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宗冷明峰有间藏书阁, 阁内八成藏书继承自灵枢宗。是灵枢宗被烧毁后,由无相宫搜罗而来。
当年启发林简出家的禁书,也是在灵枢宗藏书阁无意翻到。
阁中好些书籍, 成书年代还要早于道祖易太初创立道门,建立天道秩序以前。
藏书阁看守的弟子叫秋棠。
秋棠闲云野鹤, 不与人争,在一众争强好胜的新弟子当中格格不入,遂被发配冷明峰, 终日与一堆书籍为伴。
同辈弟子觉得他可怜, 但他喜欢看书, 如此一发配, 化成掉进米缸的耗子。
太微宗上行下效,这届弟子作风多类李刻霜,嗜剑如命, 不喜读书, 自藏书阁建成后从未踏入过一步。
所以藏书阁人迹罕至。
这日秋棠整好书籍,做完杂事,便跷着腿坐在窗边, 翻开了一本叫《山鬼》的书。
这书前任主人大概叫“春山先生”, 看话本喜欢留注。从注释来看,阁中所藏话本,一多半都是此人所贡献。
一些武典和经书也有这名“春山先生”的批注,虽然不多, 但字字珠玑。
秋棠万般好奇, 这人究竟什么来历, 看了数百本闲书,竟然在道学武学上也能有如此精深的见解。
《山鬼》里面讲到, 雷雨交加,书生夜半听见女子敲门,于是开门相迎,一夜春宵。
“春山先生”注:
烂俗桥段,毫无新意。然此书开篇简略带过,不加详述,直入正题,笔法颇见几分纯熟,望善始善终。
秋棠看到“望善始善终”五个字,心觉不妙,忙翻到最后一页,只见末尾留下“春山先生”愤慨的一笔:
没有下部,骗子!
字迹狂草,足见“春山先生”写下这句话时有多愤怒。
秋棠默默合上书,喃喃自语:“谢谢你,‘春山先生’。”
“嗯?叫我?”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秋棠回过头,便见一名俊逸无比的白衣男子不知何时进到阁中。
看到对方秀致面容的一瞬,他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随后他才注意到,这名男子眼睛上蒙着的白绫。
白衣男子看着清瘦,道袍下露出的腕子细而苍白,益发令人心生爱怜。
秋棠脑海里闪过无数话本里病骨支离的男主姓名。这样的盲眼病弱男子,定要配一个爱恨浓烈的红衣侠女。
随后,他看到了那盲眼男子身后,又有一位谪仙似的黑衣男子跟了进来,举止亲昵地搀住了前者。
“慢点,小心脚下。”
似乎对他紧盯的目光不满,黑衣男子朝他投来一个无比冷冽的眼神。
秋棠立时转开目光,整个人感受到巨大的冲击——
怎么好像病弱盲眼男主,配温柔阴鸷男主更加动人!
这两人气质不俗,一看就不是宗内无名之辈。秋棠却不曾见过,疑心是剑宗或者无相宫来的贵客。
他待在藏书阁,消息闭塞,哪里会听闻阮仙师的弟子李半初,早已将双眼换与了师尊。
他斗胆猜测:“莫非……莫非阁下就是春山先生?”
“春山先生”洒然一笑:“真是令人怀念的名字。”
能给藏书阁贡献这么多书,这春山先生定然不是凡辈!
秋棠顿时面露仰慕,但又满腹狐疑。
“春山先生”竟然是个盲的,这要如何博览群书?
他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会懂剑,还能在各式武典里面作注?
秋棠语无伦次:“两、两位来看书吗?要找什么书?我帮先生找找。”
“春山先生”道:“对,来看书的。不过我想看的书,你恐怕找不着。”
“那、那好吧。两位请自便。”
“春山先生”朝他点头示意,临走时又善意劝告道:“颍川百草生的书,绥道五十七年之前的可以看,那之后的,莫碰为好。”
秋棠看到被自己仍在凳子上的《山鬼》,不由一愣——这“春山先生”究竟是不是盲的?
回过神来,那两人已经顺着楼梯拾级而上,看不见人影了。
阮柒对李无疏道:“你的心眼之术,似乎练得不错了。”
“我现在可以隐约看到他人魂火,是肩头和头顶的那三簇吧?不同的人魂火颜色亮度各有不同,那代表什么?”
阮柒道:“魂火是人的七情六欲。”
“你是月白色。”
“因为我此刻心情平静。”阮柒紧跟在他身后,全副注意都在他身上,怕他有什么磕绊。
李无疏道:“你从来处事不惊,没有过不平静的时候。”
“是吗?我常觉得,在你面前多有失仪。”
“有吗?”李无疏想了想,“没有吧?”
“我昨晚不失态吗?”
李无疏想到昨晚,露出羞赧之色。分明自己才是更失态的那个吧?
两人经过一张可照人身的铜镜。
为提醒弟子注重易容,以正衣冠,藏书阁各个转角都摆放了铜镜。
李无疏从镜前经过,忍不住道:“我却没有魂火。不知它们是什么颜色。”
他的魂火,应该随着肉身一起消逝在不冻泉的光柱中。正是因为魂火是人的七情六欲,才会有断情绝欲一说。
原来一直以来阮柒抵死守护的东西,比他以为的,要重要得多。
他却轻易将那东西葬送掉了……
“是淡金色的。”阮柒的回答打断他的思绪,“像太阳一样。”他又朝李无疏身边走近了些,“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李无疏不禁面露笑意。他似乎感觉到阮柒的月白色魂火在自己的影响下,微微泛起一点意味不明的暖色来。
“这藏书阁布局和以前灵枢宗的藏书阁一模一样,我想林简一定把暗室藏在了同一个位置。只是不知我的记忆准不准确。”
他带着阮柒七绕八绕,终于循着记忆找到藏有禁书的暗室。
谁知林简竟然连机关都完全复原,李无疏毫不费力,轻车熟路地打开了暗室。
满室尘封的禁书重见天日。
昨晚阮柒夜探玉春楼,李无疏到了今早才想起询问起司徒衍的事。
得知司徒衍的避尘符之下,是于斯年的样貌。李无疏万般不信。
她能仿造出一块避尘符,自然能仿造出第二块。
只是想不通,什么样的身份,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使用两块避尘符遮掩?
他们一直以来过于被动,才会陷入如今局面。要想预测她下一步动作,唯有弄清她的身份,探明她的目的。
司徒衍的目的,唯飞升而已。
“一步登天”到底与“半步飞升”不同。
关于“天道”,李无疏所知甚少,恐怕还及不上司徒衍了解得多。
所以他才想到冷明峰上,无相宫和太微宗合力重建的藏书阁。
李无疏在书架上摸索着找书,摸一本扔一本。那边阮柒也不闲着,替他把乱扔的书摞好,放在一边。
“说起来,你也是半步飞升。你说,飞升到底是什么?”
“突破天道限制,超脱天外,是为飞升。”
“超脱天外?”李无疏面露疑惑,“怎样算超脱天外?天外又是什么样子,我竟不曾见过?”
“飞升就是不再受天道约束,离开这方天地。或隐匿于三千世,或新辟天地,另立天道,这叫做‘立道’。”
李无疏一愣:“你是说,我们所在的这方天地,也不过是三千世中的一个平凡世界,也是某一位飞升大能所开辟的?是道祖易太初吗?”
他所听闻的关于道祖的事迹,都是说易太初不忍见战火纷飞,才重建天道。既然是“重建”,说明在他以前,这方天地早已存在。
“不是。时间太久,这方天地的立道者,已然抛弃人间,不知所去。”
李无疏满脸诧然,手头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这如何忍得下心?”
阮柒默然了一阵,才有些悲凉地开口:“因为‘立道’是神之所为。神性滋长,人性泯灭。”
“……”
阮柒继续道:“飞升之后与天地同寿,永无止境。谁又能将一件难而繁琐事情永远推进下去?我想,少有立道者能善始善终,也少有天道,能永世轮转。”
李无疏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他想到《五千言》里的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斑驳的光线透过书架的缝隙投进暗室,照见室内漫舞的尘埃。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剎那间八万春。
天地生灵,与尘埃何异?凡人寿数比之天地,不过蜉蝣一瞬。凡人眼里浩渺无边的天地,又不过是三千世界中的平凡一界。而这三千世界,竟也只是立道者随手即弃的造物。
“半初。你还未完全消化《衍天遗册》,这些内容《衍天遗册》中有所提及。”阮柒似乎瞧出他的心事,又开口道,“立道者离去,结局并不都是天道崩坏,其间或有大能飞升,接手烂摊子,这叫做‘继道’。只是,‘立道’比‘飞升’难上数倍,而‘继道’,更是难上加难。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能够成为继道者。这并非修为能力上的困难,而是与心性境界有关,也就是我所说的‘飞升之格’。”
李无疏听得心乱。这些从未触及的东西让他内心震撼,应接不暇。其中隐含的无尽悲凉的宿业,更是让他心底发凉。
但他很快从阮柒的话里捕捉到一个词——
“飞升之格……对!是这个!”
李无疏喃喃低语,随后像突然开悟,委顿一扫而空。
稍一弹指,暗室内的书册纷纷抖动起来,尘埃弥漫。
他能够在数亿片红叶之中找到最红的那一片,自然也能在一屋子书里,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字眼。
随着他抬手,一本书翻滚着飞入他手中,书页哗哗作响,最后静止在某一页上。
“找到了!我曾经在灵枢宗藏书阁看过。”
他手指之下,正是“飞升之格”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