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那年的秋天,闻星跟平常一样,在周六下午去华美找卓钰彦聚餐。华美附近新开了一家烤肉店,卓钰彦馋了半个月,总算等到闻星有空陪他一起去吃。
兴许是卓钰彦这半个月里说了太多遍“好想吃烤肉”,也兴许是闻星那天也正好空闲,促使他出发得很早,实际到达美院的时间比约定时间早了一个多小时。
出于对卓钰彦混乱作息的了解,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间点他应该还在睡午觉,一觉从中午睡到晚上的那种午觉。闻星索性没给人打电话,也没去宿舍找人,将余裕的时间用于漫无目的地散步。
闻星性格很独,从小到大都如此,很少主动去结识新朋友,因而身边一直留下来的朋友只有卓钰彦一个,好在他自己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比起热闹,闻星更喜欢孤独,他享受一个人安静自由的时刻,以此来让疲惫的身心获得短暂的休憩,得到一次彻底放松的呼吸。
不知不觉间,一片草坪映入他的眼帘。
此时正值深秋,金黄的银杏叶簌簌洒落,草地已然化为一条簇新的阳光毛毯,看上去温暖又祥和。似乎下一秒便能见到小猫出没,在这条阳光毛毯上懒洋洋地打滚。
绝佳的发呆场所,闻星如此点评。
闻星朝一棵挺拔的银杏树走去,打算在树下暂坐片刻。走得近了,才注意到那树下立了个画架。
他的脚步微顿,环顾四周想找寻画架的主人,但却一无所获。
可能是临时有事去了?也许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画架上还夹着一幅已经画完的黑白速写,线条利落且画面干净,尚未落款。画的是旁边的街道,两侧是排列整齐的银杏树,中间街道空无一物,只有阳光照映下的斑驳树影。分明颜色只有黑与白,却能清晰看到光的迹象,画面里蕴含的生机也扑面而来。
闻星没怎么学过画画,但去画室找过卓钰彦很多次,耳濡目染地看过很多优秀画作,在心里想,面前这幅速写应该能拿到很好的分数。
要是这么丢了,怪可惜的。
闻星靠着树根坐下了,肩负起替画作的主人看好这幅画的责任,即便对方并不知道,有可能也不会领情。
当然,闻星亦不准备告诉那个人,打算在人来的时候悄悄走掉,假装自己只是刚好路过。
然而,闻星安静地在树下坐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在手机上阅读完了一篇童话,收到卓钰彦问他到哪了的消息。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画架,有点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掉。
忽然的,闻星听到自己身后传来响动,那种落叶被挤压而发出的可怜声响。
或许是一只猫?
闻星记得卓钰彦说过,他们学校里有很多猫。
但闻星回过头,看见的却是一个躺在草地上的男人,双眼惺忪,似乎刚睡醒,神情慵懒地边揉头发,边坐起身来。昏黄的阳光萦绕在他的周身,为他罩上一层金灿灿的朦胧光晕。
凌乱的发丝像刚在草地上打过滚一样卷曲,往下是深邃的眉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瞳孔奇异般地泛着淡蓝色,确实像只血统高贵的猫。
困意还残留在那张脸上,于是眼睛又一次闭上,迎着阳光休憩。
闻星屏息凝神,不敢动作。
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阳光被截停在那人略显凌乱的头发上,发丝因此呈现出秋天的颜色。
脑海里闪过刚刚读完的童话,故事里的狐狸说小王子头发的颜色像麦田。
闻星没有真正见过麦田,但在此刻,他奇异地明晰了童话里狐狸所描述的小王子的头发到底是何种色泽。
他领略到麦子成熟的喜悦,也隐约察觉到即将被驯服的危险。
在男人睁开双眼的瞬间,闻星仓皇地转移目光,去看边上的那幅画。
只能从声音分辨出,男人正朝他的方向走来。一步。两步。……走近了。
闻星的鼻尖微动,闻到从后方飘来的混合了树叶和阳光的气味,那气味已然近在咫尺,却依旧没敢转头。
闻星有点忐忑地想:他是发现我在偷看了吗?要解释吗?会误会吗?
脑子乱作一团,不复平日的聪明。
余光里,男人走到了画架前,开始收拾东西。
说不清该轻松,还是该失望,闻星的心莫名有点空,仿佛骤然吞进一整个秋天的萧索。
忽然,一张纸递到了闻星的眼前——是那幅画!
闻星困惑地抬起头,对上男人的淡笑,听见他用似乎依旧没睡醒的音调懒洋洋地说:“看你喜欢,送你了。”
“啊,送我吗?”闻星接住那幅画,又惊又喜,目光在画纸上不断游走,只觉每一处都好看。
察觉男人已经动作迅速地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闻星有些慢半拍地抬起头对人道谢:“谢谢。”
已经走远的背影懒懒地抬起手,朝着后方晃了晃,意思是不用谢。
难以形容的潇洒随性。
直到望不见那背影,闻星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一片银杏叶正巧飘落,掉在他手里的画纸上,与那黑白的秋景相映成趣。
去找卓钰彦的时候,闻星向他借了一本书,将速写画和银杏叶都小心地夹在里面。
吃完烤肉,闻星一路抱着那本书回到华音。万幸,这两样东西都完好无损,被他视若珍宝地收藏起来。
一个月后,闻星陪同卓钰彦去看艺术展,在展览上第二次见到那幅画的作者,得知他就是沈流云。
那位年少成名的天才画家,卓钰彦天天挂在嘴边的沈师哥,沈流云。
没有人告诉过他,沈流云生了这么一副好皮囊,与其画作相比,摄人心魄得过之而无不及。光是站在那里,便能直截了当地给人以美的冲击。
如今,即使不再有阳光恰到好处的照映,沈流云漂染成白金色的头发依然很明耀,轻易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闻星也不例外。
他刚走出剧院,就看见了站在跑车边上的沈流云,破天荒戴了围巾,连下巴都遮住,看起来很畏寒。可人又立在冷风中,白金色的头发像一缕突兀的阳光,在这个阴天里飘摇。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缕阳光上,跟初见沈流云的那个下午一样屏息凝神,身体里逐渐生出相似的悸动。
七年过去,很多东西都在改变,但他对沈流云的喜欢是一成不变的。
跑车被贴了一张罚单,作为沈流云等待已久的证明。
闻星将罚单揭下来,“不是给你发了消息,告诉你今天不用来接我吗?乐团临时排新曲,要加练,我怕你等。”
加练是真的,只不过闻星并不在排练名单中,让沈流云不用来接他是为了跟卓钰彦见面。换平时,他不会对沈流云撒这样的谎,是因今天的聊天内容涉及沈流云,才出此下策。
沈流云平静地点了下头,说自己没看到消息,随后为闻星拉开了车门。
在副驾坐好后,闻星多看了两眼沈流云的头发。
沈流云有所察觉,奇怪地看他,“怎么,头发很乱?”
闻星摇摇头说不是,只是有点疑惑,“之前阿彦也染过头发,但没过一个月就开始掉色,发根也长出了黑发,很快就染了回来。可我看你的头发染了快一年,也没怎么变。”
没掉色,发根也没有新生的黑发,看起来就像是天生的发色。
沈流云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顿了一下,没什么表情地说:“可能我头发长得慢。”
闻星点点头,信以为真。
回去的路上又堵起了车,沈流云皱起眉,从口袋里摸出烟,夹在手指间,扬下车窗,将手搭在了窗边。
红灯很漫长,闻星的目光从红灯移到沈流云指间的香烟上,给烟头点上红星。
冷风渐渐灌进来,阳光般的发丝在车厢里流动。
闻星看得聚精会神,慢慢回忆起沈流云染发的缘由。
出于工作需要,卓钰彦有时候会去看一些游戏主播的直播,主要是为了收集玩家对游戏皮肤的使用感受。
那天,卓钰彦照常在看直播,突然截了张直播画面的图给闻星看,说这主播换了个新发色还挺好看的。
闻星点开图片看了一眼,是白金的发色,既挑肤色,也挑长相,搞不好就很容易变成灾难现场。
但莫名的,这样鲜亮的发色令他联想到中学时代练琴的日子,午后常有阳光从窗外树叶的缝隙间流进琴房,落在黑白琴键上,静谧的梦幻。
沈流云原本在边上削铅笔,弄得一手铅灰,偏过头看见闻星手机画面里的陌生男人,脸也跟着变灰。
他的声音有点冷:“在看什么?”
闻星大方自然地把手机举起来给他看:“一个游戏主播,阿彦发给我的,我看他这个发色挺特别。”
哦,是在看发色。
沈流云面色稍缓:“你喜欢这个发色?”
闻星把手机收回去,说还好。
沈流云点了下头,没再多问。
隔天,闻星从乐团排练回来,沈流云不在家。他自己用过饭后,坐在沙发上等沈流云,从七点半等到十一点半,超过了他设下的门禁时间。
沈流云前科众多,劣迹斑斑,故而在他归家之前,闻星就给他定了罪,认定对方肯定又是流连于各种无意义的酒局上。
闻星索性回了卧室,连灯都没给沈流云留。
“睡着了?”晚归的沈流云走到床边,将手探进被子里,捉住一只手腕。
闻星甩开他的手,语气冷淡,“我睡不睡得着你关心吗?这次又是跟谁喝酒去了?”
沈流云在黑暗里笑了一声,没解释,有点安静地听着闻星又骂了两句。
他的沉默无疑令闻星更火大,冷着脸坐起身来,刚想说什么却见沈流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给你看个东西。”沈流云蹲在床边,将半边脸贴在闻星的膝盖上,拉着他的手去碰自己的头发。
房间里没开灯,但在手指触碰到柔软发丝的瞬间,闻星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呼吸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不敢确信。
隐匿在夜色里的惊喜像是存储在藏宝盒里的珍宝,悄然等待着被开启盒子的时刻,啪嗒一声,闻星打开了床头灯。
他看清了那珍宝——白金色的头发,被灯光照得熠熠,好似昂贵柔软的丝绸。
他打开的,原来是潘多拉的盒子,满足他的期待、美梦与爱。
“抱歉。”闻星为自己的武断同沈流云道歉,很愧疚地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发。
沈流云方才的安静似乎都是为了此刻,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委屈,“染了很久才弄好,我都等困了。”
闻星的愧疚更深,说辛苦了,又嫌不够,喃喃补上一句很好看。
沈流云短促地笑了一声,收起那点故意流露的委屈,懒洋洋地用头发蹭了蹭他的腿根,仰头看他:“喜欢吗?”
“很喜欢。”闻星低头,注视着沈流云的眼睛这样说,像在宣读誓言。
宣誓他会一直喜欢沈流云,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