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停云阁, 仙道各宗派要人在列,其中却至少一半都是梁国扶持而起,是国师司徒衍的拥趸。
其中以太清宗和九仪宗为首。
当年太清宗宗主信物失窃, 宗主莫璇玑在证据并不充分的情况下,认定是李无疏所为。
这是李无疏第一次遭人构陷, 也为他后来的反叛埋下铺垫。
当时太微宗力保李无疏,太清宗也无直接证据拿人,从此便与太微宗结下梁子。
纵使后来查出元凶另有其人, 两宗的嫌隙也早已无法修补。
而九仪宗前宗主柳无双, 觊觎太微宗宗主信物。
在李无疏叛离道门之后, 柳无双对孤寡年少的李刻霜下手, 被暗中保护的李无疏诛杀当场。
九仪宗继任的宗主上官枢自也与太微宗不相往来。
神机宗宁断尘则是不屑与人站队,两不相帮。
在场数得上号的宗门里,只有剑宗与无相宫真正与太微宗站在同一边。
局势僵持不下。
有太清宗和九仪宗在旁帮腔, 司徒衍又以李无疏为挟。
谁都看得出, 他想要挑唆李刻霜与阮柒相争。偏这两人在李无疏一事上从来互不相让。
李刻霜以剑相决的话一出口,众人便都看向了阮柒的方向。
那边师徒二人,一个黑绫遮眼, 一个帷帽掩面, 从方才到现在一言不发,玉立阶前,仿佛置身事外。
人为无休无止的欲望巧言令色,搬弄权术, 把人间演成了一座戏台。
阮柒是看过太多, 李无疏是经历太多。
多了难免麻木。
只见那名少年上前一步:“家师有伤在身, 我来应战。”
这话足以表明阮柒的态度。
“你……”李刻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单是两眼直直地看着李半初。
李半初走到场中, 长袖一震,亮出手里的素白银亮的长剑。
“是覆水剑!”场上再次嘈杂。
“步虚判官竟然连随身佩剑都借给了这个徒弟,当真是殊宠有加!”
净缘右手边不远处是苍穹派大弟子,正大声对同门道:“这少年我知道,听说拜入师门之前身无修为,这才两个月就能和天下第一宗宗主比剑了?这衍天宗修的究竟是什么道法,进益竟如此迅速?”
他那同门挤眉弄眼道:“莫不是那以盈补缺不可外传之秘法?我看阮道长不像有伤在身,而是虚得慌!”
这番污言秽语自然飘进净缘耳朵里。
他胸中一团怒火,正欲发作,一道剑气贴着他鼻尖,从左向右射向那两名苍穹派弟子。
那两人一个被割破衣衫,一个被剑气击中发冠狼狈散发,一齐气急败坏看向剑气来处。
只见江卿白朝他们投来冷肃的目光:“请在场诸位慎言。”
这话与其是对这两人,不如说是对在场所有看热闹的来客。
众人原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下都不敢吱声。
司徒衍邀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前来观礼,本就是为借悠悠众口,中伤诋毁阮柒师徒。
江卿白如此行事,废他一着好棋。他却无恼火之色,轻摇着羽扇笑看场上。
净缘见江问雪在场边忐忑难安的样子,拍拍她道:“无妨,半初是自己人。他有分寸,下手知道轻重。”
江问雪急道:“我是怕宗主下手不知轻重!”
“那你也太小看半初了。”
山风吹拂,云霭渐淡,场中央两条身影于风中萧然不动。
对上李半初那张半隐半现的面容,李刻霜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是因为兴奋,他已经很久没有同李无疏过招了。
也因为忐忑,他见识过对方一招反杀摘星。对上他,自己恐怕没有几分胜算。
“你真的要同我比?”
“你何必要同他争。”
“你不懂!太微宗亏欠李无疏太多,整个道门、全天下都亏欠着他!”
“亏不亏欠的,你问过他本人了?”
“你……”李刻霜眼光微烁,满脸无助地看着对方,“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李无疏?”
“我不是。”
李半初回答得如此果决,让他眼里的火苗猝然熄灭。
他错眼看向李半初身后的阮柒,这师徒两人是如出一辙的冷静从容,似对李无疏的归属势在必得。
“既然如此,”他抽剑而出,“我更要赢你!”
克己剑漆黑剑身宛若玄龙出海,刚出鞘时裹挟着汹涌剑气,挽着剑花袭去,李半初通身衣袍在剑风当中猎猎作响,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孱弱。
看得场下众人提心吊胆,生怕哪道剑风就能要了他的命去。
然则李刻霜又何尝不作此想?
李半初修为深浅他是知道的,若他激发通身灵力相搏,对方能支撑几时?
剑尖不到半寸之隔,他便本能地收敛了所有灵力,纯凭剑招攻上去,左右轮番削了七剑。
“参阳第二。”李半初道。
他从容不迫,抬剑一一格挡,每一剑都精准切中。
“你还识得参阳第二?!”
“只有七剑?”
参阳第二式也是入门之招,新入门者可以左右轮番削出三剑。随着剑法进益,能增长至十到十五剑。
洛水之约中,应惜时创下十八剑的记录。
李刻霜只削出七剑,是为留手,怕伤及对方。他若尽全力,可以使出十五剑来。
谁知道李半初将第七剑荡开,借力向后一翻,也以一招“参阳第二”削来。
覆水剑的素白剑光看得人眼花缭乱。众人竟不及细数他这招削出了多少剑。
“十八剑。”江卿白沉声说道。
“这个叫李半初的,确实有两把刷子。”莫璇玑冷笑道。
净缘两手扯着佛珠,从喉咙里哼出了声。
“你——”李刻霜被这十八剑削懵了,好在都不刁钻,也是尽数接下。
“你还要留手么?”李半初道。
李刻霜被激发战意,又以一式“参阳第三”攻去。这式是将剑挽到身后,从背后刺出。
因始终练不好而被李无疏斥责过,他这一式练的次数,比《参阳剑法》其他五招加起来还要多上一倍。
这招使得漂亮无比,角度力道无可挑剔。
李半初无招无式,矮身一躲,用剑柄在他手上一撞,险些将剑撞掉在地。
“这是实战,你不知变通,在耍什么把式?连剑都握不稳!”
李刻霜好容易练出一式完美的“参阳第三”,被他这么一说,恼羞不已。
场下众人看得直犯嘀咕。
“李宗主刚出剑时气势汹汹,现在为何将灵力敛去,玩起过家家来?”
“这是照顾李半初后生晚辈灵力微薄,李宗主是正人君子。”
“放屁!我看是被这个李半初蛊惑了。不是说他相貌与李无疏肖似,这半天都没瞧见脸。”
说话的人站得离剑宗行列较近,被江卿白一瞪,立刻住了嘴。
李刻霜揪住李半初的衣领:“你会‘参阳第五’,还能轻松破解‘参阳第三’!你要装到什么时候?你是有什么苦衷,就不能同我商量?!”
熟悉的面容隔着纱幔,秀美眉眼半遮半掩之下更加让人动起探寻欲望。李刻霜失魂落魄地凝望着他,却见他两眼一转,看向阮柒的方向。
“你不想打,便认输吧。”李半初道,“让我师尊带他回去。”
李刻霜想起钦天监地牢,自己在囚室外亲眼目睹的那一吻,顿时心乱如麻。
“你为什么?你做这些,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半初剑花一挽,将他击退开去。
李刻霜再也压抑不住灵力,又出一招“惯作离歌”。
此招是李期声所创,剑气纷扰,乱比飞絮,有如离歌悲奏,表尽人世沧桑。
然而李半初纹丝不乱,将剑光舞成了盾。
好在覆水剑不是凡铁一块,否则早该断了。
看到李半初全须全尾在这招当中存活下来,众人惊喝出声。
外行人都只看个热闹,在场精通剑术的高手却瞧得惊心。
莫璇玑道:“李刻霜灵力深厚,那小子但有一丝掉以轻心,就要被剑气刮中,身受重创。”
“他这套动作看似繁杂,实则没有一丝多余。”江卿白面露沉思,“仙道当中,能过此招无伤的人不在少数,但不动分毫灵力而能无伤的,恐怕只有一人。”
宁断尘朝这边抬了抬眼:“你是说……”
那边李半初占得先机,一式“斡维天极”近了李刻霜后背。
江卿白神色一凛。
这一招是剑宗绝学《天问》当中的第四式。
一个初入仙道的毛头小子,怎有可能精通太微宗与剑宗两宗绝学?
李刻霜躲之不及,将剑朝外一抛,并指为决,也使出了剑宗绝学——无极剑阵·破。
场上剑影纵横交错,织成密网。
李半初身无灵力,只有故技重施,用笨法子一剑剑挡下近身的剑影。
相比方才的“惯作离歌”,这招可以依凭灵力持续不断。
李半初先还能尽数挡下,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左支右绌,帷帽都被割破了无数口子。
江卿白与宁断尘都看出凶险,急往场上赶去。阮柒却比他们都快上一步。
他闪身至李半初身边,微一抬手,便从容不破地拨开剑影,将李半初拢在身后。
“李宗主,点到即止。”
李刻霜被他破了剑阵,自己也因为维持剑阵太久,灵力透支而喘息不已。
他眼看到李半初半截纱幔都被割断,露出半截毓秀的下颌。
在场识得李无疏的人,纷纷面露讶色。
“我起先还不信,这副鼻子嘴,还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当真是与参阳仙君一模一样。”宁断尘道。
莫璇玑则是笑得不怀好意:“怪不得步虚判官对这弟子如此怜惜。”
上官枢连声附和。
江卿白也是惊疑不定地盯着李半初那半张脸,没顾得上管那些闲言碎语。
因李刻霜一向莽撞,出招时习惯灌满灵力,这招“无尽剑阵·破”并不好挡。
李半初的手腕已被震伤,手臂血管爆裂,一注鲜血顺着皓白腕子不断朝下滴落。
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他仍是咬着牙道:“你输了!”
宁断尘道:“李宗主,看看你背后罢。”
李刻霜抬手胡乱摸着后背,衣服竟然被割开一道口子,从左肩至又腰。
他略一回想,便明白过来,这是方才李半初使出那招“斡维天极”在自己背后刺出的口子。
怪不得从刚才起就感觉背后一阵凉风。
是李半初赢了,他还手下留情,没有伤自己半分。
李刻霜两眼涨红,死死盯着李半初。
他总被保护着,像被关在垫满金丝软线的鸟笼当中,朝各个方向冲撞,都飞不出去,也伤不到自己和别人。
就算是拼了命,也总是护不住李无疏。
“李无疏……”
他喃喃着上前,却看到阮柒搭着李半初肩膀,把他护得更深,让他够不着。
“啊——”
他嘶吼出声,却被江问雪拖拖拽拽拉下场去。
净缘对那看戏的国师道:“司徒大人,李宗主输了,你还打算把李无疏交给太微宗吗?”
司徒衍用羽扇盖着下半边脸,并不回应。
净缘以为他要出尔反尔,正要痛骂。
这时江卿白缓步走向场中。
“剑宗江卿白,前来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