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云住的这间房宽敞、透亮,据说是整个疗养院采光和视野都最好的一间,也不清楚关泓奕究竟给疗养院付了多少钱。
不出门的时候,沈流云经常会站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风景发呆,目光最常落在远处的绿荫。看得久了,不难发现有片人造湖藏匿其中。
这片人造湖的设计者没有用拱桥或是假山来为其装点,就只有一汪映着树影的湖水,空荡而干净。
每当清晨的阳光洒下,湖面便会浮起一层粼粼波光,像一只储存了许多星星的大口袋。
因为这样的联想,他看那片湖的时间总是格外的久。
不过,看得久了,沈流云的心里也难免会产生疑惑:住在疗养院里的大多是心理有问题的病人,修这么一片湖难道不怕有人跳湖吗?
护工听到他的这个问题,给他解了惑:“因为那是假的。”假的?
沈流云怔了怔,往那片湖望去,湖水澄澈闪烁,太过逼真。
因而他不能完全相信护工的话,非要亲自去看一看。
等他走到了那湖边,很快便知晓了护工所说的确实是真的。
那湖底赫然是一块LED屏,他在远处所看到的所有景象都只是早就预设好的影像画面。
这当然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更深层的含义也不难领会。
沈流云由此想到自己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则短文。
那则短文讲了一个身染重病之人,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正在落叶的树,心如死灰地想:等到最后一片树叶落下他就会随之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可那最后一片树叶却直到秋天结束、冬去春来都仍然在树梢上,未曾落地,患者的身体也因此奇迹般地好起来。
等到出院那天,他走近了去看那片树叶,才发现那是一片由人画好了挂在树梢的假树叶。
善意的谎言,人为的希望。
有位穿了短衫的中年男人从沈流云身旁经过,身上背了个竹筐,看样子是准备去山上。
中年男人一见到沈流云的反应便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笑起来:“被骗了吧?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被这个湖骗过。”
听对方的口吻似乎很了解疗养院,也在这里住了很久。是病人?还是护工?
沈流云怀着疑惑仔细打量了人一番,得出的结论是:不怎么像病人。
起码对方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错,看不出被病痛缠身的迹象,跟他显然截然不同。
没等沈流云发问,中年男人就向他做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一个诗人,在这里已经住了快三年了。”诗人?
沈流云一边点头,一边推翻了自己方才的结论。
好吧,看来是病友。
沈流云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内心想法,只是礼貌而客气地回了一句:“你好,你现在是要去山上吗?”
“是啊,我要去山上捡一些树叶。”这位诗人如此回答。
很神奇的活动,像小学生春游。
沈流云兴趣缺缺,本想就此别过,奈何诗人倾诉欲很旺盛,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述自己捡树叶是为了拿回来做成手工纸,再在那些手工纸上写下自己的诗。
诗人为自己别出心裁的想法感到满意,并笃定自己的这本诗集一经问世就会相当畅销。
这些奇怪幼稚、天马行空的想法,在外面的世界里少见而不被理解,在疗养院里却普遍且被包容。
沈流云没有给他泼冷水,并且改了主意,陪他一起上山捡树叶。
秋季已然过半,山上遍地皆是干枯的落叶,让他们此行收获颇丰。
由于一大半的树叶都是沈流云帮忙捡的,诗人颇为感激,决定传授对方自己造纸的方法。
“你会需要的。我们生活在这里,既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总要学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不是吗?”诗人说得有理有据,令沈流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制作手工纸需要的材料除了树叶,还有废纸。
废纸这东西沈流云不缺,抽屉里恰好有一堆。
他将那堆废纸片拿出来,放进诗人准备的木钵里,捡来的落叶则放在另一个木钵里。
他们一人拿了一个木棒,分别捶打废纸和落叶。
这一步本可以用现代科技产物来代替,比如破壁机,但奈何这东西包含一定的危险性,疗养院里并没有,所以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
坦白而言,沈流云并不讨厌这个过程。
他喜欢这样简单重复的事情,能够让他暂时忘却很多,不需要思考,只是不断地重复,再重复。
好简单,真希望所有的事情都能这么简单。
沈流云住进疗养院已经快有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一共给闻星写了四十七封信。
那些信写完之后被他全部撕毁,碎纸片则放进抽屉里藏起来。
信的“尸体”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木钵里,经过反复的捶打变为纸浆,像一种不忍面对自我的毁尸灭迹。
他从混乱的记忆中,勉强拼凑出与闻星上次会面的经过。
他们不欢而散,痛彻心扉的惨烈,比起平安夜的分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很糟糕,意味着他如今的一言一行对闻星来说都是负担。
他试图想出一些改善的方法,但目前毫无进展。
手工纸放在光照充足的地方晾晒一天一夜后,沈流云与诗人一起去验收成果。
做好的手工纸有许多稀碎的枯叶分布在上面,还有许多残缺的字,少了偏旁或是少了笔画,像是把一条盛满枯叶的墨色河流搅乱,任谁都难以再看出原貌。
诗人对此尤为满意,将其视作储存秋天的方式,诗兴大发地拿起笔在那纸上快速书写起来。
沈流云被他感染,也拿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诗人作完诗,想要念给边上的同伴听,偏头却先被纸上的外文诗吸引。
语言很陌生,内容看不懂,但诗人依然觉得自己遇到了同道中人,很惊喜地看向沈流云:“欸?你也喜欢作诗吗?”
沈流云摇摇头,既不解释那首诗是什么意思,也不说为什么写这个,只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诗人看他这样,有点担心自己准备用这些手工纸出诗集的绝妙想法被窃取,不悦地皱起眉:“你可不能抢我的生意。”
沈流云对他摇头:“我不出诗集,只是想送人。”
诗人立即多云转晴,赞许地点头:“送人很好啊,他一定会觉得你很用心。”很用心吗?
如果会那样想的话,再好不过。
正当沈流云苦恼究竟怎么能把东西送出去时,梁乐天来跟他告别了。
“叔叔,我要走了。”梁乐天背着一个小书包,一板一眼地说着道别的话,“妈妈要带我出国了,我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
沈流云冲他笑了下,也为他高兴,“这很好,你去哪个国家?说不定我以后可以去看你。”
梁乐天眨眨眼,“真的吗?妈妈说带我去德国。”
沈流云的手颤了颤,忍不住进一步询问:“哪个城市?可以留地址给我吗?”
梁乐天觉得他这样有点奇怪,但还是乖乖地拿电话手表发短信问妈妈要了地址。
因为梁乐天认识的汉字尚且有限,所以他直接将电话手表拿给了沈流云,让他自己看回信。柏林。
沈流云得到这样的答案。
上帝总算眷顾他一次,在他为难之际恰好送来机会。*
十月快结束的时候,闻星临时被叫去救场。
红鼻子教授的好友Felix名下有一个乐团,近期有音乐会要开,原定的钢琴家却不慎出了车祸,伤到了手,只好重新找合适的钢琴家顶上。
红鼻子教授向Felix引荐了闻星,当天下了课便让闻星赶过去试弹。
闻星表现不错,从三个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拿到了这次机会。
Felix敲定人选后,高兴地来与闻星握手。他有点近视,与闻星之间的距离近了,很仔细地盯着人的脸看。
闻星被他看得不自在,疑惑地问:“是我的脸上有东西吗?”
Felix连连摇头,眼睛里却迸发出奇异的光芒,“我认得你!你是不是四年前在柏林演出过?弹的曲目是柴一。”
闻星轻轻地啊了一声,很意外会被Felix认出来,好半天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Felix立即激动地向闻星说了一大堆溢美之词。
外国人的表达总是过于夸张,听得闻星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Wen,如果这次演出顺利的话,你愿不愿意跟我的乐团签订一个长期合作?”Felix并非随口一说,不等闻星回答就为他分析了这份合作的可行性,“我可问过你的教授了,你们现在的课程安排得很宽松,你还有很多的课余时间不是吗?你就当接个外快啦。”
事实上,Felix所说的合作好处并非只有赚钱这么简单,还能通过这些演出更快地帮助闻星在国际上打开知名度。这对于绝大部分的演奏家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不过,闻星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Felix,我能问问这些演出主要是在哪些音乐厅吗?”
Felix一下便明白了他所考虑的问题,报菜名一样依次将那些知名演出厅报出来:“柏林爱乐厅,维也纳金色大厅,波士顿交响乐大厅……”
“可以了。”闻星打断了Felix的话,对他笑笑,“那就期待我们这次的演出一切顺利吧。”
Felix也笑着与他握手,“我很期待。”
演出比闻星想象中还要顺利。
当台上的音乐停下后,观众席为他们奉上了长达两分钟的掌声,闻星也回以深深的一鞠躬。
从台上下来后,闻星钻进了化妆间,打算将脸上的妆卸掉再走。
他刚找到卸妆棉,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得到他同意的回答后,门被推开,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脑袋,是个亚洲面孔的小男孩。
闻星有些意外,却见那个小男孩对上他的视线后,腼腆地笑了笑,身子也跟着进来。
很大一束玫瑰花出现在闻星的视野里,热烈的红玫瑰带着馥郁的芳香,高调张扬地塞了他满怀。
他一时错愕,捧着那束玫瑰不知道该收,还是不该收,低头跟那个还不到自己腰的小男孩确认:“这个花是你送给我的吗?”
小男孩用力点头,并且补充:“哥哥,玫瑰花里面还有一封信,别忘了看哦。”
说完,小男孩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留下不明情况的闻星。
玫瑰花里夹了一个小信封,闻星将花暂时放在一边,拆开了那封信。
信封里是一张摸起来凹凸不平的手工纸,纸上留了一行小诗,字迹与前两次相同。
内容依然没头没尾,生怕让人看懂:Eres música,Que el Seor mostrará a mis ojos muertos.*
【作者有话说】
*西班牙语,博尔赫斯的《深沉的玫瑰》这句的意思是“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