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驱散无心苑的夏日景致。
檐下滴雨如珠帘, 苍竹曳影,沁满凉色。
阮柒醒也只是一时,大多数时间都在睡着。
白术在他的药里加了几味安神药材, 不然这人一醒来就不安分,要去找寻被夺走的李无疏。
受伤的不止是阮柒, 李半初肩头也有剑伤。他一介凡人之躯,回无心苑后还忙里忙外把持局面。
他没主动说,众人竟都没看出来他带着伤。直到阮柒情况趋于稳定, 他便顷刻间倒下了。
白术给他看伤, 怎么瞧都不对劲, 竟像是覆水剑刺出的伤口。
阮柒怎有可能对这个肖似李无疏的徒弟出手?在梁都究竟发生过什么?
纵是满腹不解, 他仍是按捺住好奇,不多问不多说,坚守身为一个医者的操守。
净缘自己坐着轮椅, 看这师徒两人分别在东西厢房养伤, 连连摇头:“这下好了,一个个的都被撂倒,司徒衍若是此时杀来, 岂不将我们一锅端。”
李半初知道他是玩笑之言, 却也不能不加防范。
有白术开的灵丹妙药,李半初很快便近痊愈,于是每日花上更多时间守在阮柒床边。
阮柒的药是现配,没有丸药, 只能服汤药。白术要在此等铜板煎好药, 待喂阮柒喝下后查看情况。
左右无事, 他坐在檐下,习惯似地掏出他那把无名剑, 又轻轻擦拭一遍。
李半初朝那边一瞥,就知道他是有心事。
只见白术望着光洁剑身映出的倒影,幽幽开口:“我听说前几日,邺城来过一位无名剑客,剑法不凡。此剑也是无名,你说巧不巧?只是缘悭一面,甚是可惜。”
“哦?你想与他比试?你当真要弃医从剑了么?”
“我医术不精,翻遍医典也找不到能为阮道长医治双眼的法子。若是我师叔应惜时还活着……罢了,这些没可能的事,便不提了。”
白术将剑收起,敛了心事,转而又问道:“对了,我听说是一名游医发现药方有误,才提点了一句,可知此人是何来历?”
李半初心思周到,自然问过此事,但铜板对此人记忆不多,只说对方尝了一口药渣,便知药方有误。
“且不说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尝味辨药,他未看过病患,不知病情,竟能看出药方有误?”
他和李半初相看一眼,各自面露异色。
这时阮柒偶然醒来,神色疲乏地闭着眼睛,听窗外滴答雨声:“下雨了吗?”
“是,师尊。”
“可惜……我给你带了洞庭湖的大闸蟹,吃了着凉……”
他说完,又沉沉睡去。
李半初听了,便知道他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迷迷澄澄,胡言乱语。
刚回无心苑的那天傍晚,他跪在床前向阮柒请罪,一时情难自抑,胡言乱语。
不知阮柒当时是否清醒,更不知他现在又可还记得此事。
若他还记得,只怕早已识破他的身份。
又或者,自己在他眼里早就是一个枉顾师徒人伦伤风败俗的逆徒。
“我想,阮道长应该是不情愿这么睡着的,”白术恰好在房中拾掇医箱,便对李半初道,“他功法特殊,自身灵力会遵从他的意志消解安神药的药性,我换了几味药材都渐渐不管用了。”
“他现在能出门了吗?”
“最好是静养。”
“那就加大用量。”
白术无奈道:“好罢。”
阮柒如果醒来,纵使有伤,也没人拦得住他。
现在他昏迷着,无心苑里是李半初说了算。
白术看到李半初杀伐决断的样子,总想起李无疏来——没人看到他不会想起李无疏,那个冷静应对一切,总是做出正确决定的李无疏。
只不过,先前的李半初行止多加虚饰,小心掩藏着什么秘密,而现在他竟仿佛全无顾忌,大大方方袒露着自己与李无疏的神似。
“你……”
白术想起李半初肩头蹊跷的剑伤。现在又见他守在阮柒床头,正如这些年阮柒待李无疏一样细致入微。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把心中的猜测说出口来。
如果对方真是李无疏,如此改换名姓回到阮柒身边,定是有什么苦衷,又哪里轮得到他来拆穿?
不多时,铜板端来汤药,递到李半初手里。
看李半初拿着汤匙亲手给阮柒喂药,铜板托着下巴在旁边看:“我一见你做这个,就想起以前宫主给公子喂药的情形。只不过现在床上躺着的和床边喂药的两个,相互对调了。”
李半初是李半初,李无疏是李无疏,岂可混为一谈。
李半初不置可否地看他一眼。
他顿时心生一计,两眼放光:“半初师弟,要么你假扮成李公子,骗一骗宫主罢?这些年他一个人过得太苦,现在公子丢了,不知道心里得有多伤心,那就像他的心尖尖,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不如你扮作公子哄哄他,我们一起给你打掩护。”
白术在一旁听见,心想这真是个馊主意。
李半初则低头不语。
事实上,他正是靠这个法子把阮柒从钦天监地牢哄出来的。若非如此,阮柒又怎么肯离开那间囚室?
忽然,靠在他臂弯里的阮柒呛了一口,咳醒了过来,眼皮掀开,露出黑沉沉的眼眸。
“唉哟,你手脚太笨了!宫主被你弄醒了!”
“咳咳……”阮柒忽地抓住李半初的手,将那碗推开,“我……我睡了几天?”
“才不过四五天。”
“你给我喝的什么?”
李半初垂眼道:“你伤还未好,师尊。”
听到这声称呼,阮柒脸色凝住,许多零星片段浮现心头,钦天监地牢还有东厢床畔呜咽的少年,这一切分明真实如亲历,却难以连贯起来。
“师尊?”
白术听到人醒了,又听屋内砰地一声脆响,急忙绕过屏风走来,便见白瓷汤碗打翻在地板上,汤药撒了一地,碎瓷片还在不停打转。
“宫主!你要去哪——”
“师尊!”见阮柒翻下床,李半初拼命将他拦住,“师尊,你先好生休息,把身子养好!其余的事都可从长计议。”
“你将手松开!”
阮柒不管不顾地朝外走去,李半初拦也拦不住,干脆从后一把将他合身抱住。
“你……你们给我用药?!”他手按额头,那里痛得像是要裂开。
这种情况白术见得多了,病人醒来定然大怒,需要发泄。
身为医者,他只有劝道:“阮道长,你现在需要静养。”
铜板也双手抓着阮柒衣摆不让他往外半步:“宫主莫动怒,这都是为你身子着想。你这样去,哪能抢得过那帮无耻强盗?”
“白术说无疏身体无碍,将要醒了,他醒过来我却不在身边,我……我……”
阮柒红着眼睛,连站都站不稳,药效让他神志不清,但心中的急切催促着他行动起来。
李半初道:“李无疏身体确已无碍,若他能醒,早就醒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阮柒却像被刺到,顿时气血上涌,回身一把抓住李半初衣襟。
“阮道长!何至于此!”白术倒吸一口气,却插不进手,在旁惶然无措地劝告,“半初师弟,你且少说两句。阮道长昏睡初醒,情绪容易大起大落,何必在这个时候言语相激?”
铜板看不懂这两人为什么吵起来,抱着阮柒的袖子哀求:“宫主,半初师弟伤还没好就守着您,整宿整宿地不合眼。他这么做是为您着想,您千万不可与他置气。”
李半初抬眼看去,竟见那双空蒙的双眼逐渐泛红,眼角倏地滚落什么,转瞬即逝。
他感到手背凉凉的,低头看去,竟是一滴沁着血色的泪痕。
不禁心下一惊。
眼前蓦地浮现钦天监地牢看到的一幕,他本以为阮柒眼睛又受了伤才流下血泪,却原来是因为落泪。
是为什么而落泪?也是因为李无疏么?
“你是说,他不愿醒来?”阮柒抓着他的手在微微发颤,更将他步步逼退到墙边。
“弟子是说,李无疏不会再醒了!”
李半初口中蹦出一字一句,言之凿凿,连白术都忍不住看向他。
那语气就仿佛是李无疏本人亲自下了判决——他再不会醒来。
李无疏是否愿意醒来,谁又能比他本人更清楚。
“为什么?”
阮柒听懂了。脸上怒意全都消散,转而化作悲戚。
他问李无疏为什么不愿醒来?是因为不再留恋人世?还是因为……
“因为我做得不好吗?”他看不到李半初的样子,也看不到他的魂火,他的眼里空无一物,连手上抓着的人都没有实感,他对着眼前的一片黑暗道,“是……是我不好,我没有好好护住你。”
李半初猛地摇头,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说出为什么。他百般尝试,始终就是回不去那具肉身。
不然他又何必委屈求全,要以现在这副凡人之躯,以这不伦不类的身份,守在阮柒身边?
飞升是舍弃肉骨凡胎,是断却前尘因果。他心中有情,不够决绝,所以天道有缺。
天道有缺,因而不能从心所欲,幻化人形。
然而他若当真断情绝欲,又何必拘于小情小爱,执着于人形?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他都无法看开,阮柒更加不能。
那副沉重的躯壳被他弃若敝履,对于阮柒而言,却是多年来心中唯一的寄托,是难以撼动的锚。
谁又能坐视道侣的肉身为人所夺而无动于衷?
想通这一切,李半初骤然切身体会到阮柒的处境。
“我……我答应你,”他心有戚戚地抬手覆住阮柒的手背,“他会回到你身边。他现在也一定,一定迫不及待与你重逢。”
白术微微侧目。
听李半初一番话情真意切,分明是李无疏本人在借这身份吐露心声,允下承诺。
他能听出来,阮柒又岂会听不懂?
“你……”阮柒满脸失神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捏住他衣襟的手渐渐松了,转而轻轻托着他的脸,“无疏”两个字哽在喉间,吐不出来。
“不好了!不好了!”这时院中传来叫喊。
元宝冒着雨,从院门一路冲到东厢来,脚下还不慎被门槛一绊,险些摔倒。
白术忙上前将他扶稳站好:“何事匆忙?”
“宫主醒了?!”元宝看到阮柒醒了,大喜过望。
无相宫缺少人才,阮柒就是整个无相宫的主心骨,是无相宫最大的靠山。
虽然阮柒从不管事,但只要有阮柒在,什么麻烦都能迎刃而解。
“方才收到来信,国师发信邀请各宗前往太微宗,要当众为参阳仙君雪冤正名!他还说……”
“说什么?”
“要让参阳仙君,亲自登万丈云阶,认归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