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尖锐的刺痛使沈流云从睡梦中惊醒。
大脑昏沉,身体疲乏,手臂却传来无休无止的灼痛,令他倍受煎熬,难以入眠。
恍惚间,他忆起幼时见过的一棵树。
大雨过后,树根附近的泥土有白蚁接连不断地涌出,白花花一片,叫人看得头皮发麻。
不难推测出,由于这棵老树已至风烛残年,不幸沦为白蚁的寄居之地,将会被一点一点啃噬掉根与茎,最终留下一具摇摇欲坠的空壳。
意识迷离中,他觉得自己现在成为了那棵树,有成千上万只白蚁寄居在他的身体之中,疯狂地啃噬着他的手臂。唯一能做的只有服下两片止痛药,但此举也不过是掩耳盗铃,并不能改变身体将会被蛀空的结局。
沈流云下了床,推开房门往楼下走。
一楼还保持着那精心准备却无人欣赏的华丽布置,隐匿在如今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死寂中,俨然成了一片荒芜而盛大的废墟。
他有气无力地在最后一节阶梯上坐下,将头靠在扶手上,内心无比茫然。
他和闻星真的分手了吗?
有颗气球飘到他的脚边,他盯着那气球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想:闻星是因为不喜欢气球吗?
还是因为不喜欢蜡烛?不喜欢鲜花?不喜欢爵士乐?
哦对,肯定是因为爵士乐,闻星喜欢的是古典乐,他原本准备好的曲目也是古典乐,是闻星喜欢的舒伯特,不知道被谁换成了爵士乐。
但闻星常说音乐是多元的,并不排斥其他类型的音乐,所以问题应该不出在爵士乐上。
那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可能只能出在他自己身上。
闻星应该是不喜欢他了。
沈流云不想承认,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唯一的答案,这确切而残酷的事实。
闻星不喜欢他了。
思及此,沈流云一下觉得手臂的灼痛感更加剧烈。那些无形的虫子啃噬得愈发狠了,似乎要不了多久,他的血肉与灵魂便会不复存在,只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为什么不喜欢了呢?
以前不是很喜欢的吗?
会在他领奖时一直注视他的人,会在他靠近时轻易脸红的人, 会在他亲吻时身体颤抖的人,怎么突然之间说不喜欢他就不喜欢了呢?
不对,不是突然。
一切都有迹可循。
在他画不出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与闻星之间就像是一张绷紧到极致的保鲜膜,外表光滑透亮,毫无皱褶。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需轻轻一扎,这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便会顷刻破裂。
这张保鲜膜是他的遮羞布,遮蔽他的虚伪、懦弱和无能,也掩盖他对闻星的逼迫、欺骗和利用。
闻星选择戳破它是情有可原,亦是忍无可忍。
说来说去,都是他自作自受。
沈流云伸腿踢开了那个碍眼的气球,躺在没有开地暖的大理石地板上。
随着大理石的寒冷爬上他的后背,一种熟悉的孤独感侵袭而来。
在他十六岁那年,他也曾品尝过类似的滋味。
那日,沈嵘和杜双盈难得有空,他们二人一同出现在家里,陪他共进午餐。这件事本身就太过不同寻常,即便想让他不感到奇怪也难。
沈嵘公司破产了吗?还是杜双盈又刷爆了一张卡?
噢,都不是,只是这对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一直貌合神离的夫妻总算达成一致意见,决定去把婚离了,各自去过各自的生活。
二人把这个消息告知沈流云,是因为需要他来做出选择。
他尚未成年,需要他们其中一人来充当监护人。偏偏他们两个人都与他感情不深,所以干脆将选择权交由他。
看似尊重,实则残忍。
沈流云如今还能记起那天中午吃的是咖喱鸡肉饭。鸡肉和土豆像一滩暴雨过后的烂泥黏在米饭上,糊在他的嗓子眼,令他的声音变得滞涩。
好难吃,他想。
他以后都不要吃类似的食物了。
沈流云放下餐具,停止进食,抬起眼打量坐在对面的父母。
他们两个人,一个衣冠楚楚,一个妆容精致,看上去都做好了奔赴下一段人生的充分准备。
那是两段与他无关,也不需要他参与的人生。
他们都想要他,也都不想要他。
他那时已经小有名气,前路辉煌,显然是棵金灿灿的摇钱树。可是,一棵摇钱树尚且能够放置在家中聚福生财,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没法这么简单处理。
他们只想要名利,不想要负担。
最后沈流云谁也没有选,他出具了自己有固定劳动收入的相关证明,符合法律规定,在父母离婚后也无需监护人监护。
所有手续办好的那天,沈流云和杜双盈一起离开沈家,在门口打车。杜双盈打车去机场,他去学校。
等车的间隙,杜双盈点了一支烟。
过去她为了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从不会在沈流云的面前抽烟,此刻终于无需再隐藏。
细长的女士香烟夹在她的指间,红唇微张,吐出一团畅快的白烟。
沈流云望着他母亲明丽的侧颜,头一次从这张冷漠的脸上见到发自真心的笑,为此深感困惑,“你以前为什么要嫁给他?”
杜双盈指间的香烟抖了一下,良久才慢悠悠地看向他,嗓音慵懒,“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是天生的富贵命,自小到大几乎没吃过什么苦。没嫁人的时候,她是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嫁了人之后,她是光鲜亮丽的富太太。
跟沈嵘结婚时,正值她家中经济不景气。她自然早做打算,收心敛性,将自己包装成温柔贤淑的精致商品,价高者得。
一时的屈辱换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划算得很。
从杜双盈的寥寥数言中,沈流云读懂她的婚姻实质上是一场资源互换的交易,而他是沈嵘买下杜双盈所额外获得的附赠品。而今交易结束,二人一拍两散,没人关心赠品最后将会如何处理。
他不由得想起他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回他去商场买新书包,额外附送了一个文具袋。
那个书包用了不到一年就寿终正寝,他很快又买了新的书包作为替代。
至于那个送的文具袋去了哪里?他不记得了。
没有人会记得。
平心而论,沈流云并不是感情充沛的人。
家庭的剧变没有给他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恰恰相反,只要是对他有所了解的人都能够知道,那正是沈流云这个名字在画坛大放异彩的一年。
先是以一幅《晨曦》扬名,而后陆续创作出二十多幅高水平的作品,其中以河流系列最为出名。该系列绘有塔里木河、莱茵河、多瑙河、尼罗河等十几条河流,于次年在沈流云的首次个人油画展上展出。这些画多幅以高价拍出,部分送至国外展出,随着名气的增长,更有三幅先后被三家知名美术馆馆藏。
因而在所有人,包括沈流云自己看来,这一年都应该是他人生里最值得铭记、也最浓墨重彩的一年。
可同样的,也是在那一年,沈流云发现他没办法再食用任何以不规则形态所呈现的食物,温度和熟度都必须严格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能再有让他难以下咽的黏腻感。
由此及彼,他对生活中的诸多事情都更加吹毛求疵,到了堪称恐怖的程度。他试图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心,不再允许身边出现任何不可控的变数。
他的病态早在那时就已初现端倪。
将零零散散的回忆拼凑完整,沈流云总算解读出这种熟悉的孤独感意味着什么——他又一次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面临着必须要历经的失去。
就像他无法阻拦父母各自奔向新的生活一样,他也无法阻拦闻星选择离开。
他想,他应当像当初接受家庭剧变那般,平静地接受闻星的离开。但是好难。
这座房子里还留着很多闻星生活的痕迹:厨房里的围裙,洗漱间里的牙刷,衣帽间里的衣服以及客厅里的钢琴。
沈流云的目光无论落在哪里,都能够凭借残留的蛛丝马迹来联系到闻星身上。
这种感觉太过于糟糕,以至于他不得不拿出手机给闻星发消婻沨息,提醒对方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取走。
过了很久,久到沈流云已经在地板上睡了一觉,并且再度痛醒,他才总算得到闻星的回复。
闻星似乎忘记了有什么东西没拿走,问他是什么。
沈流云坐起了身,很快地给闻星列出一份满满当当的清单,几乎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罗列在内。
发过去前,他认真地看了好几遍这份清单,认为闻星应该需要一礼拜才能将这些东西全部搬走。那就意味着,他在这一礼拜内都还能见到闻星。
那点庆幸还没来得及放大,闻星回过来的消息就将它完全扑灭了。
闻星回复他,这些东西都不要了。都不要了。
沈流云的余光扫到那架钢琴,就像抓住最后一株稻草一样,急急追问:那钢琴呢?
钢琴总该要吧。
钢琴对闻星而言有多重要,自不必多说。他当初将这架施坦威送给闻星时,闻星也明显喜不自胜,爱不释手。
可闻星的回答又一次让他的希望落空。
闻星回:也不要。
闻星什么都不要了,连最喜欢的钢琴也不要。更不要他。
一瞬间,沈流云的身体里好似忽然空了一大块。
他动作迟缓地继续打字,问闻星: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
遗憾的是,这则消息没能顺利送达。
闻星把他拉黑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