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泓奕开车行至半路,尚未到家,就接到一通电话紧急折返,来带沈流云去医院。
接到闻星电话时,他有多诧异;看到沈流云情况时,他就有多惊吓。
“不是,怎么搞的?”关泓奕看着沈流云烧伤的手臂,头都开始痛了,“大哥你是以后都不想画画了吗?把手弄成这个样子。还好是左手,要是右手,我都不敢想会是什么情况。”
他照闻星电话里的嘱咐,去找了条干净的毛巾,将毛巾打湿敷在沈流云的手臂上,而后去拉他:“走,跟我去医院。”
沈流云在他刚进门时明显有些抵触,表现得很不配合,听他说是接了闻星的电话才赶过来的,态度倏尔软化下来,沉默着任由摆布。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直至走进医院,沈流云都还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不过先前被酒精麻痹的痛觉倒是苏醒过来,整只手臂都细细密密地开始作痛,仿佛还处在熊熊烈火中,倍受煎熬。
沈流云虽始终一言不发,面色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惨白如纸。
关泓奕看着就痛,赶紧给他挂好了急诊。
“这怎么弄的?再严重一点都要住院了。”医生过来见到那只烧伤的手臂也是皱了皱眉,“家里起火了?”没人回答。
沈流云不知道从何说起,关泓奕则是根本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毕竟是冬天,家里用电器不注意引起火灾的比比皆是,没什么稀奇的。
医生看病人的脸色太差,索性不问了。
“不过你这个应急处理做得还可以啊,都没起泡。”医生边上药边说,“要是起泡了可就麻烦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沈流云正盯着手边的一卷白纱布看,闻言微微愣住。
一时间,眼前的那片白色模糊成了一团看不清的雾气,氤氲开来。
关泓奕以为他是痛的,赶紧道:“医生你轻点,我朋友都快痛哭了。”
“已经很轻了,很快就好了,再忍忍啊。”医生只好加快了上药的速度,“要还是痛得厉害,待会儿我给你开点止痛药吧,这还得痛很长一段时间。”
还得痛很长一段时间。
沈流云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察觉到胸口的位置传来沉闷而迟钝的痛意。
他实在缺乏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也不知晓任何缓解当下痛意的方式。
似乎摆在他面前的唯一方式,就是像迟暮的老人面对严冬一样,尽可能地熬过去。
但是,严冬的尽头是春天,分手的尽头是什么呢?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
又是帮忙布置场地,又是接送人来医院处理伤口,喜怒惊惧全体会了一遍。这么折腾了一晚上,关泓奕也累了。
见伤口处理好了,他便拉着沈流云在医院的长廊上坐下,准备暂时休息一会儿,也好问清具体情况。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闻星呢?”关泓奕一开口,就是三个问题朝着沈流云劈头盖脸地砸来。
沈流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但意识也没能因此清醒多少,眼前依稀还能看见闻星临走时泪流满面的样子。
他的喉结滚了滚,把困惑和难过一起往下咽,“我跟闻星分手了。”
“啊?!”关泓奕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觉得沈流云今晚准备的惊喜应该是搞砸了,但听着这话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心情依然十分复杂。
“之前不都还好好的吗?”关泓奕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看上去比沈流云这个当事人还要无措。
他从前倒是想过沈流云或许哪天会跟闻星分手,但自从上回他在沈流云家里书房见过二人亲昵的情形,就再没有此类想法。不成想,这才过了没多久,这俩人竟然说分就分了。
他瞧着眼前沈流云的反应更是满肚子疑问:“为什么分手啊?闻星提的吗?”
“嗯,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沈流云垂下眼,少见的落寞憔悴。
关泓奕听得一头雾水,更加不明状况,“没说原因吗?那你还答应了?”
沈流云似乎疲惫至极,声音也低沉下去,“因为……他当时看上去太痛苦了。”
痛苦如果能被准确衡量、明确分级,沈流云觉得今晚闻星的痛苦程度应该是最高级,而且很显然是因他而起。
可悲的是,他完全无法找到一个确切的原因。
他尝试着从闻星的话中去寻找答案。是因为画吗?
还是,因为爱?爱。
这是一个对他而言相对陌生的字眼。
到底什么样的程度可以被称作为爱呢?
他在很多个时候都认为自己需要闻星,并且不愿将闻星分享给任何人。可是,仅仅是需要、占有、欲念能够被称作为爱吗?
世人歌颂爱的诗歌和文章千千万万,道尽其美好。
但在他这里,他对闻星产生的所有情感都太过丑恶,看上去与爱根本不沾边。
何况,闻星对他的指控没有错,他的确对闻星存在太多欺骗。
这场旷日持久的骗局,最早要追溯到四年前的一个清晨。
他从睡梦中醒来,见到已经离开被窝的闻星,背对着他打开衣柜。
因为要去乐团报道,闻星对要穿什么衣服很纠结,认真挑选了一会儿,没能很快决定。
“穿那件黑色的。”他见闻星实在难以抉择,终是忍不住出声建议。
闻星听到声音,惊讶地转过头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
他翻了个身侧躺着,懒洋洋地用手支着脑袋,很专注地看着闻星换衣服。
那张平素总是冷淡的脸上尚且残留着一点被窝的温热,像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仅仅是立在那里不动,也很惹人怜爱。
很快,这只雏鸟不谙世事地剥去身上的衣物,把自己脱得光溜溜,诱人而不自知的天真。
时间应该已经不早了,他不明白闻星为什么要冒着可能会迟到的风险勾引自己。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好尽量将目光放在不那么关键的部位上,这也让他很快留意到膝盖上那块突兀的淤青。
淤青的面积不小,几乎覆盖了整个膝盖部分。
他皱着眉坐起身来,“昨晚弄的?”
经他提醒,闻星才注意到那片淤青,皱着眉回想了一会儿,不怎么确定地回答:“不是,应该是前两天搬行李的时候不小心磕到的,没太注意。”
“上点药吧。”他盯着那片淤青,莫名很在意。
闻星却拒绝了他的提议,“我没感觉痛,应该不用吧。也不知道是痛觉迟钝,还是身体原因,我好像从小就这样,身上经常会莫名其妙地青一块紫一块。不怎么需要涂药的,过几天就好了。”
这听上去闻星在照顾自己一事上相当粗心,结合这几天里闻星为他所做的大小事来看,实在令他费解。
怎么有人照顾别人事无巨细,却唯独对自己很马虎?
他这么想着,目光又落在那片淤青上,大面积的青色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构成一片雾气缭绕的雨林。
前些日子他偶然在某个摄影网站上刷到过几张蒙特维德云雾森林的照片,那片常年雾气弥漫的热带雨林。
比起常见的热带雨林,蒙特维德云雾森林的郁闭度更高,随处可见湿滑的苔藓,入目皆是潮湿阴暗的深绿。
他原本想着,如有机会定要去一次当地,亲眼目睹那独特景观,并将之用画笔记录下来才不算遗憾。
而此刻,只是看着闻星膝盖上的淤青,他的脑海中就奇迹般地出现了比照片更生动、更鲜活的画面。
他赤着脚走进工作间,用最快的速度铺好画布、调好颜料,争分夺秒地将脑海中的雨林用画笔复刻出来。
手腕因为高强度作画而传来酸痛感,汗水也不断从额角流下,还有少许滑进眼睛里,可他根本无暇顾及,眼里只有面前的画。
起草、铺色、细化,每一步都好像肌肉记忆,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停顿。
不停地画,不停地画下去,直到那片迷雾林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的笔下,出现在他的眼前。
光是立在那幅画前,便能让人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雨林的潮湿和大雾的弥漫,没有人会去怀疑它的背后究竟包含什么,也没有人会怀疑画家不曾亲眼目睹过画中的美景。
画完《迷雾林》后,沈流云将此事视为一次奇妙的灵光乍现,没有太放在心上。
直至半年后的某晚,他见到蜿蜒在闻星脊背上的白色疤痕。随着闻星的动作,那块骨头像山丘一样起伏,白色疤痕如同积雪罩于其上。
注视着那块疤痕,他的脑海中缓慢浮现出一座巍峨苍茫的雪山。
惊讶和狂喜瞬间席卷了他,于是又一次将脑海中的画面描绘出来。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闻星就像是上帝赐予他的缪斯,总能带给他新鲜奇妙的灵感。他疯狂地迷恋上了这种方式,一幅接一幅地创作。
他不再出门写生,不再勤加练习,在巨大的诱惑前,逐渐沦为欲望的傀儡。
在某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他坐在画架前,大脑空空如也,才惊觉那些过往吞食下的不劳而获的灵感并非免费——那是伊甸园的禁果,窃取者必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很长一段时间,他笔下的画面如同死水一潭,线条僵直呆板,色彩毫无生气,比他年幼时画出来的画都还要不如。
他画不出来了。
准确来说,只要不借助闻星,他就没法作画了。
或许是上帝看不惯他多次投机取巧,有心惩戒,将曾经恩赐的天赋尽数收回,任他如何挣扎,也无力改变。
起初,沈流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将自己关进工作间,逼着自己不停地画,画了撕,撕了画,却始终未有成效。
他有心改正,知道自己不能再依靠闻星所产生的灵感来作画,竭力控制欲念,但就像是依赖过度的瘾.君子一样,不仅无济于事,还带来了一系列的戒断反应。
他变得焦躁抑郁、精神失常,会忍不住摔东西,会毫无缘由地流眼泪,也会用刮刀不断划破自己的皮肤。
一切都失了控,身体俨然变成了一架故障的飞机,偏离原本的航线,只能迎来坠毁的结局。
无数次的失败逼迫他承认他已然不再具备作画的能力,已然失去引以为傲的天赋,沦为平庸的废材。
可是他不甘,他愤怒,始终不愿意接受现实,一次又一次作茧自缚。
在闻星的每一次询问里,他都想过要坦白,但每每即将说出口之际,都有声音在心底涌现:这难道不是你自作自受吗?
他多次欺瞒闻星,卑劣地利用对方来完成自己的创作,最后自食恶果。
他怎么能坦白?
他如何能坦白?
对着闻星盛满爱意和信任的眼睛,将自己的罪状一一列出,说出自己的失败,说出自己的欺瞒,然后等待闻星的审判。
他……做不到。
他早在一开始便错失了坦白的良机。
鲜花、夸赞和爱慕总是不吝给予天之骄子的,可谁会将其给予注定日后庸碌无为的失败者?
他也会惧怕,怕闻星叶公好龙,只爱有着天才光环、意气风发的那个沈流云,若他一切尽失,闻星便会毫不留情地离去。
世上愿同甘者众多,愿共苦者寥寥,他不敢赌闻星会是那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