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切~”
新赛季第一天,章孔刘打开训练室的大门,迎面扑来一阵凛冬般的冷气。
他被冻得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骂了句兔崽子。
一屋子的选手无人理他,都东倒西歪在椅子里,要么呼呼大睡,要么要死要活地哀嚎抱怨着不想上班。
章孔刘见状,气得脸色都青了。
“都给我打起精神!新教练来了,再给我整这一死出试试?”
新教练?
除了个别人,其他所有人坐起来齐刷刷看向门口。
只见章孔刘让开身体,让站在门外的新教练露出真容。
顿时,整个训练室鸦雀无声。
不是这位新教练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为什么会出现新教练。
小次弱弱地发问:“林教呢?”
章孔刘咳嗽了一声,同时眼神瞟向了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一个清瘦的少年正戴着耳机软趴趴地伏在桌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头顶的乌发略显凌乱,圆形衣领延伸而出的脖颈白皙莹润如羊脂玉。
他仅仅是安静地趴在那里,哪怕不露脸,别人哪怕一眼也能看出这少年一定长得十分好看。
可惜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脾气不大好。
章孔刘心里七上八下的,收回眼神对大家,缓缓宣布道:“你们林教回北城处理事情去了,暂时卸任主教练一职。”
这消息太突然,一下让大家都蔫儿了。
小次又问:“那林教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章孔刘明显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只得说,“等他处理完事情就会回来。”
无人应答,全都沉默。
当他们是傻子吗?林教为什么跑回北城,他们能不知道?
至于回来,怕是不可能的了吧。
大家心照不宣地看向正在睡觉的沈坠,齐齐地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沈坠或许已经醒了,听到了这个消息,也或许真的在沉睡中而对这个消息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这件事对他而言早已没什么所谓了。
或许,林申折不回来,反而是件好事。
*
时间匆匆,一晃眼又到了冬天。
这天晚上的雪下得簌簌的,沈坠熬了个通宵直播打游戏。
因为前半个月太懒,大号的积分一直闲着没上国服前十,所以这晚的他打得格外认真,争取在月底冲上国服第一。
按理说月底打积分赛一向是修罗场,聪明的人都会避开这个时间段,可惜沈坠不一样。
修罗场修罗场,谁是修罗还不知道吗?
但凡是被匹配到他和同一局的对手玩家,无不被吃分吃到叫苦连天怒喊要退游。
凌晨五点,随着一声水晶爆裂声,沈坠如愿登顶国一。
他打了个哈欠,关闭游戏页面,打开直播弹幕,一边喝水,一边看粉丝给他吹彩虹屁。
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能熬,都快天亮了,直播间竟然还有二十万人在线。
【一晚上就从国服一百名开外干到国服第一,沈坠你怎么那么牛波一?】
沈坠:“低调,低调。”
【原国服第一一觉醒来看见自己的排名,感觉天都塌了。】
沈坠懒洋洋地扭了扭酸涩的脖子。“等游戏新赛季更新就好了,他重新回到国一,天又撑起来了。”
【然后再到赛季末被你一脚蹬下去?】
【明天圣诞节怎么过?】
“不过。”
【那开直播,和我们一起过呗[害羞]】
沈坠肚子饿了,低头拉开抽屉开始翻零食。
“看情况吧。我白天要去拍个杂志,晚上还不确定有没有时间回来直播。”
【杂志?什么杂志?】
“暂时保密,等官宣了,家人们记得捧个场,帮我冲冲销量。”
【你说冲销量就冲销量?你互联网云爹妈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就是,不冲。】
沈坠随口说道:“行,那请问我的云爹妈们,我要怎么样你们才肯愿意我为冲杂志销量?”
【除非……】
【除非……】
【除非……】
沈坠找到瓶酸奶,他把吸管插..进去,一边吸溜,一边身体后靠,眼睛像猫儿似的眯了起来看弹幕。
【除非……】
【除非现在你给为爹为娘们擦个边。】
“噗——咳,咳咳。”沈坠差点呛死在这口酸奶里,“擦边?直播间还要不要了?”
【没事,你成年了,可以浅擦,不会被封的。】
沈坠无情拒绝:“我是正经人,不干那行事。”
谁知水友们叛逆起来了,在弹幕区集体刷【擦边】二字,搞得不少新网友涌进来,见面就搓着苍蝇手好奇地说:
【什么?他是擦边主播?好耶,我就爱男大擦边[流口水]】
沈坠麻了,这要他怎么一个个解释他既不是男大学生,也不是擦边主播,而是个职业电竞选手。
“别再刷了,再刷我就下播了。房管给那几个带节奏的送一份禁言大礼包。”
水友们立时乖了不少,不敢再惦记他擦边了。
【不擦边也行,那换个要求……】
【什么时候可以盼到林教回来?】
弹幕区忽然凝滞了一瞬。
沈坠盯着这句话,盯着其中的“林教”二字,嘴里的吸管不知觉的被他咬扁了。
他垂了垂长长的眼睫,默不作声。
这次不需要房管出手,一波水友非常主动的出击,连人带坟一起问候了这位勇士。
很快,那句话被刷得不见了。
可玩互联网的都知道,这个直播间不会再清净了。
那个名字就像个深水炸弹,轰的炸开后,水深处开始风卷残云。
仿佛即使再过一百年,沈坠的名字都将和林申折捆绑在一起,不死不休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个名字再次出现在弹幕上,网友们迅速吵了起来,乌烟瘴气的乱成了一锅粥。
这早已是常态了,沈坠自己也习惯了。
尽管如此,现在再看到那个男人的名字,他还是会不禁怔愣发呆。
也不怪有些网友总念叨林申折为什么会离开WWG,又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其实就连他本人偶尔也会想不通,林申折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那个男人啊……
从前挽回他时,那紧锣密鼓的架势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对他放手。
可有一天,还是放弃了,走了。
果然……
沈坠料到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对他的承诺是真的。
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过客。
喜欢的时候什么海誓山盟天长地久的爱意都能宣之于口,最后不愿意了,想丢下他离开了,礼貌点的还会找些借口,不礼貌的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一走了之。
还好,他已经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受伤了。
他认真地喝着酸奶,眼底掠过浅浅的自嘲。
正巧此时,一条颜色鲜艳刺目的弹幕戳中了他的目光。
【你们装什么啊?林教难道不是被你们家坠神逼走的的吗?要不是他,林教也不会呆在北城一直不回来。】
沈坠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心中忍不住委屈和愤懑。
怪他?凭什么怪他?
“我什么时候逼走他了?”他生气地反驳道。
那个网友也来气了:【那你让他回来啊!!!】
“他回不回来是他自己的事,我又没有不让他进基地大门。”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爱回来不回来,关我屁事!”
沈坠懒得和那些人争辩了,黑脸掐掉直播,怒气腾腾地去厨房炫了五个三明治。
***
沈坠不过圣诞节,但队友们过。
圣诞节当天,他才刚起床,队友们就出门了。
除了小次。
餐厅里,只零星剩他们两个吃早餐,冷清极了。
小次没胃口,感慨道:“果然,这个世界最苦的还得是单身狗,过个节都没人陪。”
沈坠无所谓地说:“这节过不过有什么意义?又不是情人节。”
“话不能这么说,生活嘛,图的就是一个热闹。”
“还剩一个月就过年了,到时候有的是你热闹的。”
沈坠没什么胃口,很快就吃好了,放下碗筷,拎着外套出门。
小次把一整个鸡蛋塞进嘴里,赶紧跟了上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
“坠哥,你不是要去拍杂志广告吗?我陪你一起呀。”
一出基地大门,沈坠被冻了个哆嗦,他穿上外套,瞥了小次一眼:“大冷天的你确定要去?”
“今天一没比赛二没训练,反正无聊。”小次笑得有些腼腆,“你这次拍的杂志可是国内四大刊之一,我就是想跟着你去长长见识。”
见他坚持,沈坠也不劝了。
接送的车子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他和小次一起坐进车里,才发现只有一个司机。
小次问:“章经理呢?”
司机回答说:“老章今天陪他女儿去学校开运动会了,抽不出时间一起去。”
平时沈坠出去参加什么活动,章孔刘都是能跟着就跟着,除了照顾他生活上的一些事外,也要提防着安全问题。
不过现如今沈坠都那么大一个人了,老章跟不跟着都不要紧,一个人去,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所以沈坠戴上兜帽开始补眠,不在乎地恹恹道:“没事,出发吧。”
沈坠这次接的杂志广告比较高端,对方是国内四大时尚刊之一,逼格是有的。
更高的逼格是,他是这个杂志创刊以来邀请的第一个电竞选手,同时也是开辟了它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体育电竞专题。
沈坠倒不在乎这些牌面,他就是有些疑惑,为什么拍个摄影作品,要专门跑去郊外?
大冬天的,刮风下雨冷得不行,球鞋踩在一堆乱石上,一滑,差点没把他摔进旁边结冰的大污水池子里。
“啊嘞?确定是这里吗?”小次环顾四周,也纳闷,“这里鸟不拉屎鸡不下蛋,荒得像法治节目的抛尸现场,怎么拍杂志?”
不得不说,虽然小次形容得有些夸张,但这个地方的确选得有些离谱。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片荒芜了的废弃建筑,破得很。
沈坠实在想不通来这里能拍出什么风格的大片,叙利亚风吗?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嘿,小骚年,这里。”
沈坠和小次回头往上看,就见一个长得很妖娆,穿着很华丽,留着马尾辫的男……是男的吧?
应该是男的。
那个男人从三楼露台探出头来往下看着他们,并对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去。
上去?怎么上去?
小次揣着兜找了好几圈,才找到通行的楼梯。
这楼梯也忒破了,踩在上面,竟感觉随时会塌,头顶还掉沙子。
“不是?这里真的能拍片子吗?别回头房子塌了,咱们全都死在这儿。”
楼里空荡荡的,响彻着小次的回音。
妖娆男站在三楼楼梯口回应道:“放心,除非地震,否则塌不了,哪儿来的运气这么背啊?”
小次拍了拍脑袋上了灰:“额……”
三楼的光景和楼下不同,要拍杂志大片的缘故,这里被精心布置了一番。
沈坠没艺术细胞,说不出什么调调,总之竟然感觉挺舒服的。
人来人往的,他被几个工作人员拉进一间临时的装造间,又是化妆又是换衣服的。
小次闲着没事到处逛。
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楼上楼下的走了一个来回,头顶落了一层的石灰。
不久,外面的雨小了许多,小次出来呼吸新空气,赫然发现楼的东边有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
梧桐树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枝丫上架了个很大很厚实的鸟窝。
这不由的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上树下水摸鱼偷鸟的快乐时光,于是心念一动,抱着树干就上去了。
不一会儿,他就坐在了枝干上,扒着鸟窝愣愣的,满脸失望。
没鸟蛋。
得,空手而归呗。
下树要比上树谨慎,小次转身都小心翼翼的。
正当他抱着树干往下滑时,余光忽然瞥见破楼的墙壁上圈了一个大大的红字。
——“危”。
“啊——!!”
***
沈坠坐在了镜头前,附近的工作人员对他围了一个圈,有打光师,有机器,摄影师坐在摄影机后面和他交流本次的摄影主题理念和怎么摆pose。
刚交流完,正要开拍,他就瞥到小次灰头土脸、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沈坠问,“你被谁的屁崩了吗?”
“……”
小次胆子小啊,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跑到沈坠面前,担忧地说:“坠哥,这栋破楼是危房,太危险了,这里不能久待呀。万一塌了呢?”
之前那个妖娆一脸不耐烦地走了过来:“不都说了吗?它就算塌也不可能现在塌。这楼都杵在这儿多少年了?瞎操心什么?”
“可……”
“别可是了,有我们在,怕什么?尽耽误时间。早点拍完早点走比什么都强。”
***
基地。
An的羽绒服都还没脱,就钻进茶水间冲了杯热腾腾的姜米养生茶喝,两口下肚,身体很快暖和了起来。
随后他捧着杯茶来到客厅,听了会儿动静,确定楼上楼下安静得很,都出去了。
唉,就他最可怜,明明已经和女朋友约好了今天一起过圣诞节的,结果女朋友又因为工作临时爽他的约。
好嘛,现在他成了那个全世界最无聊,最孤单的傻蛋。
算了,这圣诞节开直播和粉丝们一起过吧。
An把姜米茶全部闷光,放下杯子,一边摘掉脖子上的围巾一边上楼,倏地,听到大门从外面被开锁的声音。
他一回头,便见到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身着黑色大衣,身形挺拔修长,里面是简单的浅色衬衫。
门外飘着细雨,他被打湿了发丝,狭长的眼眸漫不经心地上挑,比凛冬的风霜还要冷冽。
An愣住,惊愕道:“林、林教?”
随后,他奔了下去。
林申折反手关上大门,抬手脱掉身上的外套,同时扫了一眼客厅,问:“人都去哪儿了?”
An挠着后脑勺回答:“今天刚好周日,没训练,又是圣诞节,所以都出去玩了。”
林申折没再问什么,把黑色大衣拢在臂弯上,长腿迈开,大步流星地上楼。
An见状,又愣了愣,他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没问一句沈坠的事。
“林教。”他转身叫住林申折,主动说道,“小队长今天外出去拍杂志去了。”
林申折回头,目光平静:“我知道。”
知道?
“那我现在需要打电话告诉他你回来的消息吗?”
林申折默了默,嗓子因为吹了风受了凉所以变得有些沙哑,良久,他才回答:“算了吧,别打搅他的心情,等他回来再说吧。”
“……好。”
林申折没回自己的房间,他拧开了沈坠的房门,在门口驻足了半晌,走了进去,缓缓打量着这间卧室。
一切如从前,哪哪儿都是沈坠的痕迹,哪哪儿都是沈坠的气味。
他走到电脑桌前,坐在沈坠的椅子上,伸手把桌面上立着的照片拿了过来。
修长的手指擦过相框,指腹来回摩挲着相片上笑得肆意、张扬如风的少年,此前一直压抑着的汹涌情感终于如洪水般从眼底泄了出来。
他其实是临时决定回来的,四个小时前,他还在北城开临时早会。
北城的冬季总是下雪。
和南洲诗情画意般的绵绵细雪不一样,那里的雪是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白色窒息的幕布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人类随时被压垮成一具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会议开到一半,下属正在汇报工作,林申折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城市,心里也单调无比,脑海中一直回想着昨晚沈坠在直播间里说的那几句话——
“我什么时候逼走他了?”
“他回不回来是他自己的事,我又没有不让他进基地大门。”
“他爱回来不回来,关我屁事!”
当时林申折的小号就在粉丝VIP氪金席上坐着,听到这几句话后,辗转反侧了一晚上。
他想,沈坠那么说,是不是代表并不排斥再见到他?
想回南洲的心一下就动了起来。
天亮后,林申折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去。
可到底是抵不住思念的狂潮,沈坠只是在口头上泄了个口子,他就高兴得像个逃犯一样从监狱里逃了出去。
然而回到基地,用糙一点的话说就是又犯怂了,生怕沈坠看到他以后还是从前那副冷漠和不耐烦的样子。
当初回北城,那是逼不得已的决定。
那会儿沈坠刚和闵泽分手,心情一直好不起来,林申折起了趁虚而入的心,但沈坠根本不给他机会。
他也会受伤,也会喘不来气。
终于,他还是放过自己,放下执念,离开南洲。
这是个对沈坠好,也对他好的决定。
可惜很快,林申折就后悔了。
见不到沈坠的日子太难熬了,比拿着刀子割他还要痛苦。
窗帘紧闭,又没开灯,室内光线昏暗,林申折藏在阴影里,抱着沈坠的照片,闭着眼睛休憩,一遍遍闻着房间里属于沈坠的气味。
淡淡的柑橘果香味。
出门前,小鬼应该是洗了个澡。
*
An放弃了直播,这么好的假期,当然睡觉最香啦。
只是他前脚刚踏进自己的房间,后脚就听到林申折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
“你告诉他吧。”
An回头:“啊?”
林申折抿了抿唇,双手插兜,眸色晦涩,说:“现在告诉他,我回来了。”
“可你不是刚刚还叮嘱我等他回来再说嘛?”
林申折沉默片刻,眉间尽是黯淡忧愁。
随后,他弯唇苦笑:“现在告诉他吧。现在不说,回头怕是会吓着他。”
“那他……”
林申折沉沉地叹了口气:“现在告诉他,到时候愿不愿意见我取决于他。他要不愿意见……我马上离开。”
An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他特别想说,林教,您老人家倒也不用这么卑微的,小队长对你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绝情。
可他最终还是没再插嘴。
算了,他们俩的事,让他们之间顺其自然地发展吧,外人多说无益。
An从兜里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沈坠的电话号码,林申折则回自己的房间。
“艹。什么鬼?”An突然咒骂了一句,然后急忙唤住林申折,“教练——”
林申折在房门口顿住,看向他:“怎么了?”
An举起手机屏幕给他看:“小次在群里说,小队长拍杂志的地方,是幢危楼。”
林申折眉头紧蹙:“你说什么?”
An重复道:“是幢危楼。杂志公司竟然带着坠宝进里面拍照去了。”
林申折这回脸色瞬沉,眼眸压得寒冷凌厉:“在哪儿你知道吗?”
“小次在群里发了定位。”
林申折箭步离去,下楼的速度比起飞还要快。
An追出去几步,喊道:“不是,您别急啊,虽然是危楼,但应该不会说塌就塌吧?”
他说完这话,自己都心虚了。
危楼之所以叫危楼,就是随时随刻都会有坍塌的危险。
人命关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全凭运气在赌。
某幼儿园。
章孔刘换上了和女儿同款的亲子运动服,正手牵手准备参加一个亲子跑步比赛。
“老章,你电话响了。”妻子忽然在旁边说道。
章孔刘接过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把孩子交给妻子,然后走到安静的地方接通电话。
“喂?老林,怎么了?”
电话那头,林申折的声音冷森森地砸了过来:“你知道小坠拍杂志的地方是栋危楼吗?”
林申折嗓音冷森,吓得章孔刘的手狠狠一抖,懵了:“啊?危楼?”
“你不知道?”电话那头的男人嗓音更阴冷了。
章孔刘额上开始冒冷汗:“我、我还真不知道。”
电话里突然没声了。
可越是没声就越恐怖。
章孔刘连忙又说:“你放心,沈坠的运气肯定不会那么背的,怎么可能说出事就出事?”
谁料这句话适得其反,彻底点燃了林申折核弹般的怒火。、
他一边驾驶着车子在疾风冷雨里冲刺,一边咬牙阴鸷地命令道:“你现在就打电话给杂志方,让他们立刻把小坠带出来。小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的。”
章孔刘忙不迭地应:“好好好,我这就打……不是,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现在在去找小坠的路上。”
“路上?你回南洲了?”
回应老章的是嘟嘟嘟急促的挂断音。
“……”
章孔路吊着一颗紧张的心脏,一秒钟都不敢耽误的给杂志方的负责人打电话。
但对方可能正在工作,迟迟没有接通。
他只得拨打活动对接人的电话,这回倒是接通了,但对方竟然试图狡辩,说什么虽然那栋楼是危楼,但这么多年没倒也没拆,说明也不危险。
听听,这是人话吗?
这下,章孔刘也生气了,直接翻脸:“你不用再说了,拍摄必须暂停,你们现在立刻马上把我的人从那栋危房里带出来。”
对方见他态度忽然变得恶劣,愤怒道:“行,这可是你说的。我这就让我们的人停止拍摄,但如果是这样,章先生,我们这次的合作中止了,按照合同固定,你们得支付我们双倍的违约金。”
章孔刘的皮都要被林申折扒了,哪里还在乎什么违约金?
“少废话,赶紧把人给我带出来,沈坠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我就告死你们。”
结束完这个电话,章孔刘悬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他想,既然杂志方的人答应了会立马把沈坠从危房里带出来,那肯定不会有什么后续的麻烦。
“爸爸,你快来呀,比赛要开始啦。”
女儿蹦蹦跳跳过来牵住他的手,把他往比赛场地带。
章龙刘立刻收起手机,笑意盈盈:“好,去比赛咯。”
幼儿园的运动会项目很多,做家长的参与进去以后根本分不了心,等他再得空,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章孔刘和女儿参加的亲子比赛拿到了第一名,一家三口都很开心。
老章一边喝水补充体力,一边听旁边一对夫妇在吵架。
那对夫妇里的妻子骂丈夫:“真没用,让你参加个跑步比赛,帮不了儿子拿第一名就算了,还摔了狗屎趴,丢死人了。”
丈夫被骂得满脸通红没面子:“我、我不是故意要摔倒的,是地面摇晃了一下,所以我……”
“哦呦~还地面摇晃了一下,你想说地震了吗?要不要听听你在扯什么?说谎也麻烦找个真点的理由。”
“我没说地震,但是我真的感觉刚刚地面在摇晃。”
妻子不耐烦:“行了行了,别狡辩了,儿子摊上你这样的爹可真丢人……好了好了,儿子不哭,妈妈晚上带你去吃麦当劳。”
这一家三口的动静很大,附近的人都频频看向他们。
另外有位孩子妈妈非常善良,竟然帮那个男人说话。
“海阳妈妈,海阳爸爸没撒谎,刚才的确地震了。”
“噗。”章孔刘被呛到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和事佬,“地震?你说什么呢?我们这里怎么可能发生地震?”
其他人也不相信。
那位和事佬突然举起手机,把屏幕转给他们看。
屏幕上是一则今日本市新闻,正文字小,大家没仔细看,新闻的标题却很大很显眼。
——《突发:上午11点02分,南洲城发生3.1级地震》
周围安静了几秒钟。
紧接,四周全炸开了锅似的。
“我说呢,我刚才脑袋晕晕的。”
“我也感觉到了,有点震感。”
“假的吧?我根本没有任何感觉。”
“我也没。”
“所以刚才海阳爸爸说地面在摇晃是真的咯?”
有些人害怕了起来。
“好吓人啊,我得赶紧回家,我那年迈的老爹妈还在家里呢,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我们要不也赶紧疏散吧,万一等会儿又地震了呢?”
“快快快,到空旷的位置去。”
然后有人理性劝告。
“别急啊你们,才3.1级,这算什么地震?但凡它有点破坏力,咱们还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是哦,才3.1级。”
“真的没事吗?等下会不会发生大地震?”
“老章?老章?你发什么呆啊?”
章孔刘被妻子摇了好几下才回神。
说来也奇怪,他莫名出了一声的冷汗,风一吹,浑身竟瑟瑟抖了抖。
妻子笑:“你该不会是被这条新闻吓到了吧?放心吧老章,小地震,不会出事的。”
章孔刘当然知道3.1级是很小很小的地震,但他的心里就是在莫名奇妙地发毛。
他想了许久,终于想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老章,你去哪儿?”
章龙刘比赛时把手机放在妻子的包里了,包又放在了休息椅上。
他跑去找到包,拿出手机。
摁亮屏幕的那一刹那,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冒了出来。。
十几个未接电话,计算不清的未读短信。
直觉告诉他,肯定出事了。
他甚至都不敢点开那些短信,就怕心中的不祥预感成真。
恰在这时,手机顶部又弹下一条短信。
—小次:经理,楼塌了,坠哥和林教都在里……
虽然消息没有显示完全,但内容足以吓到章孔刘脸色惨白。
***
沈坠是痛醒过来的。
全身上下哪里都痛,尤其是后背和左腿。
后背是被坚硬的石子硌得疼,左腿则是被砸了个正着,也不知道断没断。
他迷蒙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几缕不算很亮的光线。
它们从一些缝隙射进来,伴随着浑浊的尘埃。
哦,记起来了。
是之前拍照拍得好好的,忽然就地动山摇,楼塌了。
某种程度上说,小次也算是毒奶了,这栋破楼什么时候都不塌,偏偏在今天塌了。
真令人不敢动。
沈坠疼得反而有些麻木了,直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眉骨上,他才反应过来,身上竟压着一具躯体。
艹,别是杂志公司的工作人员死在他身上了吧?
他费力地仰起脖子,好半天后才看清楚身上的人究竟是谁。
认清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沈坠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从头凉到脚,呼吸都在颤抖。
怎、怎么会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怎么可能?!
沈坠顿时头痛欲裂,回想起了楼塌前的事。
当时他已经拍好了室内的作品,准备转去一楼拍摄,小次早早地就在外面大喊:“坠哥,赶紧出来,这破楼太危险了。”
沈坠听到工作人员吐槽:“真怂。”
“你去换新造型吧。”
沈坠换完新造型就下楼,前面后面都是工作人员,乌泱泱的,头顶不断掉下簌簌的水泥灰尘,呛得他咳嗽了好几声。
布置在一楼的景和之前的不一样,窗户用黑布封死了,光线全靠人工打。
门也关了,整个房间安静得只剩下了摄影机的快门声。
过了一会儿,他隐约听到外面响起小次和工作人员的争吵声。
再后来,好像门开了,有什么人闯了进来,引起了一阵小骚动,但当时他没太注意。
一眨眼,地面忽然摇晃了起来。
一开始,沈坠以为是幻觉,因为在场的其他人看上去并没什么异样。
谁料没过几秒钟,天花板轰然砸下来一块。
这一幕任谁看见了都发懵,沈坠虽然没砸中,但脑子嗡的空白一片。
等他再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另一只大手握住,整个人被拽着往外跑。
没错,是跑。
沈坠看不见拽他的男人的正脸,但他一眼认出了这人的背影。
他诧异极了,正想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话未问出口,灾难就发生了。
那是沈坠长这么大,第一次遇见这种天灾人祸,当时眼前所见之处用地动山摇、毁天灭地也不为过。
他想,这辈子完了,小命要G在这里了
不曾想,倒下去的那一刻,那个拽着他手腕的男人倏地一个转身,把他搂进了怀里,脑袋被护得严严实实的。
沈坠通过连蹭带摸的才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
坏消息: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下。
好消息:被林申折抱在了怀里,后脑勺被他的臂弯成功护住了,没有受伤,应该死不了。
但还有个天大的坏消息。
林申折好像没动静了……
沈坠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探到男人的鼻子下面。
几秒钟后,他悬着的一颗心落回了原处。
还好,没死,还喘气。
灾难发生得太突然了,沈坠没时间去想通一些事情,比如林申折原来不是在北城吗?为什么回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而且还分毫不差地救了他?
想不通。
他太难受了,想睡觉,又不敢睡,怕睁眼再醒来,身上的男人就真的死了。
于是他强撑着精神,想方设法地去弄醒林申折。
起初是叫他的名字,没用。
而后去推他拧他,也没用。
沈坠急了,也慌了,张开口,像小狗一样咬在了林申折的嘴巴上。
嗯?
嘴巴?
沈坠松开牙齿,舔了舔唇,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反正林申折还没醒。
话又说回来,咬哪里不好,为什么偏偏咬嘴巴?太缺德和猥琐了吧?
好在他迅速找到了一个正当理由为自己开脱罪名。
首先,以他和林申折目前的姿势,他只能咬林申折的肩膀、脖子和脸。
其次,咬肩膀痛觉不够,可能咬不醒这个男人。
再咬脖子的话,林申折的脖子受了伤,血迹斑斑,他怕咬死这个男人。
那最后只能咬脸咯。
脸嘛,这么大一块地方,有鼻子有眼的,自然是哪里舒服咬哪里,最好的下口处当然是嘴巴。
嗯,他的行为真是合情合理啊。
“但不合法。”一声虚弱喑哑的声音蓦地在沈坠的头顶响起。
沈坠吓了一跳,一抬头便看见林申折竟睁开了眼睛,正定定地凝视着他,额间的血迹还鲜润,让他看上去和平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截然不同,狼狈、脏污、招人心疼。
确实是心疼的,沈坠这点良知还是有的,毕竟这个男人是因为义无反顾地救他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怔怔然地望着林申折,眼睛都忘了眨,直到林申折的唇角类似戏谑地弯了下,虽然没什么精神。
而后,这个男人开口说:“小鬼,你偷亲我。”
沈坠的眼皮子狠狠跳了下,回过神来,耳朵爬上一抹红扑扑的疑云。
但是等等——
“你怎么知道的?”沈坠惊愕地问。
林申折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沉默了片刻:“你刚才自己说的。”
“?”
沈坠回想了下,艹,他刚才自言自语,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夭寿,怎么现在得上这种毛病了?
他尴尬羞耻地闭了闭眼,迅速转移话题:“我们被埋在这里了,怎么出去?”
林申折终于动了动身体,发现只有一只左手可以动,便摸了摸身上的口袋。
沈坠问:“你是在找手机吗?”
“嗯。”
“别找了。”
“嗯?”
沈坠缓缓举起右手,掌心握着一个看不清原貌的电子设备:“你的手机已经上了天堂。”
林申折:“……”
林申折只好说:“没事,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他这话说得很淡定,但沈坠听出来了,他是故意作出这副轻松的姿态来的。
林申折为了安抚他,用空出来的那只左手去抚摸他的脸、
但指尖快要碰到他时,林申折又发现上面有血还有泥,就又收了回来,语气难掩温柔:“快了,我们不会有事的。”
沈坠抿唇没说话。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个近在咫尺,近到甚至能数得清对方浓密睫毛的男人,心下里异常的安定。
他明明知道林申折是故意这么说的,但就是在这狭窄到连翻身都困难的废墟里,他觉得安全可靠,迷之自信地认为或许半个小时或者下一秒便能重见天日。
人一旦有了安全感,心情就会变得轻松,此前的尴尬一扫而空。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沈坠忍不住问。
“不知道。”
“?”
林申折始终没什么力气,虚弱得嘴唇都是苍白的,但还有心情开玩笑:“可能是……梦游,梦到了你面前。”
“……”沈坠嘀咕,“那你挺倒霉,活活被砸醒的。”
林申折扯了扯唇角,眉眼微压,慵懒惬意:“没关系,至少真的见到你了。”
沈坠的脑袋被林申折的臂弯拢了拢,后脑勺枕着的地方温暖又柔软。
少年垂下眼睫,把那股呛人的泪意偷偷憋了回去。
片刻后,他重新看向林申折。
“你要是不来,现在指不定多逍遥快活呢……你现在肯定悔得肠子都青了吧?”
“是有点后悔。”
林申折的左手轻轻地探沈坠的身体,看他有没有受重伤,沈坠没有拒绝。
“后悔没早一点回来,这样你就不会出事了。”
“沈坠冷嘲:“早一点回来又怎么样?你还能未卜先知?”
林申折终于蹙了蹙眉:“章孔刘不会带小孩儿。”
“……”沈坠的耳朵臊得慌,无语道,“我都多大了,你能不能别像以前那样把我当小孩儿看?”
林申折挑了挑眉:“那应该把你当什么看?”
沈坠挺了挺胸膛,傲娇地吐出两个字:“男、人。”
狭窄的空间里,林申折的沉默震耳欲聋。
沈坠黑脸:“你什么意思?”
林申折幽幽道:“男、人?”
沈坠抬了抬下巴:“有问题吗?”
“没问题。”
“那不就得了。”
谁料,下一秒,林申折又幽幽地说:“男人,你刚才偷亲我。”
“……”
“……”
“……”
唰唰唰。
沈坠低下头,在二人的身体空隙里开始认真地刨土,像土拨鼠一样,看能不能刨出一个把自己埋进去的洞。
不多时,他便听见某人的笑在他头顶低低地响起。
他刨土刨得更专心了,头发里露出的耳朵尖尖红得要滴血。
***
人在受困于囹圄时才会深刻地体会到时间流淌得有多缓慢,沈坠等啊等,等得都困了,也没等到天日重见。
“会没会根本没人来救我们?”他盯着石头与石头之间的几条缝隙蔫蔫地自言自语。
林申折回应他:“不会。”
“万一他们也全部被埋了呢?”沈坠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大,“而且这个地方鸟不拉屎鸡不生蛋,根本没人发现我们出事了。”
林申折突然竖起食指在嘴唇上,轻轻道:“嘘,你听。”
沈坠竖起耳朵:“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
“你贴着石板听。”
沈坠把脑袋侧到一边,耳朵贴着最近的一块石头,仔细听了半晌,还真让他听到了一些动静。
但好像距离他们还有一些距离。
“我是不是睡一觉,醒来就能出去了?”
“不能睡。”
“可是我好困。”
沈坠是真困了,他忙了一上午的工作,本来就有些累了,现在躺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也就算了,还有些冷,真的好想睡觉。
林申折用仅能活动的那只手摸了个小石块过来,放进沈坠的手心,说:“你拿这个砸石板。”
“啊?”
“不要太用力,保存体力。”
沈坠大概明白林申折为什么要让他这么做了。
让他有点事做,不至于睡过去。
而且敲石头能传声,兴许能让外面救援的人听到后更快定位到他们被掩埋的地点。
沈坠的脑袋在林申折的怀里侧了过去,举着小石头,开始一下又一下认真地敲击着压着他们的大石块。
敲了一会儿,林申折忽然握住他的手腕。
“?”
林申折夺走小石块,然后把他的手拉了回来。
沈坠不明所以:“怎么了?”
林申折盯着少年原本细白干净的手此刻伤痕累累,眼底划过一抹自责。
“算了。”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林申折把沈坠受伤的手捂进自己的怀里。“会唱歌吗?”
“??”
“可以给我唱首歌吗?”
沈坠都无语了,寻思都这关头了,还唱歌,这里又不是KTV。
拒绝的话差点脱口而出,一抬眼看见林申折那虚弱得像要随时狗带的样子,心一下子又软了。
“好吧。让我想想我唱什么歌……”
他在脑子里快速地搜寻歌单,找到了——
清了清嗓子,沈坠开始唱。
“长的丑,活得久~”
“长的帅,老得快~”
“我宁愿当一个丑八怪,积极又可爱~”
林申折:“……”
“长的丑,活得久~”
“长的胖,日子旺~”
“我宁愿做一个平凡的人,陪在你身旁~”
林申折捂住他的嘴,冷冷道:“切歌。”
沈坠:“……”
沈坠拨开他的手,没好气的:“你自己说,你想听什么歌?”
林申折想了想,说:“歌词优雅一点的就好。”
合着嫌刚才那首歌土呗。
沈坠觉得这男人可真挑,他想了想,尔后轻轻地哼起了《一千年以后》。
这首歌的旋律很美,但他哼着哼着,觉得未免有点忧桑和悲壮,曲子中断,冷不丁地来了句:“我们要真死在这儿了怎么办?”
林申折的指尖凉得像结了冰,他把沈坠加倍地揉进怀里,希望驱除沈坠的寒冷。
“不会的。”他的嗓子越发喑哑了,像是要撕裂一般,嘴唇也比之前更加苍白,简直毫无一丝血色。他说,“会出去的,然后健健康康的……”
温热的液体再次掉落在沈坠的眉骨上,这次不是一滴,而是像下雨一般连绵不绝。
沈坠狠狠地眨了眨眼,手指战栗发抖。“……真的吗?”
“……嗯。”
“你不许骗我。”
“……不骗你。”
逼仄的地下空间里突然安静了,空气也变得稀薄。
沈坠的肩膀微微耸动,过了会儿,他接着未完的歌曲,四处回荡着他清澈悦耳的嗓音。
“小坠……”
林申折唤他,他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他停了好几秒,才回应:“en?”
男人的手指眷恋地揉着少年柔软的头发,说:“出去以后,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沈坠默了默,冷哼道:“看劳资心情。”
“你还没问我什么愿望呢。”
沈坠掀起眼皮子,懒懒道:“说说看。”
林申折凝望着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许久许久,轻笑:“算了,出去以后再说吧。”
说罢,他把沈坠的脸重新摁进自己的怀里。
沈坠嗅着男人身上清冽成熟的气息,又开始哼歌。
哼着哼着,发觉抱着他的男人一动不动了,像是彻底沉睡了过去。
他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地骂道:“说好不让我睡的,自己倒睡过去了,真烦,什么人啊这是……”
“劳资白唱这么久了。”
“以后还想再听我唱的歌,做梦去吧你!”
“tui。”
骂着骂着,沈坠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收着,尽管觉得哭鼻子很丢人。
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他一哭,林申折就会醒过来哄他。
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
可惜,这次并没有。
沈坠把救援队哭来了,都没把身上牢牢抱着他的男人哭醒过来。
刹那间天光乍露,周围围满了人,人人都在担忧和关切他,然而他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得救了。
***
正午,雪融了,可惜温度还是低得吓人。
柳传和小次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回到基地,正好听到一道毁天灭地的哀嚎声:“啊——!!!老天爷,劳资跟你拼了!!”
定睛一看,是An爷。
本来一客厅的人都在吃午饭的,听到他要死要活,全都倒胃口地放下了筷子。
小次连鞋都没脱,手上的东西也没放,兴冲冲地跑过去:“An爷,怎么了?”
胖子捶胸顿足:“没机票了!回不了家过年了!!啊,鲨了我吧!!!”
柳传在玄关远远地嘲讽他:“早让你买机票你非不听,现在回不去了,活该。”
章孔刘掏了掏耳朵:“什么回不去?不至于吧?飞机坐不了,咱买高铁。”
Zoo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冷笑:“高铁?更别想了。”
小次:“那火车?”
An蔫儿吧唧的:“别提了,连站票都没得抢了。”
小次又问:“那咱自己开车回家不行吗?”
章孔刘:“那他得从大年三十堵到大年初八,路上就把年过了。”
餐桌上响起一片“噗嗤”笑声。
An抓狂。
“你们还笑,还有三天就过年了,快帮你们的王牌辅助想想办法啊。”
柳传把买的年货放到茶几上,脱了外套走过去:“回不去就回不去,实在不行留在基地过年呗,怂什么?”
An瞪向他:“留基地过年?那到时候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吗?孤孤单单的,那还能叫过年吗?”
小次反驳:“谁说只有你一个人的?坠哥也在。”
一句话,突然让热闹的气氛凉了下来。
章孔刘抬头看向楼上:“他现在人呢?还在睡觉吗?”
Zoo摇头:“要在睡觉就好了。昨晚一个人通宵训练到凌晨四点,眯了两三个小时,天才没亮多少,又起床去医院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瞬间,大家沉默了,接着一片叹息。
医院。
冬日雪融后的阳光照进病房里,暖洋洋的。
穿白色圆领毛衣的少年坐在病床前的躺椅上,百无聊赖地刷着贴吧,旁边摆放着一束盛放的单瓣茉莉。
这几天的贴吧很是热闹,首页飘着好几栋热门高楼。
[预言]WWG夺冠的概率有多大?
[投票]这个赛季WWG打成翔一样,新教主责还是Fall主责?
[水]如果这次WWG没夺冠,是不是说明林申折的重要性比Fall的重要性更大?
[大瓜速进]知道WWG的林教人间蒸发去哪儿了吗?
[水]笑鼠,林申折在骂林申折,林申折不在骂Fall,这成了你圈的不二定律和zzzq了吗?
……
换成以前,以沈坠那个暴脾气,他早去楼里和网友对骂三百个回合了。
现如今他的性子稳了很多,看到评论区铺天盖地的对他,对林申折,对WWG铺天盖地嘲讽和谩骂,他眼皮都没跳一下。
不过客观来说,有些话那些人没喷错,WWG在这个赛季的表现的确不太理想。
尤其是过去的这一个月,WWG打了很多败战,几次游走在被淘汰的边缘。
这其中的成因网友总结的也没有太大的偏差。
第一个原因是林申折突然卸任了主教一职,给选手们换了一个新的教练。
新教练的水平,不低,但和林申折肯定还是有差距的。
第二个原因就是选手们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迫去和一个不熟悉不了解的新教练磨合,一时间根本难以适应。
另外,很多网友骂沈坠在这个赛季表现得没有从前好,沈坠本人并不否认。
最近一个月,他的状态的确有些游散,又像在渡劫。
这些都是内部因素。
而在外部,联盟里蓦地冒出好几支实力强劲的队伍,给WWG增加了不少压力。
总得来说,WWG这个赛季简直就是内忧外患。
两天后,就是八进四的四分之一半决赛了,WWG是其中一支参赛队伍。
没有人不想赢下这场比赛,因为打完这场比赛的次日就是除夕。
谁不希望带着晋级四强的好消息开开心心欢欢喜喜地过大年?一旦输了,未来一整年可能都会很闹心。
况且,WWG这回抽签抽到的对手是一支叫NPC的战队。
这支战队是新兴战队,和其他战队不一样,它有点像脱缰的野马,从出线登上联盟一级联赛常位席开始便不走寻常路。
沈坠对它的前身了解不多,据说它的队名原来不叫NPC,出线登上一级联赛常位席后,就把队名改成了这三个字母。
NPC?“非真人玩家”的意思吗?
问题是谁家好队伍取名不冲着牛逼轰轰好彩头去的?
这家倒好,取这个名,多少看着有点像市中心CBD大楼里的白领们下班后脱掉白衣黑裤制服,左转跑进游戏房里通过虐杀电子角色而发泄上班怨气来的,NPC嘛,则是他们对自己三次元人生设定的自嘲。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个战队名根本不是这么理解的。
这支队伍背后的选手不仅不是一身班味的怨气打工人,相反,是一群非常朝气的大学生。
职业电竞是个正规行业,鲜少出现在职学生跑来兼职打电竞的,这支队伍是个例外。
而取这个队名,据说是因为那几个学生想要塑造一个勇士斩恶龙的形象。
早前沈坠是不理解他们所说的“勇士斩恶龙”的。
恶龙?谁啊?
后来才晓得,那群“勇士”嘴里所说的恶龙不是别人,正是他。
简单点说就是,NPC视WWG为死敌,视沈坠为电竞毒瘤,所以要取代他大小比赛各种冠军的垄断地位,想要把他从神坛上踹下去。
沈坠当时听到这件事后,满脸问号:那咋了?太强了难道也是一种罪过吗?
后天就是和NPC的比赛了,沈坠,包括WWG的其他人,当然不想被一支不敬老的新战队打脸。
然而不得不承认,以WWG现如今的状况,想要赢下这场比赛并不轻松。
*
贴吧的热闹还在不断刷新,沈坠看得有些兴致索然,从上一栋楼里出来,本来要关掉手机的,看见某个标题,又忍不住停顿了下。
[大瓜速进]知道WWG的林教人间蒸发去哪儿了吗?
手指悬在屏幕上,想了想,最终还是没点进去。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他至今还不能面对那件事。
严重缺乏睡眠的眼睛是干涩泛红的,眼下还有淡淡的黑眼圈。
沈坠掀起眼皮,目光从手机上挪开,缓缓看向病床上沉睡的男人。
那场小小的地震发生后,新闻报道了人员伤亡情况,全市一共就两个人。
当然,新闻隐瞒了伤患的真实信息,不然整个电竞圈都会笑掉大牙。
敢相信?这唯二的受害者不是别人,正是沈坠和林申折。
沈坠的情况还好,受得是小伤,躺了三天便出院了。
某人倒好,一躺就是一个月,期间一次眼睛都没睁过,算是成了半个植物人。
主治医生说,地震震塌了危房后,从天花板掉下来的碎石刚好砸中了他的脑袋。
并且,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十分钟前,老院长带着一群医生查房。
老院长看着林申折那张年轻帅气但又很虚弱无力的面庞,连连摇头说:“可惜了。太可惜了。年纪轻轻的,还没娶妻生子就成这样了,唉……”
不得不说,那一瞬间,沈坠的罪恶感飙升到了极致。
他拉了拉老院子的白大褂,弱弱地问:“真的以后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吗?”
老院长见他眼睛通红目光无助,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道说的是实话还是单纯在安慰:“倒也没到那个地步,就看他这段时间能不能醒过来吧。醒过来了就没什么大事……”
“那要是醒不过来呢?”
老院长沉默了。
沈坠也沉默了。
片刻后,老院长身后的主治医生问:“他真的还没娶妻生子吗?”
沈坠摇头。
“那真是太可惜了。”主治医生也这么感叹。
沈坠抿了抿唇,郁闷极了:“娶了生了又怎么样?”
“啊,我的意思是,要是有挚爱和血肉至亲,那么或许可以通过情感感应唤醒病人。”
沈坠当时心想,这法子也没什么用。
林申折是没娶妻生子,但他有家人有母亲。
自打出事后,林琳女士就飞来了南州城,每天都会来看她的宝贝儿子。
可这么久过去了,林申折也没见有醒过来的苗头,足以可见什么情感感应都是假的。
沈坠放下手机,托着腮望着床上的林申折发呆。
这样的林申折真的超级超级少见,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生气,虚弱得好像只剩了一丝魂魄。
他伸出手指头戳了戳男人苍白的脸,烦躁道:“你说出来以后,要我答应你个愿望,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
“菜比。”
沈坠换了只手托腮。
“后天比赛,大后天过年。既然你躺在这儿了,干脆当个许愿床上的王八吧,保佑我们一定要赢。”
“啊喂,凭我俩认识这么多年的交情,不会这点愿望都不愿意帮我实现吧?”
“我赢了比赛对你也有好处,大过年的,难道你希望我给梦里的你添堵吗?”
沈坠吧啦吧啦和林申折说了好多话,等时间差不多了,想起下午还有训练,才起身离去。
离开前,他把病房的窗帘拉上了,遮住了外头灿烈的阳光。
门关得悄无声息,娇艳欲滴的单瓣茉莉散发着馥郁的芳香,缓缓驱散空气中的消毒水味。
*
沈坠回到基地打了一下午的训练,到了晚上就被告知NPC公开搞事了。
起因是NPC的打野Yoa在下午直播玩游戏时,回答粉丝的提问。
有个粉丝是这么问的:【大学登,八进四可以赢吗?】
Yoa回答:“包的。”
这个粉丝又问:【那夺冠可以吗?】
Yoa回答:“包的。”
下一秒,便有个网友问:【让Fall退役可以吗?】
这个网友显然是沈坠的黑子,Yoa也不知道是嘴瓢了还是故意的,重复回答:“包的。”
好嘛,这下包出事了,事情很快发酵到了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管Yoa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反正WWG肯定是不爽了。
沈坠本人也不是菩萨,当场就沉了脸。
老实说,打电竞这么多年,除了刚出道时那一两年有些选手不服他以外,一直到现在,整个联盟的在役选手,要么是他的同辈要么都是他的小迷弟。
要说个别人一些不服他的,那可能有,但谁也不敢放在台面上说。
这位新手胆子挺大,比赛没打几场,就敢骑到他的脸上输出。
想让他退役?
沈坠这阵子心情超级不好,摔掉耳机,气极反笑:“他明天最好有那个实力。”
次日晚上,也就是比赛前夕,沈坠再次来到医院病房。
到得不巧,林琳女士还没走。
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林琳看见他后,表情也变得有些尴尬。
没办法,有些事虽然过去了,造成的痕迹却不会因为雪后阳光而消融。
之于沈坠,林琳多少有点恶毒后妈的成分在里面,尽管她并没有做什么实际伤害他的事情。
可在当年和林申折的纠葛里,她扮演的角色始终在引导林申折一步步推开他。
而之于林琳,沈坠是一个让她儿子久郁成结的刽子手,是让她那天之骄子般的儿子放下自尊也挽回不来的薄情少年。
她对沈坠没有成见,但身为母亲,看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一个冷漠的小鬼而挫败糟糕成如今这般,心里难免膈应。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数不清对彼此有多少指责和多少歉意,反正他们是做不到在这个病房同时待下去的。
林琳从病床前站起身,拎起包,主动往外走。
经过沈坠的身边时,她停了一下,似是叹了口气。
沈坠看向她,对上她欲言又止的目光。
半晌后,她回头看向病床上的林申折,才缓缓说:“算了,我以后不来了,还是换你多陪陪他吧。”
沈坠怔住,当即不解:“……为什么?”
林琳收回目光,苦笑:“他是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的,他的心结就是你,心里左不过念得满满的还是你。”
她又长叹了一口气,无奈极了,也无助极了。
而后,她开口道:“这回,算是阿姨求你,求你帮帮他,可以吗?”
沈坠默了默,垂下眼睫:“我……应该也没什么用吧?”
林琳抬起手,第一次摸了摸他的脑袋,嘴角轻笑:“你好像总是低估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
“……”
林琳走了。
沈坠关上门,先是看了眼窗外。
一轮弯月悬挂于空,光芒皎洁如银丝。
病床边换了束花,这回是束风铃草,花朵小小的开满了每一枝,像一个个可爱的白色小铃铛。
沈坠在床边坐了下来,习惯性地托着腮,望着林申折出神发呆。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指腹来到了男人深邃的眉眼上,一寸寸抚摸着。
接着,指腹下移,来到了鼻梁、嘴唇,然后是喉结。
像是恶作剧似的,他轻轻地撩拨了一下那成熟性感的喉结。
这里是男人的致命点,通常来说不能动。
植物人除外。
沈坠玩完以后,又摸了摸林申折的身体。
本来就瘦,躺了一个月,肉掉了许多,摸起来全是骨头。
骨头……
等等。
掉肉了,那是不是代表原来的肌肉也会消失?
沈坠不假思索,掀开被子,把林申折的病号服从肚子推到胸口。
随后,他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的确掉了许多肉,还好腹肌没有掉干净,还是能隐隐看到一些的。
沈坠把两只手都放了上去,一会儿摸一会儿挠的,自言自语:“这里的八块肉肯定很难练吧?别再掉秤了,再掉就变成细狗一枚了。”
过了会儿,他有点困了,自然而然地弯下腰,脸颊压在男人的腹肌上,眼皮子开始打架。
哒哒哒,门外有护士经过。
哒哒哒,那护士又回来了。
嘎吱一声,门从外面推开,护士把头探进来,说道:“弟弟,把衣服和被子给病号盖上,病号需要保暖,不要这样吃他豆腐哦。”
说完,砰的一声,护士又把门关上了,哒哒哒离去。
沈坠直起腰,木着脸帮林申折把衣服穿好,又把被子掖好,耳朵红尖尖的要滴血似的。
虽然床上的人是睡着的,但他依然觉得气氛很尴尬。
为了缓解这种尴尬,他需要一个严肃的话题。
“咳,说好的哦。”沈坠用小指勾了勾林申折的小指,说,“限时cos一下许愿王八,保佑我们明天的比赛能顺利。”
说完这句话,他定定地盯着林申折看。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个男人会在某一秒钟睁开眼睛,握住他的手,很无奈地说:“你见过这么帅的许愿王八吗?”
可惜,他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沉睡的人依旧没动静。
或许他就多余抱了这个希望。
沈坠起身,走到窗边,抬头看着天上金澄澄的月亮,一时之间心里空落落的。
马上过年了,都说过年代表团圆……
沈坠知道那可能是幻想,但他还是想要试试。
试一试,反正也不要钱。
“不对他许愿了,省的在梦里累死他。”
虔诚的少年背对着沉睡的男人,十指交握,喃喃着对月亮许了个愿。
黑夜里的铃兰花懒洋洋地休憩着,晚风轻轻地吹过,它摇了摇叶子,小铃铛们则在唱反调。
像许愿神在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