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缝隙透过一行光线, 照在李无疏秀致的下颌。书页有些发黄焦脆,翻动时震起的些许尘埃在光柱里漫舞,使他的模样更加耀眼。
见李无疏找到想要的书, 阮柒便将手里的书放下,走向他身边:“我念与你听。”
李无疏本想说不用, 话未出口,拿书的手已经被轻轻握住。
修长微凉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手,蓦然唤醒一些令人脸红的细节。他一时忘记将紧握书本的手松开, 深深低下头, 长白绫从他脑后垂下, 他只给阮柒留了一个系着漂亮绳结的后脑勺, 还一截有白皙干净的脖颈。
他听到阮柒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软软的触感落在后颈,又飞快掠过。
捂着脖子迷惑地抬头:“你做什么?”
“给你念书, 要点报偿都不行吗?”阮柒抿了抿唇, 回味方才的滋味。
李无疏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看账不会看,算账倒是挺明白。”
阮柒把他手攥在手心捏了捏,又放在自己胸口:“这里一笔一画记着呢。你昨晚欠了我两笔账。”
“你……”
“过去十年, 若算每日欠下两笔账, 你欠我该有七千多笔。抹个零,算七千如何?”
李无疏脸色顿时比纸还白。
他总说林简是奸商,原来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竟然是枕边人!
阮柒对他的反应满意极了,这才移开目光, 看向书本:“罢了, 不逗你了。”
他找到李无疏想看的那一段, 轻声念了出来。
嗓音冷脆,有如碎玉, 语调却缓慢,像极北之地不温不火的日头,漫在天际缓缓地走着。
李无疏一向很喜欢他的声音,奈何他话不很多,得要李无疏引他多说。
现在好了,他答应过要做李无疏的眼睛,但凡李无疏想要读书,他就得念给他听。
书中所写——
祁阳有丹修大能者,名昊德。
天赋卓绝,十五而结丹,二十而元婴,三十化神,时天下修士莫有能及者。然其龄过三百而不得飞升,侪辈嗣裔逐殁。犹不废道。
得诡道之士点悟,乃倾焚天炉,吞二十四城,炼十万人,燔逾百日。其人再引沧浪之水扑之,救万人。遂得飞升之格。
这书上除了“昊德”的事迹,还记载了仙道当中各种各样的飞升纪闻。
偶有提及时间,但这些年号都闻所未闻,想必是在道祖易太初之前的年代了。
道祖继道之后,天地为结界所困,灵气不济,仙道不昌。为免动摇人心,过去种种飞升纪闻,也都列为禁忌。这书便是禁书。
“这意思是说,这个叫‘昊德’的丹修,修为圆满,却无法飞升。救下一万人性命,便得‘飞升’?”
“正是如此。”
“怪不得……”李无疏联想到道门内屈指可数的渡劫之例,“当初泽兰君血战万魂煞,将之度化之后,便立刻招致飞升劫雷。这万魂煞是一万涓流镇民死后怨气所化。可惜他已然力竭,殒身劫雷当中。”
“漱玉真人也正是因为以身压阵,受寒剐之苦,庇一方百姓,才功德圆满,迎来飞升之劫。”
至于李无疏,更不必提。
道祖所设结界消失之后,山河崩碎,无数人身陷绝境。危急之下,他用“别沧海”抹平了一切碎裂之处。
旧天道下的太平人间就像《衍天遗册》中的画卷,“别沧海”是它天然的绘笔。
救世于危难,李无疏自然身具“飞升之格”,成为继道者。
李无疏皱起眉头:“可这人为了‘飞升之格’,酿成灭世灾祸,波及十万人之众,他只是救得一万人,也能算是功德?”
随后,他猛地抬起头。
“你说,司徒衍知道这个法子吗?!”
阮柒看了眼手里的书封,《修仙异闻录》——听上去就像杜撰出来的野史闲话。
“你是怕她剑走偏锋,以人命祭天?”
“司徒衍有半步飞升之能,她已得两件仙器,如今只要获得飞升之格,便能得偿所愿!”李无疏在逼仄暗室来回踱步,显得异常焦躁。
要想改逆因果,“衍天遗册”和“别沧海”缺一不可。她孤注一掷却没能得到“衍天遗册”,那便只有退而求其次,找寻其他登仙之径。
阮柒在他经过身边时,抬手拦住他焦躁的步伐:“你不要着急。司徒衍凭一人之力,想要掀起灭世灾祸,难如登天。”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梁国做后盾,有仙道七十二派为支撑,她做得出这种事!”
修长手掌握住他肩膀,将他揽进怀里。阮柒轻轻靠在他额头边,试图安抚他。
因一时心绪激荡,李无疏双眼隐隐感到刺痛,抬手想要捂住,怕被察觉,又改去拥住阮柒。
“该怎么办?”
“无疏,对不起。”
听到“无疏”两个字,李无疏像被施了咒似地身体绷紧,不敢应声。
他微微抬头,不明白阮柒为何忽然道歉。
“从前我无法干涉你的因果,总是让你独自身陷险境。但是现在不一样,我们可以并肩作战。”
“阮柒。”李无疏心中微动。他好像第一次发觉,自己可以依赖阮柒。
阮柒的安慰总是来得如此隐晦。但李无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说得对,我们有两个人,还有太微宗、剑宗、无相宫……司徒衍不仁不义,不得人心,她永远只有一个人。”
李无疏把头靠在阮柒身上,紧紧闭着眼睛,心中逐渐织起无数对策。
接下来,断不能再让司徒衍抢得先手。
“阮柒。”李无疏忽然低声唤道。
阮柒没有说话,撩过他一缕额发作为回应。
暗室内幽黑安静,短暂隔绝一切危机与担忧。
李无疏恍然发觉,这样的时光如此少见。他与阮柒彼此之间,没有误解,没有阻隔,像是幻境,像梦里才会出现的好事。
这么想着,他不禁抬手去触摸阮柒的脸,线条分明的下颌,冷峻的唇线,他可以在脑中勾勒出对方的样貌,却不曾好好触摸过这张面容。
“你是梦吗?”
阮柒抓住他的手,在他小指上用力咬了一口:“你说呢?”
李无疏抽回手,也感到自己问得突兀:“像被绣眼鸟啄了一口。”
绣眼鸟?
他有片刻失神。
“怎么了?”
“没什么。”李无疏摇头,不知又憋起了什么坏心思,嘴角一扬,“师尊怎不授我阅读之法,好让我能自行读书?”
“当真想学?有我念给你听,不好吗?”
“这么说真的有阅读之法。”
李无疏像是好不容易逮着阮柒的把柄,反客为主:“我当师尊是什么端方之士,没想到心计如此深沉。当日在我面前假装看不了字,骗我给你念。我足足给你念了一晚上的账目。”
阮柒弯起嘴角。
端方之士?大概只有李无疏这么看他。
“我也可以。可以给你念一晚上账目。”他缓缓道。
李无疏婉拒道:“大可不必了。”
“那我教你阅读之法。”
说罢,阮柒执起他的手,握着指尖,缓缓在书页上划过,那书上早已风干的字迹,竟随着他的触摸依次逸散到空中。
“看到了吗?”
李无疏看不到纸上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到了字迹。随着指尖在纸上划过,纯黑视野当中渐次浮现出一行白字来。
——祁阳有丹修大能者……
“原来竟是如此阅读。我当真被你骗了过去,可怜你眼盲读不了书!”
阮柒毫不心虚道:“你没问过。”
“那天晚上,师尊将那本艳|情小说要过去,莫非就是为了彻夜拜读?”
李无疏兜兜转转,终于问出了想问的。
今日势必要让阮柒无地自容。
“哪本?”
“就是书名那四个字我不认得的书。”
“是这个吗?”
阮柒握着他的指尖在书页上点来点去,间或翻动书页,一共点了四下。
——判、官、渡、我。
四个字相继浮现在李无疏眼前,又渐渐消散。
他竟然用如此麻烦的法子给李无疏找出了这四个字。
李无疏煞有介事:“师尊分明知道我不认得这四个,偏还给我看这四个字。什么意思?”
阮柒知道他是故意的,却只是一言不发。
他捏着李无疏手指不放,又往书上点过去。
一个字一个字从眼底蹦出来,翻了老半天都没能凑成一句话。
李无疏安安静静等待下文。
——与、君、相、知、远、不、道、云、海、深。
“与君相知远,不道云海深……”他不禁低声念出了眼前的字。
他挖空心思打着转儿质问阮柒,想让对方不好意思。
而阮柒呢?竟然在拐弯抹角地撩拨他……
李无疏嘴唇翕动,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言语。
大概他的样子呆得可爱,阮柒一时没有忍住。方才的吻只是落在后颈,这一次不偏不倚落在他唇上。
阮柒迈进一步,碰倒了摞成堆的书,像倾翻了腐朽的教条陈规,被称作师尊的人和弟子亲成一团,亲吻里带了点撕咬,正如书里说的爱恨交织。
这让李无疏很容易想起自己前日初醒,阮柒气得想要掐死他。
怎么可能?
他当时不信,现在切身感受到对方无疑是要把自己拆吞入腹。
阮柒做足了准备,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样东西,“笃”地一声放在书架上,瓷瓶碰响声敲在李无疏心里。
“师尊,不会吧……”
“叫我什么?”阮柒在他唇上又是一咬。
不知是憋坏了还是怎么,阮柒今天格外出格。
“师尊……那种小说对于我来说还太早了。”
“半初,”阮柒不管不顾把李无疏翻过身,贴在他耳边道,“你面前有一面铜镜。”
“什——”
话未出口,李无疏整个人向前倾倒,双手扑出,触到光滑镜面。
脸颊不自觉地布满潮红。
“这样一来,”阮柒拉开他衣领,露出光洁后脊,“我可以看到你的后背,也可以看到你的脸……”
他轻扯白绫一端,让它顺着肩头滑落。
“用你的眼睛。”他说着,在他肩胛缝落下一吻。
这些字句简直一寸寸攻破李无疏的理智。但正被攻破的不止理智。
阮柒对他的身体太熟悉了,像两军交战,提前获取了敌军的地形阵图。攻城一刻,李无疏溃不成军。
铜镜在他手下被震得摇晃,发出哀鸣。
他当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他被阮柒刻意提醒,深知自己前前后后一切尽落对方眼底。
他像铜镜一样发出一声哀鸣。
这声音引来了看守藏书阁的小弟子秋棠。
“春山先生!春山先生?奇怪……”
秋棠拾级而上,找寻那两位访客的身影,竟然遍寻不得。
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暗室外徘徊的脚步声让李无疏惊惶地咬住了手腕。
秋棠却并不知晓,一墙之隔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阮柒却硬生生掰开了他的手,将他紧紧抵在镜上。
“你可以出声,他听不见。”
他猛地摇头,按在镜上的手指屈起到变形。
阮柒又在他耳畔道:“你可以呼吸。”
李无疏这才大张着嘴无声地呼吸。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一声破碎的呜咽不可抑制地泄露出来。
“也可以叫我师尊。”
深沉挺进让身前的人猛地一震。
阮柒禁不住轻叹一声:“抱歉,生疏了些,现在才找到。”
光透过书柜栅缝,正打在李无疏侧颊上,让那张圣洁的脸透出一点朦胧和迷离。
暗室外的小弟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李无疏汗流浃背,意识近乎溃散,遵着本能发出一阵阵战栗。
阮柒抚摸他濡湿的头发,想到钦天监地牢那个执拗少年,反复不断地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愿离开?为什么要受人掣肘?为什么忘不了他?
为什么呢?他怎么就不懂?
因为他爱他胜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