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闻星的叙述,卓钰彦花了点时间消化这个信息量,好半天才接话:“别的我倒是都能理解,我们画画的每次画不出来的时候,状态确实会很差,我也经常这样。可最后一句话我没太听懂,什么叫做看展览品的眼神?会不会是你想得太多了?”
事实上,这一结论是闻星花了很长时间细心观察,并以充分的观察结果而推断得出的,绝非信口拈来。
观察的第一个月里,沈流云出现两次这样的眼神,第二个月出现五次,如今是第三个月。这个月尚且过半,观察结果却已经高达七次。
这似乎预示着某种危险即将逼近,因此,闻星近段时间都有些心神不宁。
闻星很轻地摇了下头,反驳道:“不是我想太多,他就是用那样的眼神在看我,很多次。”
“好吧好吧。”卓钰彦妥协了,吹了口面前的咖啡,有些不以为意,“可这又说明什么呢?说明他不爱你了吗?”
闻星一时卡壳,皱着眉,不知该怎么接话。
卓钰彦似乎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叹了口气,颇为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你看,我一问你这个,你又不说话了。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说沈流云不正常,说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可是我问你是不是觉得他不爱你了,你就不吭声了。既然这样,那你纠结他用什么眼神看你又有什么意义?!”
“阿彦,事情不是这样的……”闻星脸色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跟卓钰彦讲清楚自己内心的百般纠结。
明明他更多的是想说沈流云的状态似乎不大对劲,但是卓钰彦却将问题扯到了他们二人的恋爱关系上。而从一开始,卓钰彦就根本不看好他和沈流云在一起。
果不其然,卓钰彦下一瞬间就发作了,连头顶上的一小撮头发都炸得翘起来:“当初我就不同意你跟沈流云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跟中邪了一样喜欢上沈流云!不是,他那样的,看上去就靠不住,你喜欢谁不好,怎么非要喜欢沈流云?!”
“不行,我得给沈流云打电话。”卓钰彦越说越激动,将手机打开,准备找沈流云的电话,“你每天猜来猜去的也不嫌累得慌,不如现在就把他人叫过来,你好好问问他。你就问问他一天到晚的都在想些什么,那俩眼珠子安眼眶里不用来好好看人,瞎用来干什么了……欸,你抢我手机干什么?”
闻星把抢过来的手机反手扣在桌上,敛了情绪,眉眼俱是冷意:“你要是敢叫他过来,咱俩就玩完。”
卓钰彦被他唬住了,缩缩脖子,但仍然不满地嘀咕了句:“至于么?咱俩认识多久,你跟他认识多久?”
瞅着闻星的面色稍霁,卓钰彦连声追击:“二十五年!咱俩可认识二十五年了!三岁一起上幼儿园玩滑梯,五岁一起去青少年宫上课,你学钢琴,我学画画。后来小学、初中、高中都一起上下学,连高考志愿都是一起报的。这么多年了,我们互相都管对方爸妈叫爸妈,好了大半辈子了,他沈流云能比吗?你就跟他恋爱五年,怎么心就往他那偏了?”
他这么一长串车轱辘的话将闻星说笑了,神情缓和下来:“你们对我都很重要,是不一样的重要。况且,当初不是你天天在我边上说沈流云多好多好么?怎么现在尽说他的不是了。”
“那能一样吗!”卓钰彦明显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疑心闻星喜欢上沈流云都是受了自己的影响,急急辩驳,“我对他那是艺术上的欣赏,精神上的崇拜,跟你对他的喜欢完全就不是一码事。”
曾经,卓钰彦是沈流云的狂热粉丝,天天在闻星耳边说沈流云的新画,沈流云的采访,沈流云的讲座,左一个“沈师哥”,右一个“沈师哥”,亲切得不行,大有将人高高供起,奉为神明的架势。
那时候他还没想到,有一天他关系最好的发小竟然会跟他崇拜的这尊大神谈上恋爱。
一直到这两人谈了五年,卓钰彦都还有些难以接受,总觉得喉咙里像被堵了块冰冷坚硬的石子一样,硌得慌。
毕竟,从他的角度来看,沈流云跟闻星太太太不合适了!
沈流云公开承认过的恋情,不多不少,一共三段,分别发生在高中毕业的暑期、大学在读期间和大学毕业成立个人工作室后这三个阶段。
乍一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批判的点。但凭借卓钰彦对沈流云各方各面的了解,深知沈流云爱慕者众多,更知其在情场上的风流作派。传言中,沈流云其人,最擅长做中央空调,对谁都好,主打一个“三不原则”:不拒绝,不否认,也不负责。
像闻星这种从小到大都规规矩矩,上大学后才按部就班地有了第一次恋爱的三好学生,怎么可能玩得过对方?
可是他也太了解闻星,闻星就是个死心眼,认定的事情怎么劝都没有用。
多说无益,卓钰彦当初没能劝住闻星不要跟沈流云在一起,如今更不可能劝动闻星及时止损。他只得无奈地道:“其实你也不用太纠结了,别怪我说话难听,沈流云他一直以来,看每个人的眼神都没什么区别吧?”
闻星微微怔住,好像一时没能理解卓钰彦的意思。
卓钰彦耸耸肩,“本来就是哦,当时很多人不是都说他很目中无人吗?”
闻星有意为沈流云辩驳,皱眉回怼:“那你之前还一有机会就去看他的画展,跟他交流,你找虐啊?”
被提起从前的狂热追星行为,卓钰彦的脸顿时涨红了,磕磕绊绊地辩解:“哎呀,我那时候不是被喜欢蒙蔽了双眼吗!”
“算了,不说这些了。”闻星截住话头,话锋一转,“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大部分画家在画画的时候,都是怎样找灵感的?或者说,会不会有画家在画画之前,一定要做什么事情才能有灵感?”
结合闻星先前说的沈流云画不出画一事,卓钰彦顿时了然,认为闻星这是在帮沈流云想办法。他虽然心中仍对这份恋情有诸多意见,但还是思考片刻,整理了一些过往经验对闻星倾囊相授。
“方法有很多,出门散心、听音乐、看电影或者玩游戏,尽可能地放松一点,灵感就有可能降临。”卓钰彦眼珠子一转,“我呢,一般画不出来就会去游戏里大干一场,把对面的人当成是甲方来虐。有些人喜欢喝酒,认为酒精能够激发灵感,比如说梵高、雷诺阿,还有莫迪里阿尼。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方法,我以前大学隔壁寝室的同学,他每次画不出来就会去吃颜料。”
打游戏、喝酒人都还在闻星的正常认知中,吃颜料就有些超纲了。
闻星皱了下眉,“啊,那能吃吗?有毒的吧?”
“当然不能吃啦!那玩意儿也不好吃,他还因为这个中毒进过医院。但他自己说,每次吃了颜料之后,脑子里会生出很多灵感,所以才试了一次又一次。”
卓钰彦原本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可见闻星的脸色越发凝重,连忙摆手,止住话头,“我不是让沈流云去吃颜料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每个人找灵感的方法都不同,正常的、匪夷所思的,都有可能。”
闻星听完卓钰彦的话,心里也称不上轻松,眼神飘忽了一会儿,才终于引出正题:“那,有没有靠画一个人来找灵感的?”
“嗯?”卓钰彦的眼睛瞪大了,“你是说一个特定的人吗?也是有的吧,不算少见。灵感本身就很奇妙,不好去解释,一朵花、一棵树或是一个人都有可能让画家产生灵感。”
“唔……”闻星斟酌着语言,缓缓道出,“我觉得沈流云,好像在画我。”
“啊?他画你?”这倒是让卓钰彦吃了一惊,明显惊讶于沈流云竟然也会做这样的事,但随即又了然地点点头,“这其实也很常见,很多画家都会画自己喜欢的人,就像我刚刚说过的那个……莫迪尼阿里!他就经常画自己喜欢的人,还曾给一位恋人画过16幅裸体素描。包括他最有名的那幅被拍卖到十亿高价的《侧卧的裸女》,就有传闻说,那画里的人是他当时喜欢的女子。”
听到这,闻星皱了下眉,显然沈流云与卓钰彦口中的那位意大利画家相比,简直有些小巫见大巫,沈流云画的不过是风景画。
似乎是注意到闻星面色不佳,卓钰彦不由得开了个玩笑:“怎么,沈流云也画了你的裸/体画?”
闻星摇了摇头,“不是,他画的是风景画。”
这听起来有些奇怪,卓钰彦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对着你画风景画吗?”
“嗯。”闻星点头并补充,“而且他没有承认在画我。我问过他一次,他说不是。”
卓钰彦咂舌,“居然还有这样的事。这就是天才跟我们凡人的区别吗?我还从没见过谁画风景是对着人画的。”
闻星说得不算仔细,故意隐去最重要的一部分,或许是因为那部分在他心底暂且存疑,又或许是因为那部分他暂且不想让好友知晓,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不过,照你这么来说……”卓钰彦一边思考一边晃着手里的银叉子,突然得出一个结论,手腕一挑,用叉子指向闻星,“你岂不是沈流云的灵感缪斯吗!”
“灵感缪斯”这四个字使闻星心中一震,宛如一道惊雷砸在他的心上。
这个词对闻星而言,不算陌生,因为沈流云自己也曾有所提及,还不止一次。
沈流云说的是:“闻星,你是我的缪斯。”
闻星此刻回忆起,还能将沈流云说这话时,唇角上扬的幅度和眼神里包含的愉悦也一并想起,那样的眼神如同秋日里照在满地落叶上的一样,金灿灿的。
不过就连这句话,闻星都已经许久没听过,那样的眼神更是少能从沈流云身上见到,跟今年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灰的秋日一样,回忆里灿烂的眼神也渐渐黯淡。
说了这么多,卓钰彦没忍住问出藏在他心底已久的疑问:“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闻星,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沈流云?”
纵然沈流云优秀如斯,名利双收,又拥有极盛的容颜,但本不应该对闻星具有吸引力。
凭卓钰彦的了解,自己这个发小爱好单一,行为守旧,曾经所有的衣物、生活用品都出自母亲之手,母亲给他买什么,他就穿什么用什么,对任何颜色和款式都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偏好。也因此穿了很多年又土又丑的衣服,直到跟沈流云在一起,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善。
简单来说,世界上绝大部分人喜欢且认为好看的东西, 对闻星并不具备吸引力。他很难对一件事物产生浓厚的兴趣,卓钰彦这么多年只见过他对两样东西感兴趣,一是钢琴,二是沈流云。前者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后者则像是不知缘由的一时兴起。
卓钰彦还没等到闻星的答案,就被领导打来的一通加班电话叫走。他以光速消灭完甜品,再仰头一饮而尽那杯焦糖玛奇朵,匆匆赶回去加班了,走之前脸上被一种混杂了世界末日般颓丧的沉沉暮气所覆盖。
看着卓钰彦那样的表情,闻星觉得自己没过多久就会在微信上收到来自对方的疯狂吐槽,一半是对高强度工作的深深怨气,一半是对烦人领导以及甲方的连环输出,最后再以一句“我下个月就辞职,再也不上这破班”来作为结尾。
与卓钰彦相比,闻星要幸运得多,虽然同样从事专业相关的工作,但自由度很高,即便跟同事偶有摩擦,大体上仍然算是称心如意。
所以,即便是沈流云希望他放弃这份工作,他也不想依言照做。
闻星想好了给沈流云的答复,起身去结账,缓缓走出甜品店。
如果非要问他,他觉得自己对沈流云的喜欢已然渐渐超过钢琴,哪怕对这二者的喜欢本不应该相提并论,但这一点早在他为了沈流云而不断向乐团告假时就可以窥见。
他对沈流云的喜欢过于满、过于沉,不仅将他自己压得快要喘不过气,也将他原有的明智尽数吞没。
卓钰彦的疑问又一次在耳畔响起,逼问他:“闻星,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沈流云?”为什么?
在凉风的裹挟下,一片预示秋日进入尾声的银杏叶慢速飘落。闻星伸出手,接住了那片银杏叶。
即使在17世纪末,著名的哲学家莱布尼茨就说过“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但此时此刻,闻星看着掌心里的那片银杏叶,觉得它跟自己初见沈流云的午后所收获的那片银杏叶也没有什么不同。
同样枯黄的叶片,蝴蝶一样振翅,翩翩落至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