,你不用这么逼自己。”

徐知着扬眉看他,似乎有些困惑。

“你不用什么事儿都自己干,你已经够牛B了,大家都这么说,够了。”左战军口拙,急得抓耳挠腮的:“顾玄那是干大事的人,咱能跟他比吗?他往后爬着爬着就上去了,哪会管我们这种人。就像咱们部队里,那些政委的话能听吗?说得都惊天动地的,可谁把那些话当真了?”

“可是我没有时间。”徐知着摸了摸颈上的链子,喃喃自语:“我没有时间。”

一块钢牌一个圆圆的指环,都穿在这条细珠链上,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标记,一个给了他能力与勇气,一个教会他爱与责任……可有没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它们不相冲突?

徐知着闭上眼睛,总觉得想做的事还有那么多,缅北风云变幻,暗潮涌动,他不想错过;可,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抽身,还那个人一个清静?

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没有时间。

不久,白先被人发现死在果敢老街边上一个极窄小的吊脚小楼里。徐知着没留下任何证据和痕迹,但所有人都相信是他干的。

眉心一枪,干净利落。

少有人知道蓝田差点被绑架的事,但之前徐知着在KTV被人下毒的案子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以为徐知着这是在给自己报仇。白家与他仇深如海,如此怨怨相报,有如天道轮回,最后强者以实力说话,在缅北,这也算是说得过去的规矩。只是局外人都很好奇,徐知着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锁定了凶手,而且准确的把人挖了出来,片血不沾身的夺命而去。

人要杀他,千难万难,他要杀人,轻而易举;这是一种非常恐怖的心理震慑。

徐知着有钱有权有兵有后台,这都不算什么,这些都可以复制,在缅北拥有这些东西就能当大佬,霸着一方收利,但真正的神话只有徐知着一个,因为他神出鬼没,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神坛总在九天之上,飘渺云烟中。

一时间,除了根深叶茂的世代军头,所有制毒贩毒,绑票骗赌,走私军火的小贩子们,都噤若寒蝉的匿了起来,生怕当了那个出头鸟,又被徐先生抓着开练,成为他进身的阶梯。

入冬以后,在罂粟花开得最繁华的时节,徐知着清点了手下所有人,进山清毒。先用木棍把花枝打断,聚拢,晒干,最后用火烧。罂粟艳丽的花瓣像纸一样薄,大片大片的伏倒在地上,混杂着泥土与茎叶,好像血染火烧,美得惊心动魄。

徐知着站在花田旁边静静凝望,掸邦高原湿润的阴凉的风吹起风衣的下摆。

近处,一个老农哭喊着冲进花田里,被几名壮汉像拎小鸡一样拎出来,按倒在地。老农倒地咒骂,哭得撕心裂肺,徐知着神色漠然地走过去,老头顺着军靴往上,看到那个传说中可怕然而英俊的男人,蓦然噤声。

上次邓峰对徐知着说,您老现在的名头在缅北可止小儿啼哭!

徐知着不自觉笑了笑,抬手示意手下把人带走。

云南方面派过来协助的官员正站在村头挨家挨户的发放过冬的小麦和盐,老人哭天抹泪地拎走了自己的那份,转回头在徐知着背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徐知着是狙击手,此刻身处险境,本能发作,四面八方都笼在自己脑子里,他在眼角的余光中捕捉到那怨毒的眼神,感觉到淡淡的无奈,这世间所有以恶为名的善,又有多少人能理解?

徐知着虽然不是什么富裕出身,但也是到了缅北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穷。那种穷到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的穷,穷到终年劳作,不得一顿饱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十一、二岁的孩子从村子里出来当童工,在餐饮店里做事,没有工钱,只管食宿。

徐知着有时也会想,为什么会这样?所谓人生而平等,这话听起来根本就是可笑。

鲍明忠一面差使着手下亲随赶紧拍照录像,将来好向国际禁毒组织表功赚钱,一面向徐知着走近。

鲍家现在主要做冰,种大烟成本高、目标大,那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人玩儿的。有这些人在治下活动,一来不方便统治,二来影响他们向各界要援助,所以徐知着带着人来收缴,他也不介意。但另一方面,小鲍也明白,什么时候这批人被剿光了,下一个就是他自己。而且啥时候缅北彻底不沾毒了,那援助也就没了。所以最美好的情况就是年年收缴年年种,活不好,但也死不了,这是钓鱼的饵,挡枪的盾。

“还是得想办法让他们搬下去。”徐知着微皱眉。

“难啊。”鲍明忠抱怨:“这些人祖祖辈辈都住在山上,英国人在的时候就开始种大烟,给他们上好麦种,他们也不肯种,都煮粥吃掉。而且山下面的地也不多了,都不肯搬,我们也挪不出钱来安置人……”

徐知着淡淡扫了鲍明忠一眼,其实云南每年援助的钱也不少,而且送粮食,送种子,送化肥,送甘蔗苗教种包销。但缅北是家族统治,各位大佬们雁过拔毛,能从指缝里漏下给老百姓的恐怕不多,没有钱,自然做什么都不成。

“你也尽力了。”徐知着笑道,从口袋里拿了烟出来分给鲍明忠。

鲍明忠双手接了,在徐知着指间引火时微微有些怔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站在这人面前,便像矮了一头。徐知着气势十足,即使笑容俊朗,姿态舒展,也像是那种应该与自己父亲坐在一张桌子前谈笑风生的人物。

“我听说,你们想建个炼油厂?”徐知着斜靠在车边,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啊。”鲍明忠眼睛发亮:“你有门路吗?”

“算有。”徐知着挑了挑眉:“但这事可不好办啊。”

“徐爷,这件事您要是帮我谈成了,您就是我们佤邦的恩人。”鲍明忠一脸正色:“条件随您开。”

“我无所谓。关键是人、地、安全……中国那些天字头央企做事都保守,莱比塘现在闹成这样,谁敢往你们缅甸投钱。”徐知着眼神诚恳。

鲍明忠重重叹气:“您放心,他们老缅做事不厚道,我们绝不会。只要他们愿意投钱,输油管沿线随便哪块地,您随便说,就算是他们看中我家那个老房子,我马上扒了把地平出来。将来要是有谁敢闹事,我亲自带人帮你赶,你们带中国人过来做工都行,只要把苦力活儿留给我们。”

徐知着手指搭在鲍明忠肩上,垂目想了片刻,才道:“我是一定会帮你的。”

鲍明忠整张脸都亮了。

徐知着开门上车,孟江涛启步点火,车轮辗过,压碎了一地花枝。

作为中缅石油管线的配套工程,中石油打算在缅甸投资两个炼油厂,一家已经确定设在曼德勒,另一家未定。顾玄和徐知着都希望这个项目能落在缅北,无论是禁毒、打黑、还是废了恐怖组织的生存空间,有钱了什么都好办,人富了才不想再冒险。那么大个项目投下来,手指缝里漏点也是肉。

石油化工作为现代重化工的基石,投资额少则数十亿,多则百亿。佤邦通共不过20来万人口,虽说建成之后的税收不可能全占,但光是前期卖地、平土石方……各种基础工程收入就能赚得满盆满钵。而且重化工就像生蛋的鸡,从成品油到沥青,哪个产品拎出来都能建个厂子。缅北几乎就没有工业,连一支牙膏都要从泰国进口,厂子永远不嫌多,佤邦离云南又近,各种设备都能从中国运进来,难保不能搞出个产业链,那才叫百年基业。到时候占点股份坐地收租都成,比种大烟制冰贩毒可靠太多了。

所以鲍明忠挖空心思都想爬上这条船,但苦于毒枭的名头在外,鸦片之国的现实摆在眼前,跟中国的大央企根本不可能搭上线。但现在徐知着主动开口,情况自然不一样,于绝望中生出希望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能放烟花,对徐知着那叫一个有求必应。

徐知着用炼油厂这根胡萝卜钓了小鲍这条鱼,何确又以观摩学习的身份派了一队缉毒特警过来。此番既有地头蛇,又有过江龙,徐知着手头兵精马壮,一个月的工夫,把佤邦全境平了一遍。全佤百年以来第一次出现鸦片种植面积为零的神迹,何确老大乐得在办公室里拍桌子,恨不得借军事卫星给拍张照下来当做永远的留念。

到这会儿,谁都得承认,徐知着货真价实是个猛人,敢想肯干,表面谦恭和顺,行事心狠手辣。这个名头自然越过了何确,上报到部里,徐知着履历完美,根正苗红,也就是苦于不在编制,否则妥妥的一个英模待遇。

何老大甚至专程打了一个电话给严头,表示亲切慰问,感谢他把如此牛B的一个兵放出来,外面广阔天地,果然大有可为。严正听完百味杂陈,什么话也不想说,只能长长了叹了一声。严头一时情怀激荡,感慨世事难测,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夏队长自然得洗耳恭听,陆臻刚巧在一个办公室里坐着,零星听了两句,顿时大惊失色,而此时,徐知着正在北京,等着公安部发嘉奖。

北京的冬日雾霾遮天,四处都是灰蒙蒙的,就好像在梦里看到了世界,什么都不真切。时隔多日故地重游,徐知着坐在蓝田办公室楼下的花坛里往上看,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离开了很久,再回想起来,蓝田已经像是梦里的人。那些亲昵与爱语都笼着一层抹不去的轻纱,甜蜜得不真实。

蓝田此刻不在这间办公室里,他知道。

徐知着坐在楼下安静的吃完一袋黄油饼干,然后默默离去。

徐知着在北京呆了一周,马不停蹄的见人,从总参到公安部,从公安部到国安……虽然私人武装承包商(PMC)这个东西流传千年,如今遍地开花,但在中国还是个全新概念。总有人听到佣兵二字就本能的往作奸犯科上靠,恨不得马上拨个110。

其实PMC在国外早已是官方军事力量的强大助手,所有太危险、太龌蹉、太琐碎的……总之所有不太拿得上台面的轻武装任务,都会默默交给他们处理。据说,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战场上,每一个倒下的美军身下都有三个PMC的血在开道,三分之一的军费最后流入PMC的口袋……

这是一件强有力的武器,用得好,亦可开疆拓土保家卫国,且没有正规部队出动时的政治风险,但在中国却是空白。而当下中国人正在走出国门,散落到世界各地,行商、开矿、投资……中国人正在变得越来越有钱,也越来越像一只肥美诱人的羊。PLA不可能跟着四处出击,解决华商们遭遇的各种治安问题,准军事力量就显得尤为重要。

徐知着横空出世,就像划破天际的一道闪电,给了困境中的大人物们一个另类的解题思路:是啊,为什么不能这样?既然,他们都这样做了。

时隔多年,徐知着再一次回到总参那个院子,曾经他是那样丢盔卸甲的走出去,如今再回来,居然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感,反而平静从容。仿佛那漫长的追寻本身已经补全了曾经失去的,甚至比预想中得到的更多,过去郁结于胸的那口气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吐了出来……于是,不再感觉失落与迷茫,亦不再苦苦期待着被人选中。

在一间古旧肃穆的小会议室里,徐知着给台下数位闪烁的金星做报告。讲述他理解中的缅北局势,他的行事风格与原则,他对未来的预想与规划;讲述这个行业的各种明潜规则,他们期待的政府支持与在他这个位置的人可以为国家提供的帮助。

徐知着看到夏明朗坐在后排偏右的位置,仍然是那样神采飞扬的一张脸,漆黑的瞳孔中折射出火光脉脉,然而光华内敛,气完神足。

会后,夏明朗拨开众人,揽住徐知着的脖子亲昵地勒了勒,贴着他耳边笑骂:“臭小子。”

徐知着低笑:“队长。”

房老板目光如电,左右扫了一眼,笑道:“感情真好。”

“那是。”夏明朗扬起眉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众目睽睽,彼此也说不上几句私房话,夏明朗揽着徐知着的肩,带着他穿越长长的走廊,北京冬日里难得的暖阳照进门厅。徐知着往前一步走进小花园,视线扫过那些带着古老痕迹的红砖和水泥,最后落到夏明朗脸上。

初相识时,他极稚嫩,而他已成熟。

这个男人凌空踩进他生命里,赫赫武功,手握重权,曾经一度左右他全部的喜怒与忧悲。花费了所有的时间、精力、才智……倾尽所有竭尽所能,只为得到他的青睐;而时至今日回头去看,他仍然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却已不再感觉卑微。不再想刻意做什么让他看见,心里已然笃定他会喜欢、会欣赏,而这份喜欢与欣赏除了彼此相识的纯粹喜悦,已不会在心中引起狂澜。

“嗯?”夏明朗挑了挑眉毛。

“队长。”徐知着低声道:“脚还好吧?”

“好使。”夏明朗笑:“放心。”

放心。徐知着默默咀嚼这两个字,夏明朗从来都是让人放心的,他永远承担着别人,滴水不漏,所有人出事都可以找他,而他只会告诉你:放心。

这一切仿佛理所当然的存在,只有当自己也站到类似的地方,才能真正理解有多不容易。

身旁的高官鱼贯而过,徐知着压低了声音在夏明朗在耳边说道:“队长。谢谢,谢谢有你在,没把我留下来。”

夏明朗惊讶的扬眉,转瞬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微微有些动容,伸手握到徐知着颈上,仿佛询问般的一点头。徐知着轻轻摇头,抬手按住夏明朗的手背,用力握了握。

一个男人,要经历多少风雨才能真正明白那些最简单的道理,比如说,一个位置,代表的不仅仅是权力,而是责任,是承担。这世间所有的得到,都有代价,所有众人趋之若鹜的那些好东西,都得你有能力,才能握紧。

人,最怕不自量,二怕不知足,所谓命运无常,便是在这些得失取舍之间得陇望蜀,焦躁难安。

夏明朗顺势握住徐知着的肩,低头凝视他的眼睛,有些感慨而怜悯地说道:“你以前总是很焦虑,我以前最担心的,就是你太焦虑。”

“我现在好了,队长。”徐知着诚恳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将瞳孔与睫毛都染成暗金色。

夏明朗的嘴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片刻后,长叹一口气,走下台阶,用力抱住了他。

把徐知着给军方的高官们展览完,孙参又带着他回老家秀。

楼光全,顾玄的顶头上司,老头儿生了一张清瘦的白脸,笑容亲切友好。徐知着得到20分钟的会面时间,详细说明了自己与顾玄在缅北的计划与忧虑,着重指出了佤邦鲍明忠对中石油大项目的渴望。

老头儿听完不动声色,微微笑着说道:“可以考虑。”

徐知着试探着问:“您跟中石油也很熟吗?”

“我跟他们没关系,不过,我们跟国开行很熟。”楼光全意味深长的一笑:“开疆拓土国开行嘛。”

“如果,可行的话。中间人方面?”徐知着知道在真正的聪明人面前不必太多掩饰,坦诚反而是最好的交流方式。

“你。”楼光全眸中间或一闪,又隐去了锋芒。

徐知着心满意足。

楼老板办事有手腕,等徐知着回到缅甸,项目组已经有模有样的建了起来,进入佤邦开始前期考察,甭管这事成不成,鲍明忠的小心花已经是怒放的节奏。

缅北四方势力,军方、佤邦、克钦、果敢。其中,果敢最弱,军方最强,佤邦与克钦各自为政,皆是一方豪强。徐知着差不多压制住了果敢的白家,几乎已经完全得到了佤邦的支持,有半个克钦愿意与他合作,并和军方的关系亲善……

短短两年时间,从一个矿上的保安到新贵大佬,徐知着横空出世,终于拥有了影响时局的能力,所有过去顾玄敢想不敢干的计划,都得到了最好的执行人。

没过太久,陆臻回京办事,约了徐知着在昆明见面。

远远看着那个人推门而入时,陆臻不自觉地站起了身。徐知着微微有些诧异,但眼看着人站到自己面前,便顺势抱了一抱。

陆臻的视线凝在徐知着脸上,不自觉感慨:“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徐知着失笑,曲起指节在陆臻脸颊上划过:“那你怎么变这么嫩了?”

“找死。”陆臻笑骂。这几年坐多了办公室,几乎不见风雨,陆臻火速返白,变回了当年粉雕玉琢的小帅哥,穿了一身暗棕色的皮猎装都有些压不住。

“队长福气好啊,一把年纪了都能换老婆,还越换越小。”徐知着打趣。

“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陆臻伸手卡徐知着的脖子,两个人在卡座里换了两招,手指掐到肉里,微有些疼,像两只兴奋的小狮子,总要上牙咬一咬,才觉得亲昵。

旁边桌位的小女生们兴奋地低声讨论,徐知着不悦地扫了一眼,女孩子们连忙压低了头。

“换个地方?”陆臻提议。

“不了。”徐知着摇头:“我也就在这儿能随意点。”

“好。”陆臻点头,视线又回到徐知着身上:“你真的跟原来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陆臻有些黯然:“我听队长说了,你们在北京……以前,我每次看着你,都为你累,你总是在操心一些我觉得没有必要的事。我一直在劝你,你也一直在改,可不知道为什么,改掉一些旧的,你又开始操心新的。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在束缚着你,让你活得很委屈。可现在都没有了,它们都消失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轻松的样子,可这不应该啊,为什么会是现在?你怎么会这样?”

“可能是这样。以前我看到什么好的都想要,我总在想,为什么那不能是我的?我羡慕你,羡慕队长,羡慕所有过得比我好的人,我总想像你们那样活着,所以我拼命学,拼命努力,我想只要我足够好,这些东西都会是我的……但我最近忽然明白,这条路是没有底的,总有人混得比你好,总有一些东西你得到了也守不住。我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说,总之,我觉得,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了。”徐知着看到服务生送咖啡过来,自然而然的仰身让开,唇角带着一丝微笑,轻松得仿佛在说别人的心路。

陆臻默然注视,眼前这个男人举手投足间有种从容的风度,他的神情让人舒服,眸中隐隐有光,却不显。一个男人到了三十多岁最好看的模样不过如此,褪去少年人的青涩浮躁,对前路胸有成竹,却还没到意兴阑珊对世事无奈的时节。

然而……陆臻皱眉:“你现在干得这些事,听起来可一点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

“还记得我们之前练过的一个攻击阵形吗?”徐知着从糖盒里拿出三块糖摆在桌面上:“三突两狙,一个狙打先锋,吸引火力,等对方的黑哨全部露白,然后……”徐知着把三块方糖推到一起:“大家一起上,围歼。”

“你打先锋,谁是那个指挥狙?”陆臻试探地问:“队长?”

“不,队长在这里。”徐知着敲了敲其中一块方糖:“那是何大的地盘,论理也应该是何大为主,剩那两个……”徐知着没有出声,用口形说道:佤邦和国安。

陆臻倒吸一口凉气:“打谁?”

“不听话的。”徐知着竖起食指在唇上碰了碰:“别再问了,这事我谁都没告诉,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队长那边也一样。”

“你等我理理。”陆臻一口一口慢慢喝着咖啡,一整杯没放糖没放奶,全部咽下去,眉毛已经打成了结:“这样你会死得很惨。”

“我本来就得死。”徐知着不觉莞尔:“安乐死总好过横死。”

“怎么说?”陆臻不解。

徐知着把盒子里的方糖一块块摞起,摞到一掌高时,指尖一点,糖块落地四散。

陆臻默默看着:“你冲那么急,当然根基不稳。”

“学坏三天,学好三年,我不冲那么急,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做成?我把坏事都做完了,将来随便谁来接手,日子都好过。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徐知着坦然道。

“秦王一统天下,二世而绝,汉随秦制,六百年。隋终结乱世,炀帝把所有大事儿都干尽了,把能得罪的祖宗得罪完,成就李唐百年盛世。”陆臻盯着徐知着眸中那一星火光:“徐知着,你他妈真是个人才。”

“你他妈才是个人才,怎么啥事经你嘴一说,就显得这么高端大气呢?”徐知着打趣:“我真得找你给我做秘书,你不知道我那天被他们拎去见房老板,PPT、flash都是顾玄找人帮我做的,一伙人想了一晚上,都没想出像你这么上档次的话。”

“少来。”陆臻沉下脸:“隋炀帝什么下场,你是知道的,被宇文化及勒死在扬州。”

“这我还真不知道。”徐知着微笑:“我历史没你好。”

陆臻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直视徐知着的双眼。

徐知着连忙收起嘻笑,诚恳道:“我给国家立这么大功,他们总不会亏待我。”

“难说。”陆臻毫不掩饰:“国家是空的,人才是真的,你运气好撞上个靠谱的肯罩你,运气不好撞上没良心的,谁知道?”

徐知着被那双关切眼睛看得不忍,犹豫片刻,只能坦白:“你说隋炀帝是被宇文化及勒死好,还是打仗死在高丽,传位给李家让他们帮着给报仇好?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军哥总得给我报仇吧?队长能坐着看吗?何大得多伤心?到那时候,想弄死谁都不怕人说闲话。既然大家都盼着我死了好办事,当然得给我安排个好出路,否则我不服诈尸怎么办?”

陆臻神色微变,慢慢靠到椅背上,他盯着徐知着看了很久,方极为缓慢的,用一种感慨万千的语调说道:“你他妈把所有人都玩儿在手里,连队长都成了你手里的一粒棋。”

“这不叫玩儿,我只是……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什么时候得跑路。”徐知着忽然有些感慨:“你还记不记得队长曾经教过我们,在开枪之前就得想好退路,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比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更重要,我到最近才明白,这话真他妈有道理,我以前干什么事都有没好好想过什么叫结束,我总希望一切都好好的,永远不会完,我手上有的,一分也不能少。”

“那他呢?”陆臻忽然问道。

徐知着一愣,原本肃然的神情像是融开的冰,渐渐变得温柔。

“我不知道。”徐知着怅惘:“他太好,可我现在这个情况,要跟他在一起太难。我想不到出路。”

“你小子早就把路走绝了,现在哪还有出路。”陆臻难过得要死。

“没准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跟他在一起,他就想找个安份的人好好过日子,可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安份。我就想江山在手,美人在怀,十足圆满,哪有那么好的事?”徐知着自嘲的一笑:“不,我还比这更贪点儿,随便找个漂亮妞儿都不算,我就喜欢那么好的,长得帅,能干,工作牛,对我也好,说出去人人都得羡慕。”

陆臻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这么做,有几成是为了他?”

“你让我怎么说呢?”徐知着无奈:“我又不像你,晚上吃饭还是吃面都能算个百分比。我不知道几成是为他,我只知道这是目前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他和菩萨我都供上了,自己也不是特别亏。”

“可没有他,你也不一定会走这条路。你得告诉他,他是个心软的人,特别善良,他会感动。”陆臻有点着急:“我总觉得他现在对你有误会,你得和他说明白,你还是很爱他,把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这人就信这个。”

“别。”徐知着摆了摆手:“霍德华曾经跟我说,他当年花了全部的理智才没有杀了他。我本来觉得这家伙真他妈不要脸,打完人都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好像给蓝田留了条命就算开天恩了一样。可我现在真的能理解……所以,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特别大方的人,我能下这决心不容易,你就别再招我惦记了。”

“我之前给他打电话。”陆臻情绪低落:“他让我帮忙带一句话,他说,他祝你武运昌隆。”

徐知着不觉有些恍惚,片刻后笑道:“你看,他其实是个事业心很重的人。”

“他那个人……”陆臻忽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犹豫了半天,还是叹了口气。

从咖啡馆走出来,滇池边的阳光灿烂辉煌,映出湖心万点金光,徐知着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我以前看很多东西,都觉得那特别好,有钱有权有势有人惦记……值得豁出命去争。可现在才知道,那些东西好是好,却得拿别的一些来换,我在缅甸怕是有半年没有这样清静过了。老天爷是公平的。”

“不,老天爷才不是公平的。”陆臻闷闷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不要老是掉书袋,我听不懂。”徐知着笑了:“以前为了逗你高兴,不懂都得装着懂点……回头害我上网搜个半天,总怕跟你接不上话。”

“小花。”陆臻从身后抱住徐知着,把下颚搁到他肩膀上:“我以前总觉得能罩你一辈子,可现在看起来是够不着了,但我还是向着你的,你记得我这份心意。”

“废话太多。”徐知着笑了。

这世上,谁又能照顾谁一辈子?

他用上百个摄像头把蓝田罩了起来,本以为天罗地网,完美无缺,可不到半年,蓝田的常驻地变成了苏州。

世事难料,沧海桑田,大约也只有心意能不变。

终章

既然已经说破了,徐知着索性放开跟陆臻聊了聊,站在滇池边的开阔地,两个人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谈情说爱与交换绝秘会用这种方式。

陆臻虽然心急如焚,但也不得不承认,眼下没有更好的解题思路,尤其是,当徐知着已经把球带到了这临门一脚的时候。徐知着有种天才的本能,让他更擅长以小搏大,当一个完美的协调者。他可以敏锐的感觉到各方的利益需求,亦乐于分享,调动那些比他更强悍有力的人一起动手,为自己谋到转身的空间。

不问爱憎,不讲是非,不重一时一地的因果胜负,纯以结果论得失。当他放弃那些出人投地名利尽收的执念时,他天性的才能终于被淋漓尽致的施放出来,令人侧目惊艳。

“我没想过这么多。”陆臻在长久的沉默与思考之后,感慨万端:“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这里面的关系,你这脑子太厉害了。”

“我跟你不一样。”徐知着笑道:“你迈腿之前就得把路线画明了,从这里到那里清清楚楚,最好能演习两次。我是走一步看一步,大方向没问题,就往前奔,奔着奔着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我也没想过最后能卷这么多人进来,可既然卷进来了,那也不错。”

“保护好自己。”陆臻道。

“明白。”徐知着伸手摸了摸陆臻的脸,又移到头顶用力揉了两把,把陆上校整齐精神的短发揉成了一把乱草。

“真想不到,两年前我还担心你打击太大爬不起来,现在你反而是我们中间成就最大的。”

徐知着微笑:“我这是放烟火,上天就没了。你是要当将军的人,怎么能跟我比。”

“以后怎么见你?”陆臻不觉哽咽,的眼泪含在眶里。

“总有机会。”徐知着帮陆臻抹了一下眼角:“我留了点东西给你,你拿去跟队长分一分,你们俩好上到现在我也没见过礼。”

“少胡扯……”陆臻失笑。

徐知着深吸一口气,收回手笑道:“走了。”

陆臻站在湖边,看着徐知着转身,没有回顾,也没有张望,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稳步离开,走向他未知的命运,走向风口浪尖,血雨腥风。

在旱季的最后一个月,徐知着正式踩进克钦的地盘。

第一次,是搞了一辆车,带上粮食、盐、糖和牧师,纵穿整个克钦邦,到中缅边境的难民营里嘘寒问暖。此事虽然干得高调,但毕竟不犯忌,克钦高层除了保持观望,也就没说什么。

第二次,还是那台车,粮食、盐、糖和牧师一个不少,却不小心在途中抛了锚,过夜时被周边村民抢了个精光。克钦方面的警察还没到达现场,徐知着火速加了一辆车,物资一点没少,车上站了十个持枪保安押货。

用徐知着的说法就是:TSH干得就是这行,咱丢不起这个人!

行事如此嚣张肆意,过关卡时理所当然地被拦下问话,本来塞点小钱就能解决的问题司机寸步没让,随即口角矛盾升级,双方大打出手,两边都有人进了医院。恩版立马派了常驻曼德勒的手下找过来问情况,却被徐知着派人拦在门外,连面都没见着。

后来,此事在顾玄的斡旋下各退了一步,徐知着可以派人持枪押运,但克钦方面,也要出两个人一起站着,以示官方存在。这决定看起来公平,但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徐知着挑起来的,徐知着进了多少都是赚,恩版退了多少都是亏。

挟此事之威,徐知着入股的所有林场、矿场……在走私过境时都不再给关卡的土财主们送过路费。

中缅边境上的几个“通道”大多日近斗金,一天百来万的收入,富得令人啧舌,自然个个背景非凡,直通到地方军阀的高层。徐知着这一手等于坏了所有人的规矩,货品卡在关上,双方持械对峙,有好几处卡关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个狠,就这么放他过了。

此事传开,顿时震惊了整个缅北,徐知着不声不响不回应,仿佛理所当然,我就应该这么干。

僵持之下,鲍明忠首先妥协示好,全佤边境上的“卡子”徐知着都可畅通无阻,反正炼油厂的大事还要着落在徐大爷身上,这点钱就当是买路,本来就是要给的。佤邦一退,四特再无可凭,林德告诫手下不要再生事,彼此心照不宣。而克钦这边,吴德马的钱早就由徐知着私下给了,剩下那些人便陷入了进退两难地焦灼中……就为这点钱,打吧,不值得;退了,又不甘心。

徐知着势如风火,步步紧逼,脚踩红线,引得众人侧目心颤。

半月后,徐知着在公司酒会碰上逐浪山。逐大爷一时适应不了徐先生此时的嚣张气焰,实在没憋住,反口嘲了两句,被徐知着一杯烈酒泼到身上,点着了打火机扔上去。

逐浪山虽然身手敏捷地躲了,但火焰烧着地毯,燎焦了他的裤脚和鞋子,众人惊呼躲避,有服务员冲上来喷了他一身泡沫。

逐大爷天生富贵,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狼狈过,一时气极攻心,抡圆了拳头往徐知着头上砸。两个练家子瞬间打成一团,破坏力有如十级台风,等闲大汉别说拉架,根本近不了身。

逐浪山被徐知着缠到地板上,彼此肢体交缠,骨节卡卡作响。

逐浪山疼得变色,怒声喝骂道:“你别忘了还有什么东西在我手上!”

“你放出来啊?我正愁没机会去找他。”徐知着冷笑,压低了声音贴在他耳边低吼。

“你?”逐浪山瞠目结舌。

“单靠他自己,有什么本事找你报仇?”徐知着直视逐浪山的双眼,目光阴厉狠毒:“你要有本事把他弄得身败名裂,乖乖回来找我,我就饶了你这条命。”

逐浪山一时惊诧莫名,半信半疑地地盯着徐知着的脸。

“就凭你现在这心机手段,要弄死他还不简单?还用得着我?”逐浪山咬牙。

“我怎么会要他死?我要他死心踏地的跟着我!你知道他原来是怎么对我,我要那样的!都因为你,才变成了现在这样。”徐知着忽然松手站起,一脚踹到逐浪山腰上,把人踢出去半尺。两边的手下顿时一拥而上,把两人隔开。

逐浪山扶着甘约站起,眼神闪烁未明,胸口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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