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将至。
城市上空落起小雪。没有太阳,路上少有行人,空旷寂寥。树梢覆上一层薄薄雪霜。
程砚起身换衣服。他瘦了些,赤着上身从床上坐起来,肩背与腹部皆有淡淡的缝合疤痕。他有条不紊套上衬衫,长裤,毛衣,离开卧室。
他仍住在从前的家,一切都没有变化。没有新的家具,没有扔掉旧物。隔壁的房间房门紧闭,门把锁上挂着个亮晶晶的卡通小吊牌,一看就是小孩喜欢的东西。
房间的主人已离去两年,它仍留在这里。
早上九点,程砚准时出发。他拿起放在门边的行李箱,穿上大衣,推开门,冬日的寒意扑向他。
他关上门离开,没有开车。
他没有回来的打算。
程砚刚走出小区,忽然一辆车从街边疾驰而来,直直挡在他的面前。
“程砚!”母亲从车上下来,头发蓬乱,毫无仪态,“你要去哪里?”
程砚停下脚步,站在寒风里,见到母亲出现也不吃惊。“去找程嘉余。”
那一刻女人的脸仿佛扭曲了。母亲冲到他面前,却丝毫不敢碰他,只颤抖道,“程砚......你不要再这样了,妈妈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
“你过几天还要去医院拿药,你的伤还没好透,你就算不管爸爸妈妈,你也要管管自己吧,啊?!你上个月才好不容易出院,怎么能——”
程砚一笑,那笑未达眼底,令女人平白打个寒颤。冬日里的寒气仿佛侵入心底,令她浑身都冰冷下去。
程砚说,“两年了,该好了。”
女人喘息着,眼中流露出绝望。两年,她看着她的儿子从重度昏迷中一点一点恢复过来,从动弹手指都困难,到慢慢能起身,能走路,再到如今仿佛恢复如初。看着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一身漠然的黑衣,站在飘飞的小雪里,像站在她永远也不能到达的冰川顶。
她荒唐地宁愿程砚永远都不要好起来,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状若癫狂,谁都不应。
“嘉嘉现在......在国外过得很好,有周都照顾他,还有新同学,新朋友。”女人艰难地勉强挤出一个笑,近乎讨好看着程砚,“程砚,你别......别去打扰弟弟好吗?他已经开始了新生活,他好不容易——能从阴影里走出去,你别这样,好吗?妈妈这边更需要你,你就留在妈妈身边吧,好不好?”
程砚安静听着,好像真的在倾听母亲的诉求。
白茫茫的晨雾里,他开口道,“程嘉余不能有新生活。”
他与女人对视,眼眸深黑没有波澜,“他只能有我。”
仿佛一根线猛地绷断,母亲被踩中痛点,勃然大怒,“你还在想这种事?你还敢说出口?你这——”
女人咽下话音。她如今知道所有愤恨和威胁对程砚都没有用处,她只能竭力调整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温柔,“程砚,这两年都是我辛辛苦苦在照顾你,妈妈什么都不求,只希望你能好起来,能重新做一个正常人,还是像以前那样好好地上班,好好地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好吗?”
“好不好啊,程砚?”
雪变大了。程砚的肩头覆一层薄雪,他的睫毛很长,雪子也能偶尔驻留,黑色的眉眼与纯白的雪在雾中交织,令程砚看上去有种惊心的美。
“这两年,我只在想一件事。”程砚说。
“你把程嘉余赶走,两年来没有一次带他回来见我。”程砚望着自己的母亲,唇边有温和笑意,眼中却是黑暗的雪暴,“你让我两年见不到程嘉余。”
多年以来,他披着一层人皮学人行走,像模像样,令人赞叹。
但他不知感恩,毫无善意,把人的尊严和真心踩在脚下,不以为罪恶,不以为无情。
程砚在车祸发生的一瞬间保护住程嘉余,不是为了让程嘉余离开自己,不是为了让自己躺在病床上两年不得动弹,看不见那个人,找不到那个人。
如果知道最后会是这个结果,他只有唯一的选择——
他只会和程嘉余一起死在那场车祸里。
***
“哥哥,你不饿吗?”
程砚睁开眼睛。
机舱内温度适宜,安静,光线随着飞机进入夜空随之调暗。云如迷幻的天影穿过机翼,从窗边涌过。
程砚转过头。程嘉余穿着白色的厚外套,牛仔裤,白球鞋,坐在旁边看着他。他的坐姿像个小孩,腿曲起来搭在座椅旁,身体靠向他的方向,温润的眼睛望着他,“你从上飞机起就没吃东西。”
空乘推着餐车过来,温声询问程砚是否需要餐饮服务。程砚点头,空乘便根据他的需要将三明治和水递给他。
程嘉余坐在一旁好奇看他吃东西,看他慢条斯理吃完三明治。他皱起眉,“怎么只吃这么一点?”
程嘉余摸摸他的脸,“你身体刚好,需要营养。”
程嘉余的手像窗外的雾,带着水汽的淡淡凉意,轻轻抚过程砚的脸,倏忽而散。程砚没有说话,静静坐在座椅上。他垂着眸,目光的角落里,程嘉余纤细的小腿轻轻地晃,球鞋在昏暗的机舱光线下雪白得透亮。
这双脚总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病床边,楼梯上,无人的角落里。轻松自在地晃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听到程嘉余在自己耳边轻声问,“哥哥,你要去哪里?”
那声音也像昏暗中的一点光,消失在了飞机的嗡鸣中。
***
异国的街头已下起了大雪。白昼短暂,夜变得漫长。才刚到下午,天就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圣诞夜,街边橱窗的招牌纷纷挂起小灯。甜点店里立着一棵圣诞树,圣诞树一闪一闪,遮住大半橱窗里流泻出的光。
程砚坐在街对面的长椅上。他看着那扇橱窗,少年的身影时而从圣诞树里出来,时而又藏进去,仿佛顽皮的孩童与他玩起捉迷藏。程砚耐心坐着。
他重新变得耐心。
程嘉余也与他一起坐在长椅上,依旧是白色的外套,牛仔裤,白球鞋。他望着程砚,双手拢住他冰冷的大手,“哥哥冷吗?”
那双手像小小的雪花,落在程砚的手背上。程嘉余见程砚不理他,有些委屈靠在他的肩上。但很快他又被纷纷扬扬的雪吸引了注意。他伸出手,透白的手腕露出来,五指伸开去接雪花,“哥哥你看,这里的雪好大。”
程嘉余靠在他的肩上,软声说,“你怎么不和我说圣诞快乐呀?”
下午三点,天黑。
甜点店的门被推开,少年终于从橱窗和圣诞树里走出来。他换下了工作服,裹上笨重的厚棉袄,穿着厚厚的雪地靴,躲在屋檐下给自己一圈一圈绕围巾。他怕冷得厉害,一边绕围巾还一边蹦跶热身,像只忙乱的兔子。
程砚站起身。
他的身边传来程嘉余的声音,“原来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的手被凉意滑过,像雪落下的触感,又像被温柔地抚摸。程嘉余走到他面前,也和他一样遥遥地望着那个少年,然后转过头,开心地看着他。
屋檐下的少年此时抬起头,穿过飘落的白雪,与程砚目光相触。
程嘉余站在雪里,笑着说,“哥哥,我好高兴。”
虚幻与真实重叠,雪如梦境破碎的残片,落进程嘉余琥珀般的眼眸。少年望向他的那一刻,那目光像一道解脱的咒语。
幻象消失在了雪中。
“从今往后,永远不许再离开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