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柒修好了琉璃灯盏, 就像李无疏修好了阮柒的眼睛。
他们的命运不知何时交缠在了一起。
彼此都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模样,也彼此不离不弃。
但李无疏始终觉得,阮柒比自己付出的要多得多。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这么想。
有些事无能为力, 却也只能试着接受现状。
他们仍然漂泊四海,但李无疏陆陆续续想起了一些事, 和一些人。
——净缘。
“无相宫的掌事者。是你的朋友。”
——拾月。
“也是你的朋友。”
——江卿白。
“剑宗宗主。离他远点。”
——林简。
“和净缘是同一人。”
——白术。
“剑修里医术最好的。医修里剑术最好的。”
——颍川百草生。
“笔德不佳。”
——芳亭北。
“字字珠玑。”
——铜板。
“已经长大了。现在叫李铜板。”
——李刻霜。
“你喊他师兄。”
——真的?
“真的。”
——应惜时。
“你最恨的人。”
——李半初。
阮柒抿唇不答,面露笑意。
——李半初是谁?快说!
——净傻笑!这个什么李半初,莫非是个狐貍精?男狐貍还是女狐貍?
“还记得我给你雕的玉身吗?”阮柒道。
李无疏自然记得。
他为那玉身一刀一刀费尽心血, 却至今还没用上。
“那个叫避尘符。你可以为自己选择一个名字和身份。”
阮柒坐在马车上, 给左边留了好大个空位。
他手里没握缰绳, 而是在编斗笠。就这么任由马儿随心而往, 走到哪是哪。
“李半初是我至爱之人。”
李无疏半倚在他旁边的空位,闻言顿时坐直了身子,心中蹿出的火花比过年还闹腾。
“李无疏也是我至爱之人。”阮柒及时补充道, “你想选哪个身份?”
李无疏心火被兜头浇灭, 轻哼了一声,在车辕上投下字来。
——我有三个魂火,你才刻一尊玉身。
阮柒瞥见字迹闪过, 笑了笑:“好, 待我们找到第三枚魂火。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刻。”
——先找着再说吧!
——我们就这样找?漫无目的地满世界瞎晃?
“不然呢?”
——用这种笨方法,要找到什么时候?
“我认得一个人。他找人时,就用这法子。天地广阔,他就那么一寸一寸地找, 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你看他笨不笨?”
——是挺笨的。
李无疏又想了想。
——你说的这个人, 不是我吧?
“是你。”阮柒朝空荡荡的身畔瞥了一眼, “当年司徒衍从梁都逃脱,你为阻止她作恶, 便释出神魂,没日没夜地找。这法子用得越多越接近天道,容易失却人性,断情绝欲。那段日子,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颗西瓜。”
地里刚结成的西瓜在叶间藏头露尾,青翠欲滴。
一路有白杨投下庇荫,两边的农田望不到边际。
今年是个丰收之年。
这乡野小道里,从没有人见过阮柒这样俊美不凡的道长,也没人见过自言自语头脑不好的道长。
牧童牵着牛,瞪大双眼,经过他们的车马。
阮柒和李无疏,也相伴经过这片盛世。
李无疏无法想象,自己会用看西瓜的眼神来看阮柒。
阮柒那番话,一定是夸大了。
每回看到阮柒这张脸,断情绝欲也阻止不了他的浮想联翩。
正如顽童看到积雪便不可遏制地联想它被碾碎,他会不住地去联想,阮柒这样的人会不会有情难自抑的一面?
多好的人才能留他驻足?
尽管很多记忆模糊残缺,但他宁可付出任何代价,也不愿忘记对阮柒的感情。
——怎么样可以不用断情绝欲?
他问道。
看到光影凝成的字句,阮柒似乎考虑了一瞬:“你想我的时候,叫我的名字。”
两人有片刻的静默。
阮柒又道:“只要你喊我的名字,心中想要见我,我就会来见你。我无法左右你的感情,但我的可以。”
李无疏换了个姿势,抬起眼皮,逆光看向阮柒。
斑驳的树影飞快倒退,阮柒下颌的线条在他视野里时明时暗,难以捉摸。
“阮、柒。”
他口中缓慢轻吐这两个字,尽管知道对方并不能听见。
但很意外地,阮柒身形一僵,编斗笠的双手停了下来。
李无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感到左边锁骨下方灼灼发热,有什么东西正呼之欲出。
“阮柒。”
就那么鬼使神差地,他又念了一遍。
这名字仿佛一个咒语,似乎只要轻轻默念,就能够填补他的一切遗憾,弭平他与阮柒之间的所有沟壑。
“无疏?”
阮柒竟对他的声音有了响应。
——“只要你喊我的名字,心中想要见我,我就会来见你。”
李无疏一时呆谔。
他以为这只是一句宽慰,是好听的情话。
没想到这是言出必行的承诺。
“找到了!”
事出突然,阮柒只来得及握紧腰间的琉璃灯盏。
“无疏,你的第三枚魂火出现了。”他遥望天边的某个方向,“避尘符要取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
马车继续顺着道路,走向看不见的尽头。
车上堆放着两个人的全部家当,那一路独自胡言乱语的道长却弃车而去,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绝情岩是天心宗禁地那一片冰窟,也指冰窟当中最为阴寒的所在——那个三尺见方的冰台。
漱玉真人曾画地为牢,自困其中。
而如今那上面,只有半截残剑——参阳剑。
李无疏站在冰台边,看了看残剑,又看了看阮柒。
这下要怎么办?
一道光柱从冰窟上方投射下来,将残剑罩在中央。
任何事物进入其中,都会被寒气灼伤,消融殆尽。
——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我已经十分满足。
阮柒盯着那截残剑,不置可否。
李无疏有些急了。
——我渐渐想起了很多事!想起……想起你在无心苑带我练剑!
——我还想起你在秦州城外,为我输送灵力。
——我想起我们在天水城门比试了一场……
——阮柒,算了吧!没有第三枚魂火,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寒光凝成的字句在阮柒身边飞快闪过。
李无疏说的话,他从前一个字也不愿错过,现在却都视而不见。
“无疏,我亲眼看着你在我手里消失。”阮柒沉声道,“我要亲手接你回来。”
他撩起袖子,朝那莹白光柱伸出了左手。
连纷落的冰尘飘进去都会猝然湮灭。
阮柒纵有一身精深修为,像这样亲自伸手去捞,无论如何也要脱一层皮。
李无疏来不及阻拦。
不。他根本无法阻拦。
寒气像火焰一样飞快侵蚀那只手掌。白玉似的修长五指顿时浮现出一个个冰蓝色的斑驳,随即扩散,彼此相融。
但那只发生在一瞬。
只见那手精准捏住了参阳的残剑,猛地抽身而出。
李无疏根本无暇去关注残剑或是自己的第三枚魂火。
他扑到阮柒身边,看到那只手上的冻伤开始从蓝色蜕变为黑紫的疮斑。
“大概要找世上最通剑术的医修替我看看了。”阮柒说着,飞快将触目惊心的左手藏入袖中,反用右手递出一样事物。
李无疏垂眼看去,竟是那尊玉身,是阮柒为他精心雕刻的避尘符。
玉刻的青年作舞剑姿态,神采飞扬,同他泫然的神情相去甚远。
“怎么样?想好叫什么了吗?”
参阳断剑上的魂火逐渐浮出,同琉璃灯盏里的两簇魂火相汇集。
三簇金色的火苗在阮柒眼前旋转,越转越快,残影当中显出人形来。
俊美秀致的青年凝望着阮柒,眉眼间愁绪流转,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
阮柒简直移不开目光,脸上一时不知是哭是笑。
“你……你要叫什么名字?”他连言语都不知所措。
“……”
李无疏抬手触到他的脸颊,眼中泛起泪光:“叫李无疏。也叫李半初。最爱你的李无疏和最爱你的李半初。你想叫哪个名字都好。我再也不会听不到,再也不会不回应,再也不会离开你。”
他主动上前抱住了对方。
不是虚浮的文字,不是虚假的风,是实实在在的触感。
他真的抱到了阮柒。
阮柒反手紧揽他的腰背,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冰窟里寒气刺骨,却渗透不进他们之间。
李无疏挣动着仰起头,凑到阮柒唇边啃了一口。
他终于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阮柒只是呆了一下,俯身狠狠回吻过去。
两人之间的亲吻第一次变作激烈的撕咬,像是在发泄长久以来的困顿。
这个时刻,他们都等待太久了。
血的铁锈味在他们中间盘桓不去。李无疏还尝到了苦咸酸涩,那之后便是回甘。
阮柒放弃折磨他的嘴唇,开始寸寸亲吻他的鼻梁、眉眼,甚至是他肩上的落款。
“我说过什么来着?无论如何,我都会回到你身边。”李无疏得意说道。
“是我把你抓回来的。”
“……”李无疏想起什么,忽然奋力地将他推开半寸,“你的手!你的手怎么样了?”
“你还有心思惦记这个?”随后温柔的亲吻落在他眼皮上。
李无疏半闭着眼睛,在他怀里心不在焉,忽然又叫道:“我们的行李!你算卦挣的钱!我的裂冰剑!还有我的典藏版《沧海月明歌》!”
阮柒叹了口气,往他额头印上一吻。像抱小孩一样,双手把他拢在怀里,手掌在他后脑勺不住揉搓。
“就不能让我先好好看看你。我很久没见你了。”他柔声道。
李无疏是真的不懂得他的心情,因为他天天都能见到对方。
但看不是该用眼睛吗?哪有用手和嘴的?
“罢了,这地方太冷。”阮柒依依不舍地松开他,“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他为李无疏捋了捋额发,然后牵起他的手。
“无疏,回家了。”
冰尘在他们身后纷纷扬扬,储藏着冰窟里久久散不去的记忆。
李无疏从未想到,自己的最后一枚魂火会藏在绝情岩。
其实也不难想通。
正是在这个地方,阮柒曾为他奋不顾身,一切跨入他们不可预知的险途。
一别经年,阮柒仍愿意在这里为他而奋不顾身。
魂火承载回忆,而回忆承托感情。
李无疏不愿放弃的感情,让他的魂火得以重新凝聚。
总算是,没有辜负那个人。
他看向阮柒的侧脸,那里终于不见一丝阴霾。
他们并肩走过天心湖,走过秦州城,走上回家的路。
这是李无疏最憧憬的生活。兴起周游天下,倦时犹可归巢。
他们有一个小院,翠竹环绕,大隐于市。
然而当晚,无心苑传出震天动地的哀嚎——
“阮柒!!!你是不是偷偷给我身高捏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