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吕西安走到莱蒙托夫一家人面前,并向这一家三口鞠躬的时候,父亲和女儿的脸上都露出解脱的表情。
“我站在这里有些累了,巴罗瓦先生,您愿意邀请我去跳舞吗?”还没等吕西安开口,莱蒙托娃小姐就主动向他问道。
“娜塔莎!”莱蒙托娃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不满地叫着自己女儿的名字,“怎么能这样……真是太失礼了……”
吕西安也有些意外,按照道理,舞会上的女士们只能等待男士的邀请,这样主动让人来请自己跳舞的,他之前还从没见过——当初在巴黎的俄国大使馆,莱蒙托娃小姐想要和吕西安跳舞时,也是请阿列克谢做中人,来让吕西安主动发出的邀请。
看到莱蒙托娃小姐露出那种祈求的眼神,吕西安也顾不得别的了,他朝着对方伸出手,“不知小姐是否愿意赏光?”
莱蒙托娃小姐立即点头,还没等她的母亲有机会再说什么,她就已经急速地将手搭在了吕西安的肩膀上。
吕西安带着莱蒙托娃小姐,汇入了舞池当中那由绸缎,珠宝和香粉构成的洪流,他感到莱蒙托娃小姐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真是谢谢您愿意来救我。”她朝吕西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是究竟出了什么事?“吕西安不解地问道,“请别误会,我很愿意和您跳舞,但您晚餐之前不是说,有位您的婚约对象要和您跳舞吗?”
莱蒙托娃小姐的下嘴唇有些颤栗,她朝着舞厅的另一端努了努嘴巴,“您往那边看看吧。”
在距离他们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安德烈·克雷索夫伯爵正搂着一个干瘦的矮个子女人跳舞,她的皮肤像树皮一般,粗糙而毫无光泽,五官也皱巴巴地挤在一起,但却穿了一件十七八岁的娇俏女孩子也难以驾驭的粉色绣花长裙,这让人一时也猜不透她的年纪。她佝偻着腰,然而眼睛却亮的吓人,时不时地咳嗽几声,每当她咳嗽的时候,她浑身的珠宝就随着她的身体一起抖动着。
“那是叶卡捷琳娜·多尔戈鲁娃,她是莫斯科最受欢迎的姑娘,三天前她来了彼得堡,所有的漂亮男人们都像一群闻到味道的野狗一样跟在她的后面。”
“所以克雷索夫伯爵为了她而爽约了?”吕西安大致猜出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莱蒙托娃小姐苦笑了一下,“多尔戈鲁娃同意和他跳华尔兹舞,于是他一下子就把之前答应过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了……当他带着他的舞伴从我们一家面前经过时,他就装作不认识我们,所以妈妈才那么生气。”
“可这是为什么?在我看来,让任何神志正常的人在您和多尔戈鲁娃小姐之间做选择,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您的。”
“多尔戈鲁娃小姐很有钱,”莱蒙托娃小姐情绪更加低落了,“有很多钱。”
叶卡捷琳娜·多尔戈鲁娃小姐,是多尔戈鲁斯基将军的独生女儿,她的姑妈嫁给了一个银行家,没有子嗣,于是三年前,多尔戈鲁娃小姐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名下有了价值一亿法郎的财产。转瞬之间,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那时她已经二十五岁,几乎要放弃嫁人的希望,突然之间,无数的狂蜂浪蝶就挤满了她的客厅,所有的贵族子弟都争先恐后,要把这张一亿法郎的支票娶回家里。这些追求者们怀着一夜暴富的希望,对一件事他们心照不宣——肺痨病正在摧残着多尔戈鲁娃小姐的生命,她注定活不到三十五岁就要死去了。
“在我看来,您比那些钱要珍贵的多。”吕西安的话让他自己听上去都觉得言不由衷。
“别开玩笑了,巴罗瓦先生。”莱蒙托娃小姐责怪地看了吕西安一眼,“即便您真的是这样想的,社会上的其他人也不会这么想。”
“妈妈对爸爸发了火,”她轻声说道,“她责怪他一事无成,连女儿的嫁妆也凑不出来……而可怜的爸爸!他能怎么说呢?这也不是他的错。”
“您知道我们家是怎么发家的吗?”她向吕西安问道,吕西安摇了摇头。
“我的高祖父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晚年的宠臣,他是女皇的情夫之一……晚年的女皇对她身边这些漂亮的小伙子们非常慷慨,她让我的高祖父成为了梁赞省最大的地主。”
“可现在,那些广阔的土地,林场和田庄,都不复存在啦,我的曾祖父和祖父,将那些财产消耗殆尽,如今我们剩下的,就只有一两座中等的田庄,而且这两座田庄都抵押给了债权人,如果哪一天我们付不起债务的利息,他们就要把这点子财产也收走拍卖……如果我要结婚的话,我父亲恐怕连结婚花篮的钱都凑不出来。”
“所以他才去赌交易所吗?”
“正是这样呢……您记得他之前赚到的那十万法郎吗?我们的田庄今年遭了水灾,如果不是有这十万法郎,我们已经破产了……那会让爸爸声名扫地,妈妈也会心碎的!”她不住地叹息着,“可怜的爸爸,他如此沉迷于投机,我真怕他有一天要破产!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样开心,那样容光焕发,似乎他终于找回了自己丢掉的尊严……我的脑子一团乱,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一点也不怪克雷索夫伯爵先生,他有充分的理由选择多尔戈鲁娃小姐。毕竟婚姻的本质就是一场交易,可我有什么能拿来交易的本钱呢?”她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长相倒是还凑合,或许我该去做个交际花。”
“那么爱情呢?”吕西安问道,“您不觉得您值得拥有一份爱情吗?”
“您是小说读多了吧?”莱蒙托娃小姐惊异地看着他,“爱情不过是用来遮掩欲望的遮羞布而已,我以为您懂的,毕竟……”
她突然不说话了。
“毕竟什么?”吕西安心头一紧。
“我不是想指责您什么。”莱蒙托娃小姐有些歉疚,“我也没有立场来指责您。”
“我也没什么可被指责的。”吕西安也有些意外,他自己并没有因为莱蒙托娃小姐的话生气,“我只是做了这世上人人都在做的事情而已。”
“人生在世,就如同一场牌局,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手里的这副牌打好。”他脚下的舞步越来越快,带着莱蒙托娃小姐像一对海鸥一般,在舞池里穿梭着,“我手里只有这样一张大牌,难道我要因为别人的看法或是他们虚伪的道德,就让这张牌烂在手里吗?那我可就输定了。”
莱蒙托娃小姐怔怔地看着吕西安,“您刚才的样子让我想起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吕西安有些意外,“我以为他算是您的兄长。”
“但有时候我觉得他挺可怕。”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过他如果像我一样,恐怕也没办法达到今天的地位,对不对?如果你什么也没有,却还想往上爬,那么就只能拿灵魂来做交易了。”
“您是在说他和皇太子的事情吗?”
“您也看出来了吧?”莱蒙托娃小姐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纸一样白,“他把皇太子像个玩偶一样攥在手里,那可是未来的沙皇呀……等到皇太子即位的那一天,阿列克谢会有怎样的权力呀!”
“这对您不是一件好事吗?”吕西安反问道,“如果他真的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把您当作妹妹来看待,那么您到时候不但会有地位,而且还会有维持自己的地位所必须的财产。”
“可那是一种近乎于无限的权利,就像是朱庇特的雷霆一样,稍不留神就会把他炸的粉碎,甚至把我们周围的一切都炸的粉碎。”
乐队奏完了这支舞曲的最后一个音阶,莱蒙托娃小姐示意吕西安带她到舞厅的尽头去。
在舞厅的尽头处,摆放着几把小小的安乐椅,她选了一把坐下,展开扇子,用力扇着风,试图让她那燥热的脸冷却下来。
“我很害怕,吕西安。”她的另一只手神经质的揉搓着自己的裙子,“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很可怕:爸爸的投机生意;妈妈的愤愤不平;所有人都野心勃勃,为了金钱和权力互相撕扯……而在我们这一圈人之外,是无数衣不蔽体的普通人,我们的世界像是一艘正在漏水的船,在由他们构成的海洋上行驶着,而这海洋正因为不满而沸腾……”
她长出了几口气,“真抱歉,我让您扫兴了吧?”
“恰恰相反,小姐。”吕西安将扇子从她的手里抽出来,轻轻合上,“在我看来,您比这屋里的所有人都要鲜活的多,其他人不过是金钱和权力的影子,随着本体的摆动而做着滑稽的动作……而您还是您自己。”
莱蒙托娃小姐有些羞怯,她低下头,“您说的‘他们’当中,包不包括您呀?”
“您刚才不是说了吗?如果什么也没有却还想要往上爬,就只能拿灵魂来做交易。”他将折叠起来的扇子重新还给莱蒙托娃小姐,“我已经在契约书上签了名字啦。”
“幸好那位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看上去还算是个有信用的魔鬼。”莱蒙托娃小姐站了起来,“我希望您得偿所愿,吕西安,虽然我不觉得您所要的有什么意义。”
吕西安扶着她回到她的父母身旁,莱蒙托夫将军已经不见身影,而莱蒙托娃夫人也已经穿上了她的貂皮大衣。
“我们走吧,娜塔莎。”她一把将莱蒙托娃小姐搭在吕西安胳膊上的手扯了过来,“我们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了……多亏了您的父亲。”
“妈妈,”莱蒙托娃小姐哀求地看了母亲一眼,“请您别再说了。”
莱蒙托娃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朝吕西安打了个招呼,“祝您晚安,男爵。”说完,她还不等吕西安回话,就拉着自己的女儿朝门口走去,莱蒙托娃小姐的裙摆可怜巴巴地拖在地上,上面绣着的花看上去也垂头丧气的。对于这一家人而言,这可真称得上是灾难性的一晚了。
吕西安看着这一家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突然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聊至极,或许这世界本就如此,只是他之前一直被纸醉金迷的光华晃花了眼而已。那个之前曾经在夜深人静时候在他的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它带着恶意,不停地询问着吕西安——这就是你不惜一切换来的东西,你觉得这值得吗?
他感到自己嘴巴因为干燥而发黏,恰好此时一个仆人端着盛放着几杯冰镇香槟酒的盘子从他的身边走过,于是吕西安拿起一个杯子,将里面的酒液一饮而尽。
那个仆人还没来得及走开,吕西安又从他的托盘上拿了两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当他还要去拿第三杯的时候,他的手却突然被另一只手拉住了。
“您喝了多少?”阿尔方斯眯起眼睛盯着他,吕西安感到某种危险的气息正从银行家的每一个毛孔当中向外冒出来。
他晃了晃脑袋,看向墙壁上贴着的镜子当中的自己:镜子里的青年因为喝了酒,原本白皙的脸染上了玫瑰花瓣似的淡粉色,那一对孩子似的蓝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泉水,茫然地荡漾着。刚才在舞池里的穿梭,让他那有些卷曲的金色头发上沾染了些龙涎香和花粉的气味,此时阿尔方斯正旁若无人地拿起他的一缕头发,凑到鼻尖闻着。
“我有些口渴。”吕西安的声音恹恹的。
“怎么,是跳舞跳的累了吗?”阿尔方斯扶着他的腰,让他站直身子,“我送您回去。”
“要走了吗?”吕西安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将一只手搭在阿尔方斯的肩膀上,将对方当作拐杖,“是啊,该走了……真是无趣。”
华尔兹的音乐声再度响起,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在大厅的柚木地板上,男人们的黑色裤管与女人们的丝绸裙裾搅合在一起,旋转着,飞舞着,他们一边在大厅里转着圈,一边把自己的舞伴扔到对面人的怀里去。黑色的漆皮鞋轻轻碰着白皙优美的脚踝,带着戒指的手落在挂着钻石项链的肩膀上,无数的肉体互相推开,又互相抱住,一切似乎都无法理解,毫无逻辑,整个大厅都在疯狂的旋转着,而外面的世界也同样如此。
阿尔方斯惊愕地看着吕西安在他的怀里发着抖,“您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吕西安挣开他的胳膊,靠自己站直了身体,“我只是累了,没什么。”当他们步下那铺着红地毯的大理石楼梯的时候,他重复的还是这句话。
马车离开了冬宫广场,那些佩戴勋章的男人,那些珠光宝气的女人,都在车轮的滚动当中远去了,阿尔方斯拉开车窗,湿冷的空气涌入车厢里,吕西安大口呼吸着这带着咸湿气味的冷气,就像他刚才在冬宫的大厅里大口喝着香槟一样。
阿尔方斯一直等到吕西安重新在靠背上坐直,才开口问道:“你愿意和我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我有些累,又有些厌倦,再加上喝了几杯酒,仅此而已。”吕西安将一只手靠在马车低矮的门框上,看着窗外雪地上被街边窗户里的灯光所投下的影子。
“皇太子邀请我周末去皇村。”他重新半躺在坐垫上,“您觉得我该去吗?”
“您在问我的意见?”
“不然呢?”吕西安用手撑住坐垫,凑到阿尔方斯的身前,他故意地将带着香槟酒气息的热气呼到银行家的脸上,“您可是我的债主。”
阿尔方斯抓住吕西安的领结,他轻轻一拉,那领结就松散开来,“你为什么不开心?”
“谁说我不开心了?”吕西安不动声色。
“谁都看得出来。”阿尔方斯将被他抽下来的领结拿在手里把玩着,“我想人人都会感到奇怪——一个像您这样,处在得天独厚的地位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您才不到二十三岁,就有了几千万法郎的财富……您还想要什么呢?”
吕西安没有回答,他只是耸了耸肩膀,表示他自己也不明白。
马车以高傲的姿态转弯,急促地沿着涅瓦河的河滨行驶着,雾气短暂地散开了,灰色的月光落在冰封的河面上,冰面上沾满了尘土和煤灰,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锡制金属板,从冰面的下方,隐隐约约传来流动的河水与河床摩擦发出的声音。
吕西安听到有人喊叫了一声,随即身下的座椅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他知道,又有一个不幸的人被马车撞到了,而驾车的车夫甚至连一声“当心”都懒得喊。
阿尔方斯拉上了车窗,放下了窗帘,在一片黑暗当中,他感到阿尔方斯的手拂过他的脖子,灵巧的手指轻轻解开了他的衬衣扣子。
“我知道怎么能让您开心。”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吕西安闭上眼睛,阿尔方斯呼出来的热气吹过他的耳垂。
不,他心想,你只是在让你自己开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