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柒确实对被操控的李无疏无计可施, 强行动手,只会伤到李无疏的肉身。司徒衍能如此深度地操控李无疏,定是在他身上种下了引子, 现在只能想方法找到司徒衍的藏身之所。
他扯着黑绫,将“李无疏”拽到近前, 指尖泛起光点,以清心决朝对方眉心点去。
然而“李无疏”比他更快,手捏剑诀, 裂冰当头刺下。
剑光飞旋, 瞬息之间便将黑绫绞碎, 被缚的双手终于解脱。
裂冰只认李无疏的身份命格, 在李无疏面前,其他任何人都无法驾驭它,即便是阮柒也不行。
“李无疏”将剑接下, 反手朝阮柒刺去。阮柒身形忽闪, 那剑没能刺实,从他颈边堪堪擦过。
李刻霜怎么还未找到司徒衍真身!
正起这念头,李刻霜的声音从林中传来:“找到你了!看剑——”
林中瞬间惊起一群飞鸟。
“无疏——”
随着李刻霜找到司徒衍, 与阮柒过招的“李无疏”身形顿时迟钝, 像漏了气的风箱,没两下就瘫软下来,阮柒前一刻还在躲剑,下一刻便将他接了个满怀。
李刻霜终于重伤司徒衍, 追着对方从林间飞出。
操纵仙器“揽秦淮”非常人所能, 司徒衍频繁使用纵魂术, 操控众多修士,灵力损耗甚巨, 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她散着头发,仍有半张面容隐在暗中,身上数处要害被李刻霜重伤,纵使狼狈不堪,仍抱琴傲立。
“虽然没能拿到《衍天遗册》,我也不能空手而回。抱歉了,步虚判官。”说罢她指尖贯力掠向琴弦。
李刻霜连忙调转回头:“阮柒小心!”
阮柒早有防备,身形如雾一样散开,怀里的“李无疏”便再次刺了个空。
因为司徒衍不再花费多余的灵力操控,“李无疏”此时面无表情,复又沦为一个行尸走肉一样的傀儡。
李刻霜看到李无疏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即便知道缘由,心里也堵得难受。
再看阮柒,闪过那剑,便出现在司徒衍身后,口中轻声念诵:“天地化均,万治其一。渊静藏珠,神鬼俱服!”
司徒衍悚然一惊,未料对方如此轻易便闪到自己身后。
若非在这一瞬间,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她几乎无法感知到阮柒的诡谲身法。
那危机感来源何处,她说不清楚。
阮柒所使的术法她不曾听过,但仿佛威胁到她的存在、她的根本,一阵慌乱从心脏直冲天灵而去。
阮柒对着李无疏的肉身当然毫无办法,但对上司徒衍本人可就不一定了。
毫无疑问,若非阮柒此时内息紊乱加上重伤在身,顷刻便可以将她置于死地。
“现!”
随着一声轻叱,凌空浮现一枚繁复符文,朝司徒衍后背罩去。
她立即扭身化形,变作狐貍朝旁一滚,狼狈躲开后复又恢复人身。这来回两次化形只发生在一瞬,快得令人看不清她的原身。
阮柒果然是最大的威胁。非除不可!
此时阮柒内息不稳,又一口鲜血涌出嘴角。
“看样子,你也是强弩之末了。”司徒衍十指翻飞,不忘讥讽阮柒。
她看了眼“李无疏”,顿时心生一计。
只见她抬手翻拨琴弦,五指如飞。李刻霜一看就知道她又将有大动作,举剑便刺了过去,一剑将她腰腹捅穿。
她闷哼一声,如此重伤之下,手上弹奏仍旧不停。
在他琴音操纵之下,“李无疏”举剑横于耳侧,弓起身子,剑身周围两道弧光便如日晕一样逐渐成型。
“是黄泉无渡!”李刻霜立即认出这招,脱口喊道,“阮柒!闪开!”
是李半初破黄昏结界的那招,也是他击溃玄狐心魔的那招。
司徒衍一直没让“李无疏”使用任何太微宗的剑招,原来是韬光养晦,只为在这这一刻操控李无疏使出这招“黄泉无渡”,以求出奇制胜!
阮柒当下情形,几乎无力接下这式杀招。
然而他们都没有料到,李无疏这招“黄泉无渡”居然并非指向阮柒,只见起手式成型之后,先是剑身飞出,而他身随剑至,朝空无一人的方向刺去。
那个方向是——
不冻泉!
“无疏——”
不冻泉是地气汇集之所,至热至阳之地,是天然的熔炉。
李刻霜眼看李无疏奔向地气涌动的气眼,而自己根本无法阻拦,无能为力。
这时他感到眼前一花,余光里阮柒的身影猛地一晃。
回过神来,阮柒与直奔泉眼的“李无疏”已对调了位置。
若他像李无疏一样熟悉阮柒的功法,就会认出,这一招叫做“移星换日”,能将自己与目标调换空间位置。
他竟用这一招,代替“李无疏”扑向泉眼。
不冻泉的氤氲雾气汩汩翻腾,雾气中隐隐有一条浅金色的光柱直指苍穹。
阳性地气不断向外逸散,滋养着整个云洛山,让这座仙山毓秀葱茏,灵力充沛。
然而泉眼中心却比玄天宗的炼器炉还要灼热,百尺高空的飞鸟,哪怕只是从泉眼上方掠过,被那光柱一燎,也会化为灰烬。
阮柒施术代替李无疏投向泉眼,几乎是出于本能,未有片刻犹豫。
金色光柱将他长发和袖袍撕碎,如火焰中的灰烬一般脆弱不堪。
李刻霜目眦欲裂,朝不冻泉拔足狂奔。
眼看着那个身影像晚霞中一团逆光的层云,被金红的颜料描了一圈。那轮廓边沿瞧不真切,随着金红色变得愈来愈刺眼,逐渐消逝,仿佛正被火光吞没。
“阮柒!”
换做是前一天的他,大概死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个被他厌恶多年的人,自己竟会为对方而惊慌失措。
司徒衍嘴角浮现的冷酷笑意,李无疏眼神空洞的肉身,都被他抛诸脑后。
但根本来不及,他距离不冻泉足有十来丈远,他没有瞬息千里的术法,也没有阮柒“移星换日”的功法。他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短短十丈的距离哪怕用尽气力也遥不可及。
他的嘶声惊呼宛如激起了一圈涟漪,直向周围荡开,仿佛引动了什么开关。
随着这声惊叫传出,原本为李半初所召的云层变得更加浓重压抑,云层深处的隐雷从前山停云阁向后山蔓延而来,将密布的云层照得几欲燃起。
就在李刻霜绝望之刻,身边李无疏的肉身忽然身形如电从他身畔掠过。
在他惊鸿一瞥的余光当中,那终年如雕塑一样的面容不再空白和麻木。惊惶与沉着,哀恸与怒意,种种情绪灵动交织,像一盏复燃的灯火。
李无疏沉睡十年的肉身,竟在这一刻,醒了过来。
他比李刻霜还要快上十倍,几乎在瞬息之间赶到不冻泉的泉眼。
阴性与阳性两股灵力在来回角力,阮柒被这两股力量撕扯着,感觉不到外界任何存在。
这一刻他心中竟然有一丝后悔,他想到了李半初。
那个灵魂穿过黄昏与风雪来到他身边,他还没有好好看过他一眼。
失去意识之前,他感到一股力道拍在后心。
那能将百尺高空掠过的飞鸟都熔为灰烬的光柱,今日注定要吞没一个人。
李刻霜说不出话来,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李无疏那具肉身内丹尽碎,与凡人无异,在挨着不冻泉雾气的同时便被点燃,逐渐消散。
李无疏沉寂十年的肉身,经历多番波折都未有清醒的迹象,竟在这一刻醒来,为了救下阮柒而醒来。这近乎一个神迹。
他听到背后扑通一声,猝然转身。只见数十丈外,李半初不知何时竟已赶到后山。
历经多场恶战的少年在山路口跪倒在地,力竭一般。他几乎站不起来,杀气腾腾地盯着司徒衍,恨不能将之剁碎。
“小友若早来一步,或者能力挽狂澜。”
司徒衍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而后信步走向不冻泉,谨慎地停在泉眼边上。
李无疏的肉身如同一张薄纸,不消半刻便在火光中融化,连灰烬都不剩。
肉体凡胎消散之后,一柄拂尘停驻于不冻泉上方,玉质手柄上刻有繁复的符文与雕饰,尘尾柔滑光泽,被暖色的金光映照得熠熠生辉。
就是这样东西,支撑着脊骨尽断性命垂危的李无疏活过了二十多年,历经无数次轮回,得以在重伤之下存活至今。
也是这样东西,彻底改变了李无疏无缘仙道的命格,让他从云落山的山脚,一路顺着万丈云阶攀登而上,成为骄傲的天才剑修,最终飞升天道。
“‘别沧海’我就带走了,多谢割爱。小友慷慨大义,莫不敢忘。”
司徒衍说罢,掷出手中弦丝,将拂尘从光柱当中卷了过来。
拂尘才一到手,一道蓝紫色闪电爬过云层,自苍穹垂下,电光将她周身笼罩。
电光中传出女人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然而那声音被震天动地的雷鸣淹没。
这一变故让李刻霜惊得倒退数步,随后他第一个动作就是冲到阮柒身边,将之护在身后。
待到电光散去,只见司徒衍已经被雷劈得倒地不起,衣衫布满焦痕,并非所有人都能和李无疏一样,在天雷之下毫发无伤。
她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眼前浑浑噩噩了一阵,好半晌才恢复清明。
待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恶狠狠看向李半初:“你……你竟还有力气降下天雷……”
谁知李半初竟然比她还要狼狈,浑身过了电一样震颤不止,仿佛被劈的一记天雷的不是她,而是李半初。
他撑在石阶上的手指用力到痉挛,似乎承受了十倍于她的痛苦。
司徒衍发出癫狂的大笑,笑得口中鲜血喷涌得更加厉害:“怎样?反噬的滋味如何!哈哈哈哈哈……”
她揩去嘴角的鲜血,遥遥晃晃站起身来,残破不堪的长袖一拂,袖中飞出一缕白练来,朝空中无限延展而去。
眼看司徒衍足踏白练而去,李刻霜取剑即刻就要追上,李半初却开口阻止了他。
“霜,别追……防她还有后手……”
司徒衍布局周详,若她还有后手,以李刻霜的精明程度,追上去怕是死路一条。
李刻霜本能地听从他的话,放下了剑,一时不知道该去查看谁的情况,着急得团团转。
李半初双眼通红,手指屈起攥住地上的砂石,磨得指尖都是血痕。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司徒衍负伤而退。
若非他在危急之刻操控肉身去救阮柒,司徒衍今日带走的仙器,只怕便是藏在阮柒双眼里的《衍天遗册》了。
在过去千百次的尝试之后,他几乎对回到肉身不抱希望。
但他终归是做到了,哪怕只有一瞬。他短暂的回魂总算让那一具无用的累赘发挥最后的余热,将阮柒救下。
直到司徒衍走得没影,他的身体顿时像被抽去骨头一样垮了下去,力竭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