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吕西安回到杜·瓦利埃先生的别墅时,留在屋子里的女士们和梅朗雄先生正在吃晚餐,看到吕西安独自一个人回来,他们都有些惊愕。
“您怎么没和我丈夫他们一起呀?”杜·瓦利埃夫人的语气十分讽刺,“我以为只有梅朗雄先生才愿意放弃那样的乐子呢。”
梅朗雄先生干笑了几声,而他身边的阿德莱德小姐则惊惶地抬起头来,她的这副样子未免有些奇怪,但那位母亲并没有把丝毫的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我身体有些不太舒服。”吕西安冷淡地回答道,他声称自己打算回房间直接睡觉,拒绝了她们的晚餐邀请。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锁上了房门,掏出怀表,看着分针在表盘上转了五圈,而后他推开窗户,站上窗台,抓住窗户边上的一条下水管往下滑,很快他的双脚就落在了地上。吕西安的窗户外面是花园松软的泥土,因此他落下来时几乎没有一点声音,而餐厅位于房子的另一头,在那里就餐的宾客们不可能看见他。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花园,翻过了用来充当围墙的树丛,来到了广阔的田野上,太阳此时已经落下了山,阴云再次开始在头顶的天穹上聚集起来。
吕西安朝着记忆当中德·拉罗舍尔伯爵别墅的方向走去,天色越来越黯淡,细密的雨丝开始落到他的脸上,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天彻底黑了下去,而大滴的雨点也终于从天空中落了下来,恰好在这时,吕西安看到了不远处灯火的亮光,那正是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别墅。
吕西安心头一喜,然而又往前走了些距离之后,他却发现在自己与咫尺之遥的别墅之间隔着一条小河,从上游流下来的河水与河滩上的石头相互碰撞着,发出一种清脆的,打击乐器式的响声,仿佛是在嘲笑他一样。
鉴于最近的桥在几公里以外,不想要绕这么远的吕西安决定涉水过河,他脱掉了自己的鞋袜,将它们拿在手里,又把裤腿向上挽,露出白皙健壮的小腿来。
他走入了河水里,河水有些冰凉,但幸好是在夏天,那种凉意还算不上是难以忍受,可水底石头上的青苔就有些麻烦了,他不得不小心地保持平衡,才让自己不至于摔倒。
当对面的河岸近在眼前时,他突然一脚踩空,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他整个人就沉了下去,那种感觉就像是绞刑架上的犯人脚下的活板门突然打开了一样。
吕西安浑身冰凉,他呛了几口水,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深潭当中。
“真是该死。”吕西安自言自语道,当他爬上河岸时,他浑身都湿透了,更糟糕的是拿在手里的鞋袜也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去。
他赤着脚朝别墅的方向走去,脚下的鹅卵石硌的他生疼,而当走到别墅边上时,脚下扎人的就换成了草秆和沙砾,他感到自己的脚一定被划破了,或许还在流血,而他身上还在不断朝下滴着水,这真是倒霉至极。
吕西安翻过篱笆,进入了伯爵的花园里,花园里没有路灯,只有房子的灯光勉强照亮树篱和道路的轮廓,让他不至于摸黑一头栽到花坛里去。
突然,一条强壮的胳膊从后面勒住了他,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落在了某个人的怀里。
“您是什么人?”
那声音很熟悉,吕西安连忙用力拍着勒住自己脖子的胳膊,“是我……”
那条胳膊放开了他的脖子,将他扶了起来,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但吕西安猜想他此时应当是目瞪口呆的,“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想来看看您。”吕西安咳嗽了几声,“您就是这样欢迎我的?”
“为什么不坐马车呢?”德·拉罗舍尔伯爵摸了摸吕西安的头发,沾上了一手的水珠子,他用力抖了抖,“而且您为什么把自己弄的这么湿?我看这雨也没有大到这个程度吧?”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过来了。”吕西安说,“我走着过来,路上遇到一条河,我不想绕路,于是就涉水过河,没想到落到了一个深潭里。”
“我吃完晚饭出来散步,看到一个黑影子在花园里鬼鬼祟祟的,还以为是有窃贼溜了进来。”伯爵拉起吕西安的手,“您下次若是来的话,还是走正门吧。”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您跑出来做什么?”在他们朝房子走去的时候,吕西安好奇地问道,“既不打伞,也不打灯,您不怕被淋湿吗?”
“我吃完晚饭突然想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没想到碰到了您。”他们从一扇小门走进了别墅,在灯光下,伯爵终于看清了吕西安的样子,“您怎么全身都是泥巴……还有您的鞋呢?”
“可能在那条河下游的某个地方吧?”吕西安耸了耸肩膀,“也有可能在河底。”
一个仆人此时听到了动静,从厨房里走了过来,一下子呆住了,“啊,老爷,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先生……”他眯起眼睛打量了吕西安一番,似乎是要确认他是不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但打量过后,他脸上的表情越发不确定了。
德·拉罗舍尔伯爵并未理会仆人的好奇,“您让人送些劈柴到我的卧室,把火升起来,再送些洗澡水来……另外再让厨房送些热汤。”
他们上楼来到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卧室里,卧室对门的方向摆了一面巨大的穿衣镜,吕西安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尊容: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沾满了泥巴,每走一步路都在身后的地毯上留下一团泥点子。半长的鬈发沾了水,贴在他的脸上,水底还不住地从发梢向下滴着,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毛发被打湿的猫,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德·拉罗舍尔伯爵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毯子来,“把您的这些湿衣服都脱了。”
吕西安脱掉了外套,裤子和衬衣,仅仅留下内衣和内裤。
“全都脱掉,”德·拉罗舍尔伯爵命令道,“您穿着湿衣服是想得风寒吗?”
“现在可是夏天。”吕西安抱怨了一句,但还是听话地脱掉了所有的衣服。
德·拉罗舍尔伯爵用毯子把他包裹起来,用力擦着吕西安身上的水珠子,吕西安不满地哼哼了几声,“您快把我的皮蹭破了。”
“您决定走过来之前就应当想到这个的。”德·拉罗舍尔伯爵用毛毯的一角擦着吕西安的头发,“他们知道您来找我又怎么样?无非是传些没根据的流言蜚语罢了。”
“这种流言蜚语已经传到议会里了。”
“那又怎么样?用这种八卦新闻来攻击您的人,只会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小丑。”伯爵擦完了吕西安的头发,用毯子把他像裹木乃伊一样裹的紧紧的,“揪着这类的花边新闻不放,也会拉低他们自己的档次,在法国,私生活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可不是那些虚伪的英国人。”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一个仆人带着劈柴进来,他将劈柴放在壁炉里,开始生火,而另外两个仆人则抬着一个装满水的大木盆,里面的水还向外冒着热气。
“这么快吗?”吕西安有些惊愕,他原本以为洗澡水起码得要半个小时才能准备好呢。
那送水上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本地汉子,长着一张憨厚的脸,“这热水是厨房准备用来给鸡去毛的,先生需要用就先给您送上来了。”
德·拉罗舍尔伯爵古怪地笑了一声,“做得不错,你们每人去找管家领五法郎去喝酒吧。”
几个仆人不断道谢着走出了房门,德·拉罗舍尔伯爵等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处,方才指了指浴盆,“您该进去褪毛了。”
“真好笑。”吕西安翻了个白眼,他把毯子扔在地上,跨进了木盆里,盆子里的水很热,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他躺在了木盆里,氤氲的蒸汽将他包围,温暖的水一直没到他的肩膀,而对面的壁炉里正跳动着欢快的火苗,“这真舒服。”他满意地说道。
德·拉罗舍尔伯爵从五斗橱里拿出一个药箱来,“把您的脚伸出来让我看看。”
“不用了吧。”吕西安往水里缩了缩。
“您不想感染吧?”德·拉罗舍尔伯爵拉了一把扶手椅过来,坐在浴盆边上,“快点,让我看看。”
吕西安只得把两只脚伸出来,搭在浴桶的边缘,用脚后跟轻轻磕着木头,“怎么样?”
伯爵用两只手捏住他的一只脚,“有点流血。”他放下这一只,又检查了一下另一只,“这只也一样。”
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掏出一只镊子和一瓶酒精,“您伤口里有沙子,我得先把它们夹出来,再给伤口消毒。”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动作很小心,但当镊子插进伤口时,吕西安依旧感到脚底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这疼痛感让他的眼睛也酸涩起来。他之前并不是没有受过伤,在布卢瓦城竞选时,他甚至还被人划了一刀,但那时候他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伯爵注意到了吕西安眼睛里的雾气,他皱起眉头,“就这么疼吗?”
“要不然您来试试?”吕西安瞪了他一眼。
“我可不会干这样的傻事情。”德·拉罗舍尔伯爵往伤口上涂上酒精,吕西安的脚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您就把脚这样搭着,别放回水里去。”
房门再次被敲响了,厨房的人把热汤给吕西安送了上来,吕西安闻到了香味,他急切地吸了吸鼻子。
“我希望您来之前吃过晚饭了吧?”伯爵从仆人手里接过托盘,将他打发走了。
“没吃。”吕西安摇了摇头,“送来的是什么?”
“加了鸡肉的白菜汤,鹅肝酱,还有一块面包。”
”好极了。“吕西安满意地点点头,他伸手要拿托盘过来。
“您的脚要落到水里去了。”伯爵提醒道。
“那也没办法,不然我这样怎么吃?”吕西安此时把脚搭在了浴盆的边缘,因此他整个人都躺在盆底,洗澡水都几乎要淹到他的下巴了。
“您躺着不动,我来喂您。”伯爵又拉过来一张小茶几,将托盘放在上面,他用勺子舀了一勺白菜汤,凑到吕西安的嘴边,“张嘴。”
吕西安将勺子吞进嘴里,用舌头在上面刮了一圈,然而还是有不少的汤从他的下嘴唇漏了出来,在洗澡水的表面添上了几朵油花。
“您在浴盆里也不代表不能把自己的背挺直。”
“那不然您来试试?”吕西安没好气地说道,但话虽如此,他还是尽力让自己的腰挺直了些,果然这一次德·拉罗舍尔伯爵给他喂的汤没有漏出来。很快他就适应了这种吃饭的方式,二十分钟之后,餐盘里已经被伯爵用勺子刮的干干净净了。
吕西安的衣服被放在炉子边上烤着,当他从浴盆里出来时,他套上了一条伯爵的半旧室内便袍,这袍子有些宽大,套在吕西安身上像是给他穿了一条长裙,那还带着水气的半长头发搭在修长的白皙脖颈上,让他看上去像一个从寄宿学校逃学出来的女学生。这袍子上面带着一点淡淡的香气,还混杂着一丝苦涩的草木味道,和伯爵身上的气味别无二致,吕西安感受着那细软的布料与身体的摩擦,那种感觉就像是他被伯爵抱在了怀里一样。
他不客气地躺在了属于伯爵的床上,用枕头撑着腰,半坐起身子来,“话说您突然来这里干什么?”
“这是我的房子,我来看看有什么奇怪的?”伯爵一本正经地说道,他走到窗前,把窗户拉开一条缝,让外面湿润的空气流进开始热的让人有些透不过气的房子里。
“那倒真是巧了,”吕西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听杜·瓦利埃先生说,您之前已经好几年没来过这里了。”
伯爵走到床边坐下,俯视着吕西安,“那您的意思是,我是为了您专程过来的?”
“看上去的确有些像,”吕西安颇为自恋地说,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趴在了枕头上,“这座房子挺漂亮的,您为什么之前都不来呢?”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伯爵将右手放在吕西安的后背上,“但自从我母亲的那个孩子死在这里之后,我就不怎么过来了。”
“那么这就是您之前讲过的……您母亲在奥尔良隐居的地方。”
“是的,她就是在这张床上生的孩子。”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我很奇怪我父亲竟然没有让人把这张床劈成柴火烧掉,但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吧。”
“我很遗憾。”吕西安探过头来,用脸颊蹭了蹭伯爵的手。
“为了我感到遗憾?还是我母亲?亦或是那个已经长眠于六尺之下的孩子?”伯爵敷衍地笑了一声,“说实话,那孩子本不应该来到这世上,或许他在黄泉之下还更加幸福;我母亲如今也得到了平静……一潭死水自然是平静无波的;至于我嘛,我觉得我以后遗憾的事情还多着呢。”
吕西安坐起身来,搂住了伯爵,袍子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下来,勉强挂在胳膊上,仿若一艘战舰正在降半旗,“您今晚格外的忧郁。”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吧。”伯爵轻轻吻了吻吕西安的额头,“我很抱歉。”
他们一起看向窗外,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了下来,一轮皎洁的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向原野洒下金黄色的辉光,把整片的平原变成了月光的海洋,而其中的树木和房屋,宛如大海上星罗棋布的小岛。河水的声音回荡于田野之间,像是一串风铃被吹响时发出的清脆歌声。
“您的这别墅让我想起布卢瓦我家的老房子,”吕西安有些怀念的说,“只是您这里更豪华,而且不漏雨。”
“您小时候的房间会漏雨吗?”伯爵有些惊讶地问道,他的眼睛里带着好奇的神色,当然了,这位世袭贵族或许听说过某栋房子漏雨,但是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房子里住过一晚,“为什么不让人来修屋顶呢?”
“修屋顶可不便宜。”吕西安并没有因为伯爵的这种惊愕而感到被冒犯,“用桶去接水要实惠的多,”他往伯爵的怀里钻了钻,“但是那会让屋子里很潮湿……所有的床单和被子都潮乎乎的,尤其是冬天,它会贴在你的身上……所以我讨厌下雨。”
伯爵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过了半分钟的时间,他拉开床上的毯子,把吕西安放平,又用毯子把他紧紧包裹起来,“现在不会了。”
他站起身来,“睡个好觉吧,明早我用马车把您送回去。”
“我还是晚上就走吧,”吕西安摇摇头,“他们都不知道我跑来找您了。”
“那就趁天亮之前吧。”伯爵熄灭了屋里的灯火,“趁他们起床之前。”
“怎么像是偷情似的。”吕西安心想,但他并没有反驳伯爵的话。
“那么祝您晚安吧。”伯爵说着就要将房门关上,但吕西安拦住了他,“您能抱着我睡吗?”
伯爵的脚步顿住了,“只是睡觉,”吕西安补充道,“我还是觉得有点冷。”
伯爵重新走进房间,从里侧把门拉上,吕西安听到他脱下皮鞋的声音。而后整张床朝左边倾斜,伯爵躺了上来,伸出双臂,将吕西安抱在了怀里。吕西安感到被温暖的感觉包裹起来,他心满意足了,于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当他被伯爵从睡梦里推醒的时候,窗外还是一团漆黑。
“几点了?”他坐起身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
“早上四点。”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您的衣服已经被烤干了,我找了一双我的旧鞋子,您先穿着回去吧。”
吕西安伸出手,眯着眼睛,让伯爵给他穿好衣服,而后又跪在地上,把鞋袜给他套在脚上,他感到自己仿佛真的成了一个不想去上课的小学生,而他的哥哥正在给他穿戴整齐。
当他们下楼时,一辆敞篷马车已经停在花园里,为了掩人耳目,伯爵没有叫车夫和仆人,而是亲自驾驶马车送吕西安回去。清晨的空气湿润又凉爽,还带着树叶的香味,这让回去的旅程比吕西安来时要轻松自在许多。
德·拉罗舍尔伯爵将马车停在了距离杜·瓦利埃家的别墅几百米的地方,“您回去再睡一会吧,我们中午再见。”
“中午?”吕西安跳下了马车,“您中午要过来吗?”
“杜·瓦利埃夫人知道我来了乡下,她送帖子来请我吃午餐。”伯爵调转了马头,“我本来打算那时候来见您的,没想到您先跑来了。”
他在空气中轻轻挥了挥鞭子,马车沿着原路返回了。
吕西安再一次翻过树篱,进入了杜·瓦利埃别墅的花园,他走到自己的窗边,感到沿着之前爬下来的那条排水管再爬上去有些困难,于是他只得绕到房子的另外一边,尝试着去推一扇供仆人进出的小门,幸运的是那扇门并没有锁上,他顺利地进了房子。
他登上了通向二楼的楼梯,恰恰就在这时,梅朗雄先生的脑袋从二楼走廊的黑暗中冒了出来,他们在楼梯上面对面相对而立,吕西安的衣服乱糟糟的,上面还沾满了干了的泥巴;而梅朗雄先生则身穿出门的衣服,手里还提着一个箱子,似乎是要趁夜色偷偷溜走,他看上去头发散乱,困顿不堪,不用具有强大的观察力也能看得出他一夜没睡。
两个人默契地,一个往上,一个往下,在楼梯中间,他们交错身子给对方让出空间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他们各走各的路,一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个则从房子里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