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黎明和往常一样到来。
吕西安从床上起身,他的脚陷在柔软的波斯地毯当中。他穿过房间,拉开厚厚的窗帘,清晨的霞光从窗户里射进房间,给屋子里的墙壁和家具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吕西安毫无睡意,虽说他昨晚并没有睡太久,而即便是在短暂的睡眠里,他的思维依旧是在不同的梦境当中穿梭着,那些梦境如同影子一般影影绰绰,记忆的白雾里只看得清那一张又一张一闪而过的面容,亲人的脸,朋友的脸,还有敌人的脸,一张张脸融合在一起,最终又融入白雾当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仆人给他送来早餐和报纸,《布卢瓦信使报》的头版印着巨大的黑体字标题——“布卢瓦的新时代!”,那些编辑和记者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讨好自己的新老板了,尤其是那位拉萨尔先生,原先他每天都要去拜访莱菲布勒夫人,如今却已经好几天没有上门了,真是好一个忠贞的情郎!吕西安暗自发笑。
投票日终于到来了,今天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布卢瓦的市民们将要在投票站选出他们的新任议员,虽说选票还没入箱,但结果已经注定,这座城市将要迎来本地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议会代表。
夏尔在早餐时分闯进了吕西安的房间,他穿好了衬衫,但却还没刮胡子,可这也丝毫不影响他脸上的容光焕发之色,不消问也知道他昨晚睡得很好。
“您的第一个选举日,感觉怎么样?”夏尔自顾自地在吕西安对面坐下,做手势让仆人给他端来早餐。
“有些紧张。”吕西安承认道,虽说胜利几乎是囊中之物,可他的胃依旧抑制不住地向下沉,他吃下肚子的仿佛不是鸡蛋和面包,而是铅块与铁锚。
“第一次总会如此,”夏尔用瓷盘的边缘磕碎水煮蛋的外壳,“拿破仑在雾月政变之后进入五百人院时,还被愤怒的议员吓得落荒而逃,即便那时候法兰西已经是他的掌中之物了。在我看来,紧张总比自大好,这说明您还保持着基本的警惕。”
吃完了早餐,仆人来为吕西安换装,今天这样的场合,自然是穿全套的晨礼服,帽子上装饰着大革命时期的蓝白红三色徽章,让他看上去就像个1793年国民公会上的的共和党人。
“会不会显得太激进了一些?”吕西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座城市里的人大多数是保守派。”
“您总不能戴保王党人的百合花徽章吧。”夏尔摇头。
“还是索性什么也不戴好了。”吕西安说着,将徽章扯了下来。
“您现在看起来像是要去参加布洛涅森林的赛马会。”夏尔点评道,“不过这也无所谓,您如今稳操胜券,凡事还是保险点好。”
仆人拿来一个蓝色的丝绒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是吕西安的荣誉团勋章。
他将勋章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让它正好挂在领口的位置。
“您看上去真气派。”夏尔满意地点头,“简直就像是俄国皇太子,或是莱希施塔特公爵。”
“我记得你也有一枚勋章。”吕西安斜视着夏尔,“可我却没见您戴过。”
“那是某位部长给我的,想用来收买我,让我别揪着他的丑闻不放。”夏尔用指尖弹了弹袖口上的灰尘,“当然啦,我没有停笔,他最终还是垮台了,但我也不怎么戴那枚勋章,就当它不存在好了,毕竟无功不受禄啊。”
“原来如此。”吕西安在心里暗自记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格,而夏尔·杜布瓦的价格至少比一枚勋章要高。
他们一起上了马车,朝投票站的方向驶去。
最近的投票站设在附近的亨利三世国王小学里,这位缺乏生命力的国王一生当中的高光时刻,就是在这座小城里除去了野心勃勃的亨利·德·吉斯公爵,吕西安的小学生活,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头发花白的校长在门口迎接候选人的到来,那是吕西安三年级时候的法语课老师,与十几年前相比,他看上去矮了很多,就像衣服洗过太多遍后缩水了似的。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男爵先生。”校长握住吕西安的手,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讨好的表情,“您是我们学校的骄傲,我们这些有幸教过您的教师们,这些天来可都在谈论您呢!”
吕西安看向他身后,果然注意到了几张有些熟悉的面庞,与记忆中的脸庞相比,这一张张赔笑的脸,不过是过去的影子罢了。他想起身边的校长当年那不苟言笑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感慨。
投票的地点设在大礼堂里,而队伍一直排到大礼堂外面,当吕西安到来时,排队的选民们纷纷向他鼓掌欢呼,关于他们究竟会给谁投票,想必已经不再有什么疑问了。
“请这边走,男爵先生。”校长指着旁边的一扇小门,“为了节省您的时间,我们给您准备了专门的通道。”
“不必了。”吕西安走到队尾,“我和大家一起排队。”他的这句话又引来一阵喝彩,大众有时候就像婴儿一样,稍微哄一哄就能够逗的他们眉开眼笑。
一个拿着笔记本的男人走近吕西安,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扛着照相机的摄影师,“我是《布卢瓦信使报》的记者,不知男爵先生现在有没有时间回答我的几个问题?”
“我是第一次见到您。”吕西安上下打量了一番记者,“您是刚入职的吗?”
“我两天前刚加入《布卢瓦信使报》,接替离职的贝克特先生的职务。”
吕西安心下了然,看来这家报纸的换血已经开始了。
“那么就请问吧,正好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他嘴上回答着记者的问题,目光却一直对着人群,就像是在和他们交流一般。
如果说之前这家报社记者的提问是刀剑相交,那么今天的这位记者的问题就算得上是和风细雨了。他先是让吕西安谈谈今天的感想,又问他信心如何,吕西安自然抓住机会,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演说。
“我要向布卢瓦的好市民们致以最衷心的感谢,无论结果如何。”他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演讲,又收获了一阵掌声与喝彩。
在大厅的中央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上面并排放着几个黑色的箱子,选民们从工作人员那里收到选票,在桌子上面填好,再投到选票箱里去。
吕西安拿到了选票,那是一张薄薄的蓝色纸条,在“法兰西共和国众议院选举”的标题下面,是五位候选人的名字,当然除了吕西安和莱菲布勒以外,剩余的三个人都无足轻重,他们参加选举纯粹是出于找乐子或是想要出风头的缘故。
他在自己的名字上面打了个勾,正要往投票箱里投,却被记者拦住了。
“请等一下,先生,能让我们拍张照吗?”不等吕西安同意,他就打手势示意摄影师摆好设备。
吕西安举着选票,用全部的意志力做出一个尽可能热情的微笑,他感到自己的脸都要僵了,可那个摄影师还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对那台该死的机器搞什么名堂。
摄影师终于转过身来,举起了闪光灯,“请看我,先生,三,二,一!”
闪光灯一下子亮起,冒出一阵烟雾,“非常好!”摄影师说道。
吕西安点头向他致谢,他手一松,那张选票就从箱子上的小缝隙落到了投票箱里。
他又和校长以及教职工们拍了一张合影,而后校长将他亲自送出了大门。
吕西安回到马车上,夏尔正靠在座椅靠背上休息,他刚才就没有下车,按照他的话来说——“这样的选举我已经见识过很多次啦。”
马车缓缓行进起来,车厢随着马蹄的沉闷节奏摇晃起来,“您的那位老师和您说什么呢?我注意到他刚才那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您和他当年很亲密吗?”
“并没有。”吕西安摇摇头,“他当年可是个严厉的老师……刚才他是在和我说拨款的问题。”
“拨款?”夏尔眨了眨眼睛,“您还没当选,就有人来找您要钱了?”
“他一直在说拨款不够用,还提到学校的操场已经很久没翻修了。”吕西安捏了捏鼻梁,“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不过这也正常,您看过《雾都孤儿》吗?”得到吕西安肯定的点头后,夏尔接着说道:“发放拨款和济贫院施粥没什么区别,都是谁哭的最响,谁拿的就最多,等您当了议员以后这种事可少不了。”
吕西安叹了口气,“我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份美差。”
“还有一件事。”夏尔掏出一份电报,“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已经上了火车,下午三点钟会抵达布卢瓦,他在上车前发了电报。”
吕西安吓了一跳,“他竟然真的来了?”这个人难道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吗?
“您手里拿着电报,我知道的和您一样多。”夏尔耸了耸肩膀,“我在考虑今晚搬到卢瓦尔饭店去住……您的屋檐下挤着我们三个人,未免有些太拥挤了。”
“那也该他去住饭店。”吕西安将那份电报扫了一眼,又递回给夏尔,他本以为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只会遗憾地回复自己无法成行。
“我想他或许是来处理一些银行合并的相关事情。”杜兰德先生已经正式向阿尔方斯提出了收购的邀请,据说阿尔方斯只愿意出一百二十万法郎,外加任命亨利·杜兰德做本地负责人,杜兰德先生对这个城下之盟牢骚满腹,可又不得不咽下这杯苦酒。
“或许吧。”夏尔说道,“那么您下午要去火车站接他吗?”
“这一切可都是他出的钱。”
“那我也该陪您一起去。”夏尔又打了个哈欠,“我来这里也是他雇佣的,所以这段时间他也算是我的老板。”
你倒是很有职业道德,吕西安想,不过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他们回到吕西安的房子里,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做了,因此吕西安度过了自从来到布卢瓦以来最闲适的一天,他用上午余下的时间和夏尔下了两局棋,还读了几本书。
午餐过后,第一份民调被送来了,蒂贝尔先生手下的人抽取了几家投票站,对投票结束的选民进行了抽样调查。
“差距不如想象的大。”吕西安看完了报告,从调查的结果上看,投给吕西安的大约比投给莱菲布勒的人数多七到八个百分点,而他原以为自己会领先百分之十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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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也足够了。”夏尔说道,“这样的差距已经可以排除统计误差的影响,您目前大幅领先。”
“的确够了。”吕西安耸了耸肩膀,只要能赢,别的他都可以不在意。不过这样看来,莱菲布勒还算是死而不僵,果然坚持打垮这家伙是正确的,否则如果现在让他度过危机,谁知道哪一天他又会反攻倒算呢?
“报告上莱菲布勒还没有去投票。”他又说道,“恐怕他也不打算去了。”如今选票救不了莱菲布勒,只有钞票才做得到。
下午两点半两个人再次出发,去火车站迎接出巡的金融业大王,算一算距离他上一次离开布卢瓦,才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从巴黎到图尔去的快车准时开进布卢瓦车站,这条钢铁巨龙上还画着巴黎-布卢瓦-南特列车公司的标志,莱菲布勒的铁路公司是这条铁路线上开行车次最多的铁路公司之一。但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了,莱菲布勒先生如今还没有将铁路公司卖给阿尔方斯,但他迟早会松口的,溺水的人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这家铁路公司的一切,包括这班火车,很快都是阿尔方斯的财产了。
吕西安朝着车头的方向走去,头等车厢挂在列车的最前面,紧挨着车头和煤水车。
一个脖子上挂着银色口哨的列车员打开门,从车厢里跳了下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几位性急的乘客。吕西安站在车门前等待,他知道以阿尔方斯的性格,是不会和这些人挤在一起的,他宁可最后出场。
一个穿着礼服的男人下了车,那副做派一眼就能看出是一位贵人,吕西安冲着他点点头,然而那人却站在他面前不动了。
当他反应过来那是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时候,他大吃一惊,“您怎么来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吕西安就后悔了,果然,德·拉罗舍尔伯爵微微眯起眼睛,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不是您给我打电报,邀请我来的吗?”
“当然是这样,”吕西安连忙回答道,“只是您并没有回复我的电报,所以我以为……”
“但是您还是来了火车站。”德·拉罗舍尔伯爵点出了这个事实,“所以或许您是来接其他人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伯爵先生,是我看错了吗?我竟然会在一个外地小镇的车站月台上见到您?”
“您看的没错,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德·拉罗舍尔伯爵冷淡地像在冰柜里放了几天的鳗鱼,“我也同样惊讶会在这里看到您。”
“看来我们的吕西安给大家都发了电报啊。”阿尔方斯朝着还没有从尴尬中缓解过来的吕西安伸出手,“真是麻烦您来接我们了。”
吕西安接过阿尔方斯的手握了握,“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二位如果乘坐的是一列火车,那么在路上你们难道就没有碰面吗?”
“这倒也的确很巧,”阿尔方斯承认道,他指了指车厢,“这列火车有两节头等车厢,看上去我和伯爵先生恰好分别坐在两节车厢里面。”
“我很抱歉我没有来得及回复您的电报。”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我昨晚在办公室呆了一整夜,草拟了十几份外交信件,等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了。为了赶上这班车,我不得不让仆人带着行李先在车站等我,等我上车时距离开车也只剩下五分钟,实在没有时间拍电报。”
他停顿了一下,“如果这给您的安排造成了什么麻烦的话……”
“一点也不,”吕西安连忙摆手,“我很荣幸您愿意来,我只是有些惊讶,事实上是受宠若惊才对……”
“那么我呢?”阿尔方斯问道。
“我也很高兴您能来,”吕西安感到自己比在辩论会上还要紧张,“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想我们还是赶紧出发吧。”
说罢,他带头朝着出站口大步走去。
夏尔·杜布瓦跟在他身后,新闻记者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您不是说他们都不会来的吗?”
吕西安摇了摇头,他想象着这四个人挤在他屋檐下的场景。
“我还不如败选了好。”他低声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