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李刻霜简单的脑子, 如何也想不明白,将他当众挫败的李半初究竟是不是李无疏。
若是,他为何不坦诚身份, 大大方方与阮柒在一起?
若不是,那他又为何要替阮柒上场, 同自己争夺李无疏?
他看得出李半初对阮柒的倾慕,就像自己对李无疏那般眷恋不舍。
他是圣人?还是真洒脱?
李刻霜扪心自问,自己断然做不到如此。
他知道自己当中沮丧崩溃的样子很难看, 但看到江卿白上前挑战李半初, 他仍是趔趄着追赶过去。
“你……你要做什么?”
“宗主!”江问雪忙扯着他后襟, “我哥自有分寸。你别上去了!”
江卿白施施然停在师徒二人对面, 行了个礼:“我并无恶意,只是见令徒天赋卓绝,颇有故人之姿, 想要一试身手。”
“我来。”阮柒上前一步, 将李半初完全遮挡在身后。
江卿白一顿:“阮道长,我是想与令徒切磋。”
场下众人不明就里。只有道门这边几位心下了然。
江问雪终于将李刻霜拉回场下,便听到莫璇玑阴阳怪气道:“这算怎么回事, 倘若江宗主赢了, 是不是要将李无疏交托给剑宗?”
上官枢附和道:“若江宗主赢了,证明剑宗实力强大,足以护住李无疏,你们说是也不是?”
净缘和宁断尘都不说话, 只轻轻瞥了他们一眼。
莫璇玑意有所指地看向司徒衍:“当年李无疏修补破碎时空的情形, 众人都瞧见了。他身上藏着天道之秘, 不论他现在是否苏醒,若有人能将李无疏金身捏在手中, 当比旁人更要接近飞升之境。”
司徒衍轻摇羽扇,笑而不语。
“哈,怪不得这阮道长被称作‘仙道第一人’。他可是与李无疏的金身同睡一张床十年!”上官枢阴阳怪气地一笑。
莫璇玑道:“我看江宗主也是野心不小,竟要与阮道长一争这‘仙道第一人’的地位。”
他们张口闭口,竟是将李无疏金身比作一个物件,一个能辅助修士参悟的道具。
江问雪见李刻霜脸色难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师父莫听他们胡说。我哥绝不会如此!”
李刻霜黯然点头:“我知道。”
他早已习惯这帮人的嘴脸。当年问罪于李无疏时,同样是只顾自身利益,一味攀诬构陷。
眼前的背影修长挺直,没有一丝动摇,李半初不可查觉地一笑,轻轻抓住对方的衣袖:“师尊,我可以的。”
“你的手。”
阮柒言简意赅,语调听不出情绪,但从他说话内容,李半初就能听出对方的关切。
正如李无疏在天心宗地界会功体受抑,浑身冰冷凝滞,阮柒身中冰魄莲极寒药性,在太微宗地盘动用灵力也一样会痛苦难耐。
他原本就伤势沉重,方才截断李刻霜剑招,动了气。此时已有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他脸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却不知正遭受着怎样的煎熬。
李半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里仍在颤抖,血滴滴坠地。
他不甚在意,面上淡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剑换到左手。
“不妨事。”
江卿白也微露异色。
眼前的少年实在是太像李无疏了。
帷帽下半露的一双眸子里仿佛燃着无法猝灭的火苗。
李无疏也正是如此屡败屡战,百折不挠,像是一株遭斫断的向阳之花被弃置幽暗之地,竟在夹缝中攀生出勃勃生机的藤蔓来。
李半初越过阮柒,停在江卿白面前。
他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一道道视线是在探寻着什么。
人们在揣测这少年的真正身份,包括对面的江卿白也是如此。
“在此之前,”李半初冷冽的目光投向国师,“司徒大人,是否我与在场各宗派都比试一番,你才肯将人交出?”
“你若能赢,自然好说。”司徒衍羽扇轻掩,又笑着道,“便是仙道翘楚也无法连番应战高手,你有如此豪气,不禁令本师想起另一个人。”
他意有所指。任谁都听出来,这说的是“洛水之约”的李无疏,浴血奋战连战八宗而不退。
这话无疑令在场众人加深了对李半初的猜疑。
李半初不在乎他说,横竖自己不亲口认名,就不会失去这具人身。
他是晚辈也不必谦让,率先攻向江卿白腰间,那里别着一把折扇,是冯虚剑化身。
为速战速决,他打算夺剑。
江卿白却不能让他如意,冯虚剑被挑飞后,在半空化剑。他凌空御剑,与李半初周旋数招,看得人目不暇接。
李半初虽为左手使剑,却剑技精湛不输右手。
“你面前这把剑叫做冯虚。”江卿白应招间隙,忽然说道。
“……”
“我曾将此剑借予李无疏。他右手裂冰,左手冯虚,双手同利。”
“……”
李半初不说话,招招猛切要害。他剑法灵动,素白剑光纷纷落雪,乱中有序,虽无灵力加持,却没有一式废招。
场下都看得呆了。
“灵微剑法。”莫璇玑咬牙切齿,“是李无疏!”
她化成灰都认得李无疏的剑法。
李半初顾不上什么掩藏实力,只有这样才能尽早结束与江卿白的比试,应对接下来可能存在的持久战。
阮柒听到剑器交击碰撞响成一片,在旁提醒道:“半初,莫急。”
他还是太心急了,阮柒才一出声,下一刻,江卿白就找到破绽一剑挑飞了覆水。
堂堂剑宗宗主可不像李刻霜那么好对付。
眼看江卿白身姿轻盈,飞身一把接下覆水,身御冯虚悬停于半空。
而他两手空空,竟无计可施。
他此时左手也已经震麻了,暗将颤动不止的左手藏于袖中,不大敢去看阮柒的脸色:“我输了。”
江卿白将覆水剑掷下,剑身铮然插进地面:“你身无灵力,又甫经恶战,是我胜之不武。”
“事已至此,不必多言。”
“再比一场。”
“……”
李半初仰头看向自己的这位旧友,对方多半已经猜到了。
“大可不必,再比一场,也是一样的结局。”
江卿白却道:“你没有灵力,为何不用裂冰剑?”
裂冰是参阳断剑重铸而来,参阳的半截残剑断在天心宗绝情岩,吸纳至纯地气,更与另一半断剑遥相感应。
也就是说,此剑可以为主人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补足灵力之缺。
李无疏当初被阮柒以因果之术所救,身体修为俱返少年之龄,便是靠此剑才得以屡屡杀出重围。
剑宗队伍里一名弟子道:“听闻这少年一剑捅破了净缘禅师设下的黄昏结界,不知是真是假。”
白术纠正道:“不是用剑,是用一根竹竿。”
那弟子满脸惊愕地看了眼净缘,又道:“那被他拿到裂冰还得了?”
净缘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
李半初已经输了,哪有换把剑再比一次的说法。但阮柒不会容忍李无疏金身旁落,定要亲自比试。
他看向司徒衍,后者倒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只要你能胜,本师定信守诺言,让参阳仙君现身。”
此人奸巧狡诈,李半初自然不会信他,但他眼下别无选择。只有先见到自己的肉身,才能另想它法。
裂冰剑在阮柒身上,他看向阮柒。
阮柒就站在他不远处,方才他与江卿白比试,他却没躲开战圈,留在近处好随时出手相救。
李半初回想曾经,阮柒似乎总是如此,让他自由去搏,在这浑浊的红尘绽放光彩。
自己却选择默默做他的后盾,一次又一次为他托底,为他力挽狂澜。
因为阮柒在,所以他从不畏惧山高水远,荆棘塞途。
“我说过要将裂冰给你,你却不愿意。”阮柒道。
他语调温柔,几乎让人难以置信,这竟是从步虚判官口中说出的话。
莫璇玑凑向上官枢:“我看这个李半初就是李无疏没跑了。你那东家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什么‘参阳仙君亲登云阶’,人家这不是已经登上来了?”
李半初却听不出阮柒语气有什么不同,他对自己常常是这么说话,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你若早开口,先前两场何须那般艰难。”
“……”
一时间,李半初感觉重重压力逼迫着自己坦诚身份,在场所有人、李刻霜、江卿白。仿佛一张罗织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收拢。
阮柒在静静等他开口,他几乎从相见的第一天就在等待相认。
每一次止乎于礼的手,每一次如隔山海,每一次临近道破的欲言又止,都让他付出许多耐心与克制。
此时此刻,李半初那边却不闻半点动静。
他脸色微黯:“我并非是勉强你开口。它原就属于你。”
随着他指尖一抬,空气中亮起一线冰蓝色,光点凝成一柄短剑,长不到二尺,剑身银白,寒芒毕现,充盈灵力流转其上。
“裂冰!”
虽然从前表现得百般不在意,裂冰现身时,李半初仍是双眼一亮。
这剑跟随李无疏饱经风霜,饮血无数。虽然短了一截,但他用着十分趁手,感情深厚。
他走上前去,还没碰到剑身,却被一道剑气击退,要不是他躲得快,险被削去手掌。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裂冰。
裂冰竟然不让他碰。
不论是道门那边还是其他宗派,都发出一阵阵惊呼。
一个几乎已经成立的事实被推翻了——李半初竟然不是李无疏。
“这怎么可能……”
李刻霜口中喃喃,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又是国师的阴谋诡计!
净缘也错愕地看向始作俑者司徒衍。
他知道避尘符的事,却没想到裂冰剑竟是个蠢物,叫区区避尘符骗了过去。
司徒衍执着羽扇朝李刻霜一拱手:“李宗主明鉴,本师得知那妖物魅惑步虚判官,化作他道侣的形象混入无心苑,才出此下策,将参阳仙君的金身夺走,转托于太微宗。本师实是一心与太微宗交好啊!”
这司徒衍竟然将李半初诬为妖物。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听着一句,纷纷哗然,俱都半信半疑。
“你……”李刻霜脸色青黑,心里一时有些动摇。
江卿白倒是不露声色,只是在国师此话过后,朝李半初瞧了一眼。
只因这有意无意的一眼,阮柒再次上前,将李半初护在身边。
“师尊……”李半初无从辩解。
阮柒微微侧头,对他道:“你且勿多言。”
众人见此情形,反倒对国师的话又信了三分。
正在此时,江问雪身边的秋暝忽然小跑着上来递了句话。
江问雪听了脸色一变,凑到李刻霜耳边道:“宗主,值守弟子看到有人顺着云阶上山了,好像是……”
“参阳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