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宗人士驻足在劫云外围, 翘首以盼。
只见浓郁黑云仿佛从中间裂作两半。
随着震耳的雷声,一道劫雷划破苍穹,如有开天辟地之势, 瞬间便吞没了两道人影。
耀目光芒持续良久,散去时几乎令人陷入暂盲, 好一阵子才恢复视野。
“发生了什么?”
“李无疏渡劫成功了?我什么都没看清!”
“我回去后要将此事载入手记。五百年!五百年哪!道门终于有人飞升了!”
“那是什么?”段九锋指着云层里坠落的两个黑点。
“是李无疏和阮柒。”
眼看着两道身影飘絮一样朝地面坠下。
随即劫云像被抽空了力气,不再有半点雷光。整片巨云化雨而下,去势汹汹, 却不见有雨点沾湿地面。
不过片刻, 云便消散殆尽。
众人面面相觑。
“究竟成了还是未成?”
“不知道!谁知道飞升是怎么一回事!”
司徒衍心知大势已去, 她横竖是抢不过李无疏的。于是早便调转回头, 直奔李刻霜和净缘而去。
这两人被缚仙索捆在一起,倒替她省事。
她一手掐着净缘,一手牵着李刻霜身上的缚仙索, 将两人挟为人质。
李无疏差点摔成碎豆腐块, 临到落地却被裂冰剑救了一命。
阮柒伤势沉重,仍是跌跌撞撞地走到李无疏身边。
“无疏!”
李无疏神色沉寂,无动于衷。
这是阮柒最害怕看到的模样。
他跪在李无疏身边, 用黑色的衣袖去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但他衣袖上一样染透鲜血, 无论怎样去擦,都无法将血迹擦尽。
“无疏,还好么?”
他闭上眼睛,温柔地用手指抚摸那双温热的眼皮。那样的感觉才让他熟悉和安心。
“嗯。我没事。”
阮柒身形一顿, 猛地睁眼。
这是李无疏第一次回应他的呼唤。
回应名字会令避尘符即刻破术, 李无疏一向万分谨慎。无论阮柒或是谁叫出“无疏”这两个字, 他都不曾正面回应过。
而这一回,他竟然应了。
得到久违的回应, 阮柒先是感到突如其来的踏实,而后心神俱震。
因为他看到李无疏的衣角和发丝,正在逐渐消散,这具身体凭空而来,也终要归于虚空。
“无疏!”
“我在。”李无疏枕在他小臂上,露出有些安逸的笑容来。
他甚至还抬手按住阮柒的手背,在他掌心轻蹭了一下。
“我在这,阮柒。”他又回应了一声。
李刻霜看不到李无疏的情况,还在司徒衍手里奋力挣扎:“李无疏!快杀了这纸片精!我帮你按住她了!”
“咚”地一声!
司徒衍把他打晕,哼笑着道:“看来是渡劫失败了!我还抓两个人质在手,真是多此一举。”
阮柒捉住李无疏另一只手,掰开手指,看到里面有几片碎玉,拼在一起,大约是个“李”字——是李无疏的避尘符。
不知何时,那符竟被他自行捏碎了。
而裂冰剑先还因不认他,抗拒他的驱使,符碎之后,便无声无息地躺在他身畔,静悄悄的。
他现在做回了李无疏,而非那个名不正言不顺,传言里话本化出的精怪李半初。
“为什么?”阮柒眼底凝着水光。他大可放肆流泪,因为李无疏并不能看到。
“我不想……做天道。不想……忘记你。不想断情绝欲……”李无疏轻声道,“虽然李半初忘记,李无疏却会记得……”
泪水终究还是滴落到李无疏脸上。
李无疏皱皱眉头,又继续:“你真是……自作多情。我又不是为了你。天心湖的水还在涨,再这样下去,整个中原地区不能幸免……我要用裂冰……重新凝聚地气。”
裂冰与天心宗气眼相联通,只有李无疏才能驱使裂冰。
所以他必须做回李无疏。
“你只是顺带……嗯,顺带的。”李无疏笑着道。
是为救狐貍,是为天下人。
何尝不是为了阮柒。
不愿做天道,也不完全是天道,可他却一直在履天道之责,行救世之事。
司徒衍瞥向远处驻足观望的各宗人士,对李无疏露出讽刺至极的笑:“你瞧,劫云一出现,这帮人闻着味儿就来了。你先前请他们出手,一个个的可都在装死。大难面前,独善其身。李无疏,你这天道当的,真不值当。真不值当!”
“……”李无疏闭了闭眼,并不为所动。
阮柒即刻就要提剑去杀了她,但李无疏握着他的手背没有松开的意思。
司徒衍抓着两个人质,飞快转身对应惜时道:“走!再不走,道门那几个看热闹的来了,就走不了了!”
应惜时点点头:“你带着人质走在前面,我殿后。”
司徒衍不疑有他。
然而她刚一抬步,就感到腹部一凉。
低头看去,一柄朴素无华的长剑将自己的身体连同避尘符一并洞穿。
那剑没有名字,是应惜时的剑。
应惜时拔出长剑,司徒衍背后的画像被割断了捆绳,木轴掉落,展开那副美人画像。
他没什么怜香惜玉之情,横剑将画幅劈成两截。
司徒衍错愕地回头看他。
她到死也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口舌请来的帮手,竟然在这个时候背刺自己。
应惜时给过她一些帮助,也许是同为恶人的怜悯,也许是好奇她的结局。又或者,正像李无疏说的,是他自己早有图谋。
但无论如何,他不该是站在李无疏那边的。
他甘为伥鬼,罪大恶极。他造杀无数,手染血腥。
他合该被敌视被唾弃,而不该心存任何善念,竟对昔日最仇恨嫉妒的人流露善意。
司徒衍瞪大眼睛,试图从他那张苍白病弱的脸上找到一丝谄媚,却看到对方目光坦荡。
他能坦荡地正视自己的卑劣,亦能坦荡地从心而为。
她仍不能理解。
人不是非黑即白。
她的存在十分单纯,从诞生到灭亡,仅有一个执念贯穿始终。
做人对她来说,太复杂了。
避尘符赋予的身体顷刻之间消散崩塌,化为乌有。
地上只余两截残画,并一柄将近秃了的拂尘。
“阿弥陀佛!”净缘看了眼满脸冷酷的应惜时,“我刚才还在想,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出手。”
“呵,出手太早,你们拿我当成自己人怎么办?”
“唉,你……”
净缘指了指他,说不出话来。
他与应惜时没有恩怨牵扯,自然轮不到自己来置喙对方的是非。
应惜时走到李无疏身边,看了眼那个浑身是血的人,默然了一阵。
李无疏的这幅惨状,他也见过多少回了,但鲜血与灰尘挡不住这个人的耀眼。
在应惜时眼里,对方纵使跌落尘埃,也落在自己不可企及的高度。
令人嫉恨如斯。
“我只略懂些医术,医不了求死之心。李无疏,这回我救不了你了。”
李无疏不说话,眨了下眼表示回应。
应惜时不多寒暄,转身就走。
净缘提醒道:“江宗主也往这边来了。”
他脚步一顿,随后加快步伐,离开了这里。
李刻霜迷迷澄澄,捂着后脑勺醒来,便发觉司徒衍和应惜时都不知所踪。
唯剩阮柒怀抱一人,孤坐于城门前的废墟当中,那背影足像一尊石像,虽不见风霜,却早已失却生机。
他看到净缘沉默地捻动佛珠,脸上是极为少见的肃穆。
李刻霜忽然明白过来,扑跪到李无疏身边,一时泣不成声。
这时,各宗宗主也赶到近前,见状不知作何言语。
李无疏几乎没有了力气挪动裂冰,裂冰却遂他心意,发出一声嗡鸣,便化作一道光飞向天心湖中央。
剑身曳出冰蓝色的尾迹。裂冰过处,下方的湖面瞬间凝结成冰。
那冰仿佛受到天地灵气滋养,有生命一般向外生长,冰块呈雪花状朝四面八方扩散。
不多时,冰面便覆盖大半湖面。
湖水凝固后便不再上涨。
只是被淹没的秦州成了冰雪雕作的城。
云过之后的日头在冰锥上凝出耀眼的光芒,煞是好看。
众位宗主来看一场渡劫,却目睹了如此一幕。
人皆独善其身。
道门巨擘亦不例外。
乱世凶年,谁顾得上谁,谁又负得起多余性命。
如此世道,焉能有人飞升?
李无疏无愧为天下人的道标,算是给飞升无门的各宗大能上了一课。
江卿白望着昔日同修,忽然解下佩剑,微微躬身,朝李无疏行了个单手礼。
随后段九锋、孟辰初亦解下武器,朝他行礼。
其余众人见状,也都纷纷效仿。
这累身的浮名来得太迟,足足迟了十年。
李无疏两眼空空,都瞧不见。
他不知是以心眼看到了什么场景,忽然露出更多笑意。
“太好了,还有狐貍活着。芳宗主,还有芳菲尽……”
说话间,他的身体消融大半。
很快他就会像司徒衍一般,烟消云散。
司徒衍好歹还剩两截残画,他连肉身都将不存于世。
阮柒定定地注视着他,少看半刻都不舍得。
这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了,李无疏的声息在他怀中逐渐虚弱。
但这还是第一次,他手中的重量越来越轻,渐趋消失,什么都不剩,而他只能无望地旁观这一切。
“再……叫我一声。”李无疏道。
“无疏……”阮柒低垂着头,压抑着喉头的哽咽,“无疏。”
“我听到了。听到了。”
李无疏闭着眼睛。声音轻极了,似是怕惊扰到什么,又似在节省力气。
“我少时,感到天地很大,人也伟大,冲破境界,能飞天遁地,求仙问道。
“直到我看遍世情,见惯人心。纵天地再大,也容不下人间的乌烟瘴气。
“后来,心境又变了。天地广阔,有鸟兽鱼虫,草木万灵,人于其中微不足道。
“阮柒,我现在看天地,小得如同一粒鱼眼,细看又有众生百态。至繁至简,清浊同存。
“谁能历经百世而道心不损。我第一次见你,就见着你的孤独。”
李无疏伸出手,轻触阮柒脸颊。阮柒回握住他,竟握了个空。
他锁骨下,阮柒所刻的咒印也随着身体慢慢变得透明,趋于消失——那个据说只要念出名字,就可以见到阮柒的术法。
“花开花落,人世更迭。你留情的东西都会逝去,你一定历经了千百次,才学会不再留情。
“你对我说,这方天地的立道者,已然抛弃人间,不知所去。
“其实被抛弃的,是你。”
阮柒感到手中的重量愈来愈轻,像捧了一抔沙子,不论十指再怎么用力紧攥,也无法阻止爱人的逝去。
“我非圣人,只是行该为之事。这也是你立道之初,所设想的,人间的模样。
“我这一路走来,是你救我出轮回,是你助我飞升。你成全了我。谁说你道心不存?”
李无疏睫毛微颤,奋力从失明的眼底挤出所有的笑意,温柔又明亮,宛若破晓的晨星。
“阮柒,再叫我一声……”
“无疏。”
阮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但李无疏已经无从听见了。
他对着空荡荡的双手说道:
“李无疏。你就是我的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