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宗各派要来观礼看热闹, 太微宗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
江问雪总算是打点好一切,才让太微宗上下没乱了套。
剑宗、太清宗、神机宗、九仪宗等都安排妥当。道门各宗的安排在左手边,右手边则是后起宗派。照顾到无相宫净缘禅师伤势未愈还坐着轮椅, 特给他留了最好的观礼位置。
观礼当日,停云阁人山人海的场面堪比当年“洛水之约”李无疏应战各宗时的盛况。
谁都不知道国师唱的哪出, 有人趁乱偷偷在底下开设了赌局,赌今日李无疏亲登云阶是真是假。
太微宗的万丈云阶,从停云阁延伸下山。远看千回百折, 犹如一条盘踞山上的银蛇, 蛇身为山林掩盖, 断续起伏, 为重重雾霭所笼罩。
太微宗进香之所设在山脚,凡间香客止步于此。往来修士也都御剑来去或以阵法入宗。
只有那些求仙问道之人,才须从山路攀爬而上, 亲登万丈云阶, 以表诚心。
李无疏当年遭人嫁祸身犯重罪,被逐出道门,如今虽真相已平, 却仍属太微宗弃徒, 尚未认归宗门。
重登此阶,方能名正言顺。
众人翘首以盼,等着看一个活死人要如何亲登云阶。
翘首大半日,只见雾霭中一个白脸道士顺着阶梯缓缓出现, 身后还跟着长长一队方士。
“来了来了!”
“不是参阳仙君啊!”
李刻霜站在观礼台上首, 瞬时黑了脸:“怎么是他?他还真敢来, 也不怕我派人将他做了,然后封锁消息。”
净缘道:“且不说你能不能办到。你若把他做了, 太微宗与场上各宗俱要遭难。”
白脸道士顶着方帽,着绀色道袍,手执羽扇,上半张脸隐在帽檐下瞧不真切。
如此装扮,不是司徒衍还能是谁?
观礼众人议论纷纷。
“不是说求道的才亲登云阶嘛,国师想率领手下这二三十个方士一起投入太微宗不成?”
“你当他是从云阶爬上来的?肯定是御剑或是用法术法器之类停在云阶上,爬没几层。这队人如此扎眼,若是从头登阶,早给人看见了。”
“瞎说什么实话。”
“哼,我看是故弄玄虚罢了。”
……
那司徒衍迈着方步,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犹是从容不迫,意态悠然。他停在李刻霜面前,微笑着朝他一拱手:“前些日子邀请李宗主相见,李宗主不肯赏脸。今日本师特意登门拜访,还给宗主带了一份大礼。”
“李无疏呢?!”李刻霜猛地迈出一步。
若不是江问雪早有预料,暗中死死将他拉住,他早拔剑冲上去了。
“我听闻李宗主与参阳仙君自幼感情深厚,果真如此。看来本师准备的大礼,李宗主定会满意。”
“你——”
一旁的净缘没给李刻霜说话的机会,冷笑着道:“司徒大人,人是从我无相宫抢的,你挺会借花献佛。”
“我见步虚判官鲜少参与无相宫的事,还以为无相宫和无心苑各论各的。这不,净缘禅师来了,宫主却没来。”
“你们这个国师,还挺会扎人肺管子的。”太清宗莫璇玑对着身边的九仪宗宗主小声道。
太清宗已闭宗数年,此回是特意看热闹来的。
上官枢连忙撇清:“什么‘你们’‘我们’?孟家的从俗之前,与你我同属道门。怎还分了亲疏呢?”
“装什么蒜?谁不知道你九仪宗唯大梁国马首是瞻,才得以稳坐江淮一带。”
“莫宗主,贵宗不是隐世闭宗了么?怎还上赶着来看这趟热闹?”
莫璇玑哼笑一声:“李无疏的热闹,谁不想看!”
司徒衍噎了净缘一句,还更进一步:“这步虚判官新收了亲传弟子,心猿意马,丢下李无疏孤身一人在无心苑。我在路上拾起旁人丢弃的果子,不能叫抢吧?”
现场静了片刻,议论声忽然从人群中爆发开来,连道门的小弟子也忍不住交头接耳。
步虚判官收徒的事情,几乎仙道尽人皆知,但步虚判官变心的事,这还是头一遭听说。
“参阳仙君瘫了十年,阮仙师看上年轻漂亮的也无可厚非。参阳仙君已然飞升,岂会惦记人间情情爱爱。”
“既然飞升,为何要亲登云阶?”
“步虚判官一腔深情,这么些年,竟一朝尽付……”
……
议论声不绝于耳。
“你休要污言秽语!”李刻霜几乎按不住手中的克己剑。
司徒衍摇着羽扇道:“光阴易逝,人心易变。李宗主,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始终如一。”
江问雪拉了拉李刻霜的袖子,小声道:“师父,他有意败坏阮道长的名声,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
李刻霜原本义愤填膺还想分辨一番,一下子被点醒,便朝太微宗众弟子一挥手:“将这妖道拿下!”
“且慢。”司徒衍换了副笑盈盈的模样,“李宗主,难道太微宗不愿接受李无疏认归宗门吗?”
这话让李刻霜立即住了手。
莫璇玑道:“李宗主,国师是大梁股肱之臣,你对他动手,岂不是让整个道门开罪于大梁?”
“莫宗主深明大义。”司徒衍煞有介事地朝莫璇玑躬身行了个礼。
“造作!”太微宗队列中,不知哪个弟子如此低骂了一句。
李刻霜算是明白司徒衍给整个仙道发邀帖的原因了。
道门几宗也并非同心同德拧成一股绳,这家伙当众将水搅浑,自有别具用心之辈帮他说话,而他正好浑水摸鱼。
李刻霜当然希望李无疏认归宗门,但眼下李无疏没见着人影,司徒衍葫芦里也不知道卖的什么药。一时之间,竟然被司徒衍拿捏得进退失据。
这时,剑宗队首的江卿白不冷不热地开口了:“司徒大人,你想要什么?”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司徒衍自然知道剑宗宗主的过往事迹,曾将各宗要人扣压下来重审旧案,是个不好惹的硬茬子。
他并不硬碰,摇扇笑道:“江宗主这是何意?本师是问李宗主愿不愿意接纳参阳仙君。”
江卿白道:“司徒大人如此阵仗,说是别无所图,焉能令人信服?”
“我可怜这李无疏如今成了孤家寡人,在外漂泊,才送他回来。若是如今连李宗主都不愿意接纳参阳仙君……”
听他此言,李刻霜心中如同刀割。
若非自己不顾阮柒嘱咐,擅离职守。他同样怨恨阮柒,竟然中了圈套将李无疏看丢。否则李无疏也不会被人夺走,更不必面临今日局面。
净缘道:“司徒大人莫要含沙射影,搬弄是非。阮道长又岂是那朝三暮四之人?更何况,分明是你设计将李无疏从我无相宫中抢走。”
司徒衍含笑看向李刻霜:“是么?现如今李无疏苏醒过来,此等大事阮道长为何没有到场呢?”
李刻霜果然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你是说真的?他真的醒了?他现在在哪?”
“本师只要李宗主一句准话。李宗主是否愿意接受李无疏认归宗门?”
他太了解李刻霜,只要搬出李无疏来,李刻霜便无所不应。
这其中定然有诈。净缘与江卿白还想开口与他周旋,李刻霜却抢声道:“那是自然!不论李无疏是否苏醒,太微宗永远愿意接纳他!”
“得李宗主一句,本师就放心——”
“慢着!”
他未说完,一声清呵从云阶处传来。
众人回身望去,便见两道人影从雾霭当中缓缓步出。
一人眼覆黑绫,通身黑袍宛若水墨泼就,衣袂随风乱卷,遗世独立,清冷孤绝。
另一人头戴帷帽,面容为黑色纱幔所遮掩,但见身姿修长挺拔,尚是少年身形。
“是步虚判官!”
“阮仙师身边那位便是他新收的亲传弟子么?为何藏头盖脸?”
“听说阮仙师的小徒弟相貌酷似参阳仙君,真想见识一番。”
“这师徒两人举止亲密,莫非真如国师所说……”
“阮仙师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徒弟扶着师父有什么问题?”
……
阮柒听力灵敏,这些闲言碎语尽收耳中。他携着李半初在众人面前站定,淡声解释道:“脚程慢,来迟一步。”
可算来了!
李刻霜见阮柒和李半初到场,先前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
他始终对阮柒厌恶至极,但不可否认,这人总能给他带来和李无疏一般无二的安全感。
只要对方在场,他就不怵任何魑魅魍魉阴谋诡计。
净缘见阮柒赶到,也是松了口气:“司徒大人,李无疏是阮柒道侣,理应由他照料。你与李无疏非亲非故,还擅作主张决定他的去处。这不大好吧?”
司徒衍并不理会旁人,只对李刻霜道:“李宗主你说,参阳仙君是无相宫的人,还是太微宗的人?还是说,他是步虚判官私人所有?”
这话简直精准戳到李刻霜痛处。
十年来,他上无心苑挑战上百次,竟都无功而返,未能将李无疏抢回,只能任由阮柒霸占。
“李无疏是我师叔,当然是太微宗的人!”
江问雪忙看向李刻霜:“师父!你莫要受他挑唆!”
“李宗主,”司徒衍不给旁人劝告的空档,接着又道,“倘若有人阻止李无疏回宗,你当如何?”
李刻霜抬了抬手中的剑:“阻拦者死!”
“师父!”
司徒衍这时却短促地一笑,面露难色:“步虚判官亲临,本师竟一时不知,该将参阳仙君托付给太微宗,还是托付给阮道长。”
李刻霜道:“你把人交出来便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此言差矣。这李无疏是可怜人,必要交托给可靠之人。我想在场众人也是这么想的吧。”
在场众人纷纷称是。
众人吃了一上午的瓜,又见阮柒师徒同时现身,行止亲密,似乎应证了某些风言风语,心中对参阳仙君的归属早有偏向。
李刻霜心里清楚阮柒为人,只要司徒衍能将人交还,托付给太微宗还是给阮柒,并无太大差别。
但对于李刻霜个人来说,意义大不相同。
这时,九仪宗上官枢上前一步,帮腔道:“无相宫毕竟不属道门。李宗主,你怎能任由参阳仙君流落在外?”
听闻此言,李刻霜握剑的手又紧了紧。
“上官宗主,此事与你我无关。”江卿白冷声提醒。
“怎么没有关系?道门各宗一脉同气,江宗主如此置身事外,未免太过寡情。”
江卿白不说话,寡情地转过头,一副不屑与他交谈的模样。
上官枢与江卿白同为一宗之主,辈分还比他大些,竟然受他当众冷眼,有失颜面,却也不好发作,气得眉毛发抖。
司徒衍背过手,羽扇在手中不断把玩转动:“本师原以为阮道长不会来,既然来了,说明阮道长还顾念旧情,这人恐怕轻易不能送归太微宗了。真是叫人为难。”
净缘道:“你只管把人交出,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这怎么能行?不分辨清楚,总是叫人放心不下。”
司徒衍此举无异于要挟他们。
阮柒和李刻霜不争抢一番,斗个两败俱伤,他便不交出李无疏来,横竖他已夺得先机。
净缘瞪着司徒衍,咬牙切齿地握住轮椅的扶手。
“阮道长,”司徒衍看向场上另一个身影,“来了这么久,怎不说两句?”
“李无疏当由我带回。不必多言。”玉石般的声音落下,冷然淡泊,无半点转圜余地。
这时司徒衍又微妙地看向李刻霜:“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便以剑相决吧!”
李刻霜大步迈出,江问雪拦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