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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文件的命运

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 Bucephalus 3744 2023-12-14 11:40:07

吕西安将文件袋里所有的文件都摊开在写字台上,一份一份地扫视着——巴拿马运河的真相已然无所遁形,这些文件上的数字如同卡珊德拉,给出了一个无情的预言:巴拿马运河公司的破产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张股票的价值取决于它所代表的公司的价值,而当它在市场上的价格超过了这个价值时,泡沫就从差额当中形成了。巴拿马运河公司这个泡沫,在过去的八年里越变越大,如今已经是它实际规模的将尽一千倍。而泡沫吹得越大,它的表面就越脆弱,越容易炸裂,这是在公园里吹泡泡玩的五岁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巴拿马公司的股票价格终究要跌到它的实际价值,就像是把一个球扔到空中,它终究要掉下来,这是由物理定律所决定的,是早晚要发生的事。

对于深陷困境的巴拿马运河公司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在公众失去信心之前完成运河,雷塞布男爵已经决定将运河改为船闸运河的方案,那么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时间——银行家们必须在船闸运河完成之前维持住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价格,他们必须让公众号觉得运河公司一切正常,这样公司才能够在交易所里继续融资,用融资来的钱将运河完成。为了这个目标,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

第一种方案自然是将一切公之于众,这个方案首先就被排除了。吕西安或许可以得罪阿尔方斯,或是得罪罗斯柴尔德先生,但同时得罪他们所有人?他还不如直接从圣母院的钟楼上跳下去好了,那样恐怕还痛快一点。或许等他羽翼丰满之后,这些东西能作为一个打击银行家们的武器,但现在使用这件武器,那就是引火自焚了。

第二种方案,是拿着这些东西去和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常务董事们谈条件,这也是十分冒险的做法,无异于与虎谋皮。面对敲诈,银行家们或许会认为,比起屈从于勒索者,将他永远从这世界上抹掉是一种更安全,也更加便捷的选择。

最终吕西安选择了第三种方案:将这些文件妥善的保管起来,而后伺机而动。吕西安已经意识到阿尔方斯的触角正在自己的事业当中扩展,而他不喜欢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可他现在并没有什么反抗阿尔方斯的本钱,面对自己的债主,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也许有一天,这些文件将成为他摆脱阿尔方斯的控制的希望,亦未可知。

那么他应当如何保存这些文件呢?吕西安的第一个念头,是找一家银行租一个保险柜,然后把这些文件藏在不见天日的金库深处,但转念一想,这也不够保险。虽然银行们都号称绝对保护客户的隐私,但银行家之间总是同气连枝的,将这些文件放在银行的金库里,或许就等于送进了阿尔方斯一类人的口中。

这样看来,这些文件还是放在自己身边较为妥当。在吕西安身后壁炉的上方,有一个被固定在墙体里面的保险箱,这个保险箱的箱门,是三厘米厚的克虏伯装甲钢,与战列舰上安装的装甲是同等材质的,密码只有吕西安自己知道。

吕西安将桌上的文件收拢一番,打开了保险柜门,刚要把文件都放进去时,他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三厘米厚的钢板是挡不住阿尔方斯的,如果别人要在他的房子里找这些文件的话,他们首先要找的不就是保险箱吗?

他环顾了一圈房间,当目光扫过墙角时,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在墙角处有一块地板,之前已经松动了很久,吕西安一直想要找人来修一修,但最近他事务繁忙,于是这件事就一直被拖了下来。到现在,那块松动的地板还留在那里,因为处在墙角,打扫卫生的女仆也不会留意,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吕西安拿起桌上的裁纸刀,走到墙角处。那块地板的一角微微往上翘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常年的热胀冷缩,这块木地板稍有些变形。

他小心翼翼地将裁纸刀插进那翘起的一角与其它的地板块之间的裂口里,将裁纸刀当作撬棍,轻轻地撬动着地板。他的动作很轻柔,这是由于害怕裁纸刀弯折的缘故。

他这样撬动了十分钟,看着裂口逐渐扩大,终于那块地板被他从地上翘了起来。

在地板和楼板之间,有着两厘米厚的一点小小的空隙,足以放进去一些文件,但不够放下全部的文件。

吕西安回到写字台前,他从这一堆文件当中找出了最重要的几份:巴黎地理学会的论文;筹备委员会的会议纪要;德·雷塞布男爵与巴黎的代理人之间的往来电报;提交给常务董事们的运河工程进展报告;以及最新的财务报表。

他又从厚重的账册里扯下那几页记载了给官员和议员们贿赂的纸页,将这几张纸和其它的几份文件一起,塞在了这个空隙里,刚好把这个缝隙塞满。

而后他将那块地板重新压实,还用脚踩了几下,那里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任何人都看不出这下面藏了东西。

至于剩下的几本账册,他将它们放进了保险柜当中,将柜门锁好。

当他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终于有时间细致地考虑一个和他自己切身相关的情况了:在巴拿马运河的这场丑剧当中,阿尔方斯和他的银行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作为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常务董事之一,这些欺瞒公众和其他投资者的行为几乎可以确定得到了他的支持,至少也是默认。

根据目前的股价计算,阿尔方斯所拥有的这两百万股股票的价值超过了三十亿法郎,当然这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如果他要在交易所里抛售这些股票,那么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就会跳水,他很难真的把这些股票卖出这么高的价格。

这两百万股的股票,应当是在几次增资的过程当中逐渐购入的,根据吕西安的估计,伊伦伯格银行获取这些股票的成本,大约在十亿法郎左右。等到泡沫破裂,那么这十亿法郎必然打了水漂,这样的损失即便是对于伊伦伯格银行这样的大银行来说,也会是伤筋动骨的。而其他的银行所面临的情况,与伊伦伯格银行也大致相似,因此维持巴拿马运河公司的泡沫,就成为了银行家们的共识。

这些银行家们是多么地不负责任!他们用储户的存款,建造了一座黄金的高塔,而这座高塔的地基却位于滑动的流沙之上。当这座高塔坍塌的时候,它不但会毁灭它自己,还会毁灭它周围的一切:将嫁妆钱投入交易所,满打满算要用投资收益嫁人的老姑娘;劳碌了一辈子,将积蓄拿来投资,试图为自己多挣得一些养老金的老工人;乡村里穷困的农夫;机关里潦倒的小公务员——这些人的一切希望,都将要随着这高塔一道毁灭了!这只是时间问题,灾祸终会到来,就如同索多玛和蛾摩拉城终究要被上帝的怒火化为飞灰,这些人的财产也将随着巴拿马运河公司一道灰飞烟灭。

吕西安想到了阿尔方斯,想到了他的漂亮和优雅,他那高贵的气派和绅士的风度,那聪明的头脑和机敏的口才,而这一切都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而且是别人的金钱!将无数人的金钱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资本,就像是无数的小溪汇聚在一起就形成大河,而阿尔方斯本人就是资本的化身:黄金是他的骨头,钞票是他的肌肉,交易所是他的力量之源,就像巨人安泰的力量来自于大地,阿尔方斯的力量来自于交易所那闹哄哄的大厅,无数投资者的金钱汇聚在他的手里,于是他就成了上帝,按自己的喜好去塑造世界。

阿尔方斯轻轻一抬手,就把吕西安变成了政界的新星和百万富翁;但这也就意味着,他只要把手翻转一个方向,就能够把吕西安重新打回到尘埃里。这样的人的喜爱,是一种危险的喜爱,因为喜爱随时会变成厌倦,而厌倦又会转变成厌烦。

他感到心烦意乱,午餐也没有吃多少,而他的脑子也开始造反,到了下午,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恐怕一段时间内是没办法利用这些文件了。

“就让这些秘密暂时尘封下去吧!”他心想,“运河的工程还在进行当中,那些已经浪费掉的钱是没希望追回来了,但只要船闸运河能够完工,那么就皆大欢喜,没有人会受到损失,没有银行会倒闭,也不会有金融危机了。”

令他有些遗憾的是,这个扳倒克列蒙梭的好机会也不得不放弃了。克列蒙梭一贯空谈道德或是正义,而这份文件清楚的表明,这只“老虎”既无视道德,又践踏正义,他是个伪君子,就像是议会当中的其余几百个人一样。失去这个好机会固然令人遗憾,但既然克列蒙梭能收巴拿马运河公司的钱,就也能收其他人的钱,因此吕西安毫不怀疑,这样的机会以后还会有的。

做出了这个决定,他感到轻松的多了,之前他所欠下的阿尔方斯的人情,也终于算是还掉了一些。这样下一次他再需要阿尔方斯的帮助的时候,也就不至于像之前那样心虚了。

怀着一种解脱的感情,晚餐时分吕西安的胃口就变得好了不少,由此可见所谓的良心实在是一种讨厌的东西,除了让人心情烦躁,它还有什么别的作用呢?它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跳出来,就像猫总是在夜里上蹿下跳,让睡眼惺忪的主人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安抚。它无疑是人类灵魂的阑尾,平日里毫无作用,一旦发炎却痛不欲生,这样的器官还是割去了好些!

晚餐吃完了,餐后的甜食和咖啡也撤掉了,吕西安回到自己的起居室里,拿了一份今天的晚报,斜靠在沙发上。外面的雨滴打在窗户上,那敲击的声音让他的神经放松,他缓慢地滑入了梦乡之中。

当仆人来叫醒他时,吕西安正梦见自己不知怎么地去了巴拿马,他站在库雷布拉山的山坡上,俯瞰着下方的运河工地。那过去覆盖着茂密的热带雨林的地方,如今被变成了一条条沟渠,蒸汽挖掘机冒着黑烟,将蓝色的天空染成灰色。这一切都毫无美感,也看不出任何的进步,倒像是人类在地球表面上留下了另一道丑陋的伤疤。

吕西安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您有什么事?”他有些烦躁地向仆人问道。

“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派人来请您。”

听到这个名字,吕西安的睡意像是太阳升起之后的晨雾一样瞬间消散了,“阿尔方斯来了?”

“小伊伦伯格先生没有来,他派了一辆马车来接您,想请您去他那里,他说有一件要事请您去商讨。”

吕西安心里咯噔一下,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所面对的情况:阿尔方斯应当是知道了那位格勒芒太太今天对他的拜访,那位夫人不觉得自己被人跟踪了,但事实上她恐怕只是没有发现跟踪者而已——要骗过这样一个毫无此方面经验的女人,对那些训练有素的探子来说是小菜一碟。

“您去和来的人说,我已经换了衣服,准备就寝了,况且今天还在下雨,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吕西安今晚实在不想应付阿尔方斯,于是他打算尽量把这场会面推迟。

仆人领命而去,过了几分钟,他再次回到起居室里,他的裤腿上朝下滴着水,在地毯上留下一行混杂着泥巴和雨水的污点。

“他们不肯走,先生。”仆人用手擦着被打湿的头发,外面的雨似乎比刚才变得更大了,“他们说小伊伦伯格先生要他们今晚一定请您去,请不到您的话就让他们一直在楼下等着。”

吕西安叹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疑问,阿尔方斯的确是知道了。

“您拿我的外套来吧。”他认命地对仆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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