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应春和家里的猫特别爱跑出去玩,沈流云住了三天后,才发现这家里还养了只猫。
黑白相间的奶牛猫,看上去脾气就很坏,长得也不怎么样。
沈流云这么评价。
毫无意外的,任惟听见他的评价后,又跟他小吵了一架。不仅如此,还煞有其事地把猫抱远了。真幼稚。
不过,趁着任惟没注意的时候,沈流云还是拍了好几张奥利奥的照片,并发给了闻星。
他当然不是什么口是心非,只是觉得奥利奥长得跟闻星那天在街上碰到的那只猫很像。
消息发过去后,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红色感叹号。
但可能之前已经看过太多次,这会儿见到红色感叹号,他心里也无波无澜。
平心而论,沈流云对任惟并没有太大的意见,除了每当应春和在场时总是略显聒噪。
非要说的话,其实沈流云有些羡慕任惟。
任惟这个人,直率坦荡,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任何情绪,喜怒哀惧都写在脸上。可能也因为这个原因,沈流云几乎没见到任惟与应春和吵过架。
哪怕偶尔有几句口角,任惟也能及时低头认错并安抚应春和的情绪。
这跟沈流云与闻星的恋爱相处模式截然不同。
在收到关泓奕那边发来的案件进展后,沈流云启程回赫京。
临行的那日,应春和与任惟一起送他去渡口。
沈流云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若有所思。
在岛上待的这段短暂时日里,他逐渐得出结论:或许只有像任惟与应春和这样正常稳定、健康积极的恋爱,才能够维持长久。
与应春和分别时,他悄声对应春和道了句祝福,没让任惟听见。
回程的船宽敞许多,在海面上平稳行驶,想来这次应该不会晕船。
沈流云靠在座椅上,想起上船前他问了应春和一个问题。
他问应春和最喜欢他的哪幅画。
应春和给他的答案是《极》。
在他的众多画作中,《极》不算有名,最后拍出的价格也并不算高。这幅画描绘了被白雪掩盖的陆地、高山和房屋以及天际落下的绚丽极光。
应春和给出的解释是,曾经看过他的一段采访,他在那段采访中提到了《极》的创作背景。
他在采访中回答:创作这幅画时,他为了一睹极光特意前往芬兰,但由于临时突发意外,最终错过了那场极光。
劫后余生的他创作出了这幅画,画下一场他不曾见到的极光,定格下他将死未死的一晚。
他画的,是人生的极。
事实不尽然,首先在地点上他就撒了谎。
突发意外的那晚,他不在芬兰,而是在挪威,他母亲的故乡。
根据气象预测,在圣诞夜那晚,芬兰境内有很大概率出现极光。
因而沈流云背上画板,轻装简行,提前两天动身去了芬兰。
落地赫尔辛基时,已是23号晚上。
沈流云先回酒店简单洗漱了一番,计划平安夜的白天在赫尔辛基随便逛逛,晚上再坐极地快线前往罗瓦涅米。
连霂听说他要去圣诞老人村过圣诞节,对他嗤之以鼻:“沈流云,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俗了?”
沈流云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究其原因,不过是他想看一场极光,也想在圣诞节这天找个人多的地方待着。
小的时候,一年当中他最喜欢的日子就是圣诞节。
由于外祖母是挪威人,按照圣诞节的传统,这天是要跟一家人一起度过的。
杜双盈是独生女,说是一家人,其实也就只有外祖母、外祖父和杜双盈一家。
沈嵘连在这天都很忙,杜双盈只好把全部的寄托都转移到沈流云身上。
打扮精致的杜双盈屈尊纡贵,蹲在沈流云的跟前,给他戴好新买的毛绒帽和毛绒手套,再轻柔地拍拍他的脸,用一种期待又讨好的语气说:“今天小云跟妈妈去外婆家好吗?”
沈流云从小就知道,在这个几乎什么都有的家里,有两样东西是最罕见的:一是沈嵘的空闲,二是杜双盈的耐心。
圣诞节这天的杜双盈是每年限定一次的温柔慈母,会对他拥有无限的耐心,也会尽可能地满足他的任何要求。
去到外祖母家,他和外祖父一起在院子里装扮圣诞树,杜双盈跟外祖母在厨房里准备晚上的饭菜。
当他从院子里跑回屋里时,杜双盈总会弯腰给他一个拥抱,对他说谢谢。
在这个拥抱里,他闻到妈妈身上姜饼人的香味,温暖而香甜。
沈流云九岁那年,外祖父病故,随后没多久,外祖母便回了挪威。
自那以后,杜双盈便不再带他去过圣诞节了。
圣诞节也成为他们家里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不再值得庆祝。
后来,杜双盈与沈嵘离婚,将国内的事宜一处理完便飞往挪威,此后再没有回过赫京。
沈流云很多时候想,对杜双盈而言,这个家里是不是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留念?
因为一封没头没尾的邮件,沈流云去往罗瓦涅米的计划临时取消。
他坐在酒店的床上,缓慢而仔细地读完了杜双盈发来的那封邮件,即便那封邮件看起来并不是发给他的。
杜双盈的措辞很混乱,把句子写得支离破碎,让沈流云疑心这是她精神状态不佳时写下的。
从这封邮件中,沈流云得知,杜双盈的近期生活并不好。新谈的男友劈腿了,投资的服装店倒闭了,母亲又年迈多病需要照顾。人生好像有着太多糟糕的事在等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继续下去,甚至连即将到来的圣诞都无人庆祝。
沈流云很想忽视这封邮件,但他没能做到。
杜双盈可以不小心将本该发给好友的邮件错发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却不可以对亲生母亲的困顿视而不见。
他知道杜双盈现居特罗姆瑟,那个终年不冻港,从赫尔辛基直飞过去只需不到两个小时。
不巧的是,当他打开软件查询航班,发现航班因为节假日已然售空。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订了飞往奥卢的航班,打算落地后租一辆车自驾前往特罗姆瑟,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在圣诞节的当晚抵达。
但那晚,幸运之神没能眷顾沈流云。
在他驱车前往特罗姆瑟的途中,忽逢大雪。
早有耳闻欧洲的气象预报不够准确,可沈流云这还是头一回中招。
恶劣的极端天气将他困在半途,轮胎陷进厚厚的积雪里,动弹不得,车子也熄了火。
无奈之下,他联系了当地的救援队。然而因为他所处的位置过于偏僻,救援队要等到天亮才能赶过来。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雪无声无息地持续下着。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这场大雪无声无息地掩埋。
好吧,那他可以趁现在先将遗言想好。
遗言想到第三句的时候,沈流云的手机响了很多声,涌进来许多节日祝福。
零点已过,到了耶稣的诞辰。
沈流云解锁手机,最先看到的就是闻星发来的节日祝福,普普通通的四个字“圣诞快乐”。
说不清是怎么想的,他给闻星回过去一个视频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只是画面里的人略显慌张,好一会儿才调整好镜头,露出自己的半张脸,好奇地问他在哪里。
沈流云没隐瞒,说自己在挪威遇到大雪,很倒霉地被困住,正在等待救援。
等真的看到闻星的神情变得紧张,他突然又转移了话题,扬下车窗给闻星听外面下雪的声音。
雪花吹到脸上的时候,沈流云觉得世界好安静,若是死在这里似乎也不算太糟糕。
视频里传来闻星关切的声音,让他把车窗扬起来,不要吹感冒了。
消极的想法就此中断。
沈流云听话地扬起车窗,顺便看了眼时间,计算距离天亮还需要多久。
他与视频中的闻星对视了一眼,轻易就读懂闻星的眼神。
闻星想要陪他一直到天亮。
他有些无奈,但又实在不知道如何拒绝。
出于一点私心,他也不太想要拒绝闻星在今晚对他的关切。
闻星在那边尽可能地多说话,说他今天跟朋友一起出去逛了街,还自己在烘培店烤了姜饼人。
沈流云逗他:“是吗?有我的吗?”
闻星怔了一下,点头:“有的。”
沈流云轻轻地笑了一声,没接话,假装自己没有很期待。
他早就忘记姜饼人的味道了。
闻星到底不擅长带动话题,很快就将能说的话说光了,神情看上去懊恼又挫败。
沈流云看得好笑,思索片刻后提议:“你给我念首诗吧。”
闻星说好,把手机固定在桌面上,起身去书架上取下一本诗集。
他捧着诗集坐回桌子前,翻了几页后,开始念:在下雪,妈妈乌克兰在下雪救世主的王冠是千万粒悲痛我全部的泪水白白向你流淌骄傲无声的一瞥是我全部的安慰*……妈妈。
沈流云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
他想起刚刚看过的新邮件,杜双盈在邮件里简短地告诉他上一封邮件发错了人。
他打过去一个电话,想要告诉杜双盈自己来了挪威,但电话被拒接了。
不需要再打过去,也不需要再追问什么。
无觉无察间,脸似乎变得冰凉,他疑心是窗户没关好,有雪飘进来了。
沈流云的喉结轻轻滚动。他想好了。
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的话,他想要和闻星见一面。
如果闻星记得给他带姜饼人,那就可以再多见一面。
当然,不记得也没关系。
毕竟他只是想见闻星。
这么想着,他抬起头,想要对闻星说:等我回去,我们见一面好吗?
可他抬起头才发现,视频画面中的那人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已然困得睡过去了。
闻星的睡颜安静乖巧,沈流云猜他小时候上幼儿园会因为睡姿良好而收获很多小红花。
沈流云抬起手,隔着屏幕轻轻地碰了碰闻星的脸。
在这个瞬间,他心里缺失的一块好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溢。
大雪让他错过了极光,也没能见到母亲,但他依然拥有了一块属于他的姜饼人,香甜温暖的,只属于他的。
【作者有话说】
*保罗·策兰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