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都。钦天监。
主掌星象观测推演国运的官署竟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大堂只有四面墙壁各点了盏幽蓝色的长明灯, 往来的监官与监吏行走时小心翼翼,目不斜视,脚步轻缓无声, 被那点幽光一照,鬼气森然。
“你方才瞧见没!步虚判官被请入了甲字房, 那那那……那岂不是国师亲自招待?”一名值守小吏行到角落,才敢压低声音询问同僚。
“反正进了甲字房的官员,只有三成能活着出来。”
“能有三成?”
“那三成, 也疯了。”
甲字房中, 光线更加幽暗。
方形的天窗透下少许微弱天光, 照在房间中央的台子上, 那台子周围有一圈水槽。
房间四周的一切摆设隐在黑暗当中,犹如蛰伏的鬼怪一般。
寻常凡人被关在此地,怕是早已吓破了胆。
然而阮柒并不能看到那些。原本系在眼前的黑绫被他用来绑缚李半初, 眼皮裸露在外, 他并不适应这种陌生的感觉。
但眼下并不是谈论适应与否的时候。
他整个人伏在台子中央,面前摊着一本书。
视力的缺失让他听觉更加敏锐。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弦动,饱含充盈灵力, 声色清透, 古韵十足。
阮柒却不闪躲,他知道那并非杀招,而且,他也躲不了, 因为这声弦动不是冲他而来。
只听弦响过后, 地上的书页犹如被无形的手翻动起来。
这件屋子仿佛经过特别的设计, 让那弦响阵阵回传,余音不绝。
随着余音平歇, 哗哗作响的书页猝然静止在某一页上。
阮柒猝不及防,感到自己坠入一片光亮之中。
漆黑的视野忽然被一片刺眼的纯白侵染。
纵使是生死针应惜时再世,恐怕也没有如此妙手回春之术。
他捂住火辣辣的眼睛,白光逐渐散去,眼前显出一块沙土地。
一块林间的沙土地。
这是他曾经到过的地方——太微宗后山,不冻泉。
幻境?回忆?
身边有人。
但他什么都听不见,耳边只有自己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声。
他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果然看到李无疏倒在不远处。
视野变形而扭曲,他却认出这分明是自己记忆中的一幕。
李无疏倒在不远处的地上,被什么人一剑钉在地上。
“无疏——”他声嘶力竭。
视野更加扭曲,周围的人争辩、走动、打斗……那些都不重要,他看不清听不见,混沌的景象里,只有李无疏的脸是清晰明朗的。那副眉眼如同冰雕玉琢,像是天心宗背后那座从来无人踏足的雪山。
他目眦欲裂地看着李无疏,终于冲了过去,把李无疏紧紧拥进怀中。
李无疏在他怀里微微挣动,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他的衣领。
眼睛的疼痛包裹着他,扯动每一寸经络,让他全身都在为之震颤,而他一刻也不愿眨眼。
眼前的景象被从上而下的红色洇透。
并非被血染红,而是世界的本来面貌,就是如此狰狞而残酷。
李无疏头靠在他怀里,嘴唇蠕动,喃喃诉说着什么。
他听不到,但他至今仍然记得李无疏当时说的话。
李无疏说的是——阮柒,我做到了,你自由了。
天道破碎,因果混沌。他终于将阮柒从那无尽的使命里解救出来。
就像眼看着一捧砂砾从掌缝漏出,纵是用尽力气去挽留,也无可奈何。
阮柒心神俱裂:“你做到了……你做到了……你做到了……”
他嘴里不断重复着,死死按住李无疏的后背,但他仍然觉得不够,他还想要再用力一点,把他摁进自己的身体,和自己骨血相溶,灵脉共通,这样他就不会轻易死去。或者他可以与他同死。
直到周围恢复一片黑暗,他仍维持着这个姿势,身体用力到僵硬麻木。他感觉不到李无疏的气息,顿时慌张不已地伸出手去,却摸了个空。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跪在地上,怀里抱着的只有薄薄一层衣袖而已……
“呵呵,”一声轻笑在不远处响起,“真是痴情人呢。”
眼部传来阵阵刺痛。
阮柒袖袍散落一地,手臂支在地上撑起身体,喘息未平。
方才那一幕,是李无疏飞升前的回忆。
直到意识恢复清晰,他方才记起,那个时候,自己已经主动刺瞎了双眼,怎可能看到李无疏被人用剑刺穿。
“幻境?”
“看到你面前的谶书了吗?”司徒衍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忽然想起什么,嘴角一弯,“对了,你看不到。这本书叫《判官渡我》,前三回简单记载了李无疏的平生。我方才让你亲历一遍他死前的一幕,你不谢我吗?”
阮柒立刻反驳道:“他没死。”
“阮道长,不论他死没死,这么多年过去,你也当看出,枕边人不过是一具躯壳,并不是你心中之人。”司徒衍故作语重心长,“你务必节哀啊。”
阮柒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淡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来的时候说过。本师想请你为吾主设‘化合请命阵’,改命易数,以延天年。”
“……”
叫李无疏听到这话,当笑掉大牙。孟宸极修了这么些年,竟还没修到筑基结丹。如今实现了君王梦,开始愁延命的事。
“我也说了,”阮柒端坐房间中央,脊背坚韧不屈地挺直,“坐紫薇星命,不犯南极,帝王之命,如日月盈昃,潮汐消长。依循天道之法,不能更改。”
“天道?”司徒衍手指在羽扇上轻点,听到这两个字后,停顿下来,“你说的‘天道’,他在哪儿呢?”
他将羽扇在“揽秦淮”的琴弦上面轻轻拂过,琴弦将动未动,被羽毛擦出一串不成音调的嗡鸣。
“你说,这‘天道’此刻,是否正在一旁看着你我?袖手旁观?”
“揽秦淮”是上古仙器,有扰乱人心之用。他只需再拨响一次,便能叫阮柒再度陷入谶书所载的幻境,一遍遍重历他最痛苦的事。
“我当感激你,能让我再看他一眼。”阮柒听了他的威胁,不禁低笑一声,又道,“是你造出这支笔,更将它流传出去?”
说着,他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支笔来丢在地上。
竟是颍川百草生写出无数谶书所用的秃毛笔,阮柒面前那本《判官渡我》也是出自这支笔下。
“你如此悉心研究衍天宗术法,必是有掌控天下的野心。只可惜,学到的不过皮毛而已。”
司徒衍并不生气:“道长过奖。”
“只怕为孟宸极设阵改命只是借口。国师胁迫于我,真正目的,是想得到《衍天遗册》。”
“你说出它藏在何处,我便放你回去。”
阮柒失笑:“确实有不少人为复辟旧时天道,觊觎《衍天遗册》,我师兄陆辞也是其一。但你也看到了他的下场……这是本不祥之书。我劝国师放下执念,以免重蹈覆辙。”
“不祥之书?”司徒衍缓缓反问,“世人不知,我却知晓。道长无数次动用《衍天遗册》回溯因果,令李无疏死而复生,百般尝试才得以杀死陆辞,成就如今的时局。怎的到了旁人身上,就成‘不详之书’了呢?”
阮柒一时沉默了下来。
司徒衍俯视着房间中央那道身影,忽然笑道:“李无疏死了那么多次,哪一次最让你难受?”
他说罢,拨响琴弦,起手便是银瓶乍破,荡气回肠。
随着琴声流泻而出,摊在地上的书无风自动,狂乱翻页,几欲将纸张撕碎殆尽。
阮柒双眼剧痛,再度坠入幻境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