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跟着阿尔方斯走进了别墅的前厅,这间屋子里的陈设都十分讲究,墙上贴着细松木的壁板,对着海边的一侧开着高大的落地窗,从窗户可以直接看到大海。所有的窗户都被推开了,带着咸湿气息的清凉海风从窗户里吹进房间,让蓝色的帷幔像海浪一样轻轻摆动着。海风带来的同样还有嬉闹的声音,那声音从花园和海边飘来,其中有男有女,像是一串风铃被风吹动时所发出的响声。
“您家里的其他人呢?”当他们沿着楼梯上到二楼时,吕西安问道。
“我父亲去洗海水浴了,医生觉得那对他的身体有好处。”阿尔方斯说,“爱洛伊斯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
“那您的继母呢?”
“她早上和某位新认识的艺术家朋友出门去了,您知道的,这座城市的海滩上有很多写生的艺术家……有一些长得很英俊呢,她喜欢去沙滩上让他们给她画像,或是去他们的画室里,那里会私密一些。”
他推开一扇房门,然后让开身子让吕西安进去,“这是给您准备的房间。”
吕西安走进房间,他大致扫视了一番屋里的陈设,房间里的家具都是藤制的,刷着淡色的油漆,墙上贴着路易十六式的浅色印花装饰布,一切看上去都令人觉得清爽宜人,带着些海滨的色彩,正是想象里度假别墅应该有的样子。
他径直走到窗边,拉开了落地窗,与一楼不同,二楼的窗户外面有一个小阳台,让住在屋里的客人可以走到外面去。
他站在了阳台上,用手扶着铸铁的黑色栏杆,俯瞰着一直延伸到海边的山坡。在他的左前方是多维尔城,那些灰色,白色和彩色的屋顶,星罗棋布地占据了图克河左岸的海岸线。在这些屋顶当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座教堂的钟楼,它们被数百年的海风吹成黑色,像是海岸线上突兀的礁石,每当上面的大钟敲响时,就连别墅这边也能够清晰地听见。在港口的边上,一条防波堤深入大海当中,像是一条强壮的胳膊,将整个港口,码头和成排的渔船搂在了怀里。
在图克河入海口的右侧,就是著名的特鲁维尔沙滩,这里一直是画家们的聚集地,古斯塔夫·库尔贝和欧根·布丹这些有名的大师,都曾经用他们的笔触在画布上描绘过这里动人的海滩和蓝绿色的海水。海滩上和靠近海边的海水里,此时都散布着一些黑色的小点子,那是穿着游泳衣的游客们,正在享受着海水浴的快乐。
“我的房间就在隔壁。”阿尔方斯走到吕西安的身后,“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住了人,拥挤的像沙丁鱼罐头一样。”
“还有其他的客人住在这里吗?”
“晚餐的时候您就会见到了。”阿尔方斯的手轻轻捏上了吕西安的后颈,又暧昧地向下滑去,“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呢。”
“我坐了很久的火车。”吕西安抗议道。
“所以呢?”阿尔方斯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他的脑袋贴着吕西安的脸,细密的胡茬像是砂纸,摩擦的感觉令他有些发痒。
阿尔方斯的双臂将他环抱起来,但包裹他的并不只是那一双手臂,还有银行家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麝香味混着松木的味道,像是森林当中的气息,还带着一点海水的咸味,不用问也知道阿尔方斯又换了一种香水,这味道和他们周围的环境相得益彰。
“我的腰很疼。”他把手放在阿尔方斯的手背上,对方的体温正在上升,他能够感觉出来。
阿尔方斯的另一只手在吕西安衣服扣子的缝隙之间滑动着,他解开了背心的扣子,又去对付起衬衫来,“我会帮您按摩的。”那一对胳膊开始离地,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他意识到阿尔方斯正抱着他朝床的方向走去。
“您来的太晚了。”阿尔方斯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如同铁匠正在用风箱向炉子里吹着气,每一次吐气,炉子里的火焰就烧的更高。火苗舔舐着天花板,整个房间都变得燥热起来,这股火不仅点燃了吕西安,也让周围的整个世界都燃烧了起来。
他试图提醒阿尔方斯房门并没有上锁,外人随时都有可能闯进来,或许是搬行李的仆人,或许是打扫房间的清洁工,或许是他的父亲,继母和妹妹。但阿尔方斯却毫不在意,吕西安甚至怀疑他还隐隐地希望门突然间打开,好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的战利品。
这个念头令吕西安同样兴奋起来,他不再抗拒了。阿尔方斯将他放在床上,他舒展了一下身体,试图缓解一下火车旅行带来的酸痛和疲倦,当阿尔方斯俯下身吻上他的脸颊时,他甚至还挑逗地戳了一下银行家的肋骨。
直到阿尔方斯离开后很久,吕西安还一直留在床上,他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嘴巴,只留下鼻子在外面用来呼吸。几只海鸥落在阳台的栏杆上,好奇地注视着屋里的动静,在这些鸟的身后,蓝色的天空先是变成了红色,红的像血,而后逐渐变成紫色,越来越昏暗,而射进房间的光线也越来越微弱,让屋里的家具也逐渐变成一团团暗色的影子。门外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和谈笑声,那是其他的客人在玩闹了一天之后,终于又回到了别墅里来。
屋子里的空气潮润,让吕西安感到像是被冰凉的丝绸包裹了起来,令他摆脱不掉睡意。他看向旁边的另一个枕头,那个枕头的中间陷下去的窝儿还没有完全消失,于是他翻了一下身子,把自己的脸埋在了那个窝里,伸手碰到了设在床头的电铃按钮,轻轻按了一下。
房门被推开了,一个仆人走进房间,那几只海鸥被推门的动静吓到,张皇地张开双翅,朝着外海的方向飞去。
“晚上是几点开晚饭呢?”吕西安示意仆人把煤气灯点燃。
“晚餐是晚上八点。”仆人说着点亮了煤气灯,天花板上的毛玻璃球形灯罩里立即放射出黄色的光线,“您的行李从车站送来了,需要帮您送来吗?”
“哦,哦,当然。”吕西安说道,“我还需要些洗澡水。”洗去旅途的疲惫,也洗去刚才留下的蛛丝马迹。
当他从浴缸里出来时,他感到屋子里开始变凉了,窗户依旧大开着,从北边吹来的晚风让花园里的树叶此起彼伏地摇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也分不清是树叶的声音还是下方海滩上潮水拍打碎石的声音。
他用一件浴袍把自己裹起来,走到窗边关上了落地窗,恰好看到一辆马车车灯的黄色光线穿过这片黑色的漩涡,朝着别墅的方向靠近,那应当也是晚餐的宾客,正从多维尔城那边来。
晚上八点钟,吕西安下了楼来到客厅,发现客厅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虽说是夏天,但壁炉里依旧燃烧着大块的劈柴,这是因为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花园,非是如此不能驱散夜间的潮气。
吕西安一走进房间,就引来了一阵关注的目光,当然在阿尔方斯在场的场合,没人敢说什么,甚至连窃窃私议也没有。
阿尔方斯正坐在一张靠近壁炉的扶手椅上,心不在焉地听着一个中年人说话,这人吕西安之前曾经见过,似乎同样是依附伊伦伯格银行的那些小银行家的当中的一员。他个子矮小,坐在扶手椅上脚勉强挨着地板,像个木偶一样卑躬屈膝。这些人在阿尔方斯的面前总是束手束脚的,黄金的威势压弯了他们的腰,让他们的举止变得僵硬又滑稽。
看到吕西安进来,阿尔方斯向那个小银行家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站起身来穿过房间,向吕西安走来,“您终于来了,我就要派人去您房间看看呢。”
阿尔方斯的举动向所有人发出了一个信号,顷刻之间,所有的来宾都涌上前来,向吕西安致意。吕西安和所有的人都碰了碰手,同时从阿尔方斯那里了解到了他们的身份:那个刚才和阿尔方斯聊天的银行家名叫米尼埃,他是阿尔方斯在年金证券市场当中的代理人,如今他和他的夫人一道住在多维尔;米尼埃夫人是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总是凑在伊伦伯格夫人的身边,和她的丈夫一样虚情假意,刚才的那辆马车应当就是他们的;还有马克西姆·赛兰古先生一家,父亲和吕西安同为海外银行的董事,妻子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小个子老太太,而女儿则年约二十岁左右,穿了一条朴素的丝绸裙子,时不时地咳嗽几声,从她脸上异常的殷红色来看,她正受到肺病的折磨。
伊伦伯格先生靠近门站着,他手里拿着一杯香槟,在他的身边围绕着几个银行家和政客,其中一位是吕西安在国民议会的同僚,另一位则是本地的省长,他同样每年只在夏季才出现在本地,剩下的时间都住在巴黎,通过电报来指导本地的公事。这些人都带了夫人一起来,而他们的夫人此刻正围着伊伦伯格夫人,用动听的语言对她说着讨好的话。
几个浪荡公子模样的男人站在爱洛伊斯小姐的椅子旁边,他们的背心微微敞开着,眼波流转,时不时地就对着壁炉架上的镜子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而和他们挤在一起的还有几位漂亮的女士。这些人都是爱洛伊斯小姐的客人,因此得以和吕西安一样住在别墅里,令那些只能住在多维尔城的“大人物”们气的眼睛充血,却无可奈何。
爱洛伊斯小姐穿着一条金色的纱裙,在裙子的前面用一条花边挂着几束紫罗兰,巧妙地遮住了她的胸部,而把肩膀和双臂都露在外面,在这些露出来的皮肤上,唯一的装饰就是闪亮的钻石和珍珠了。她的头发按照十八世纪的风尚梳的高高的,如同橡树的树冠,中间插着一只白色的玫瑰,还挂着一个白色的丝绸结子。她手里拿着一个象牙的烟嘴,烟嘴上插着一根点燃的英国香烟,当烟头上积攒了太多的烟灰时,她就轻轻抖一抖,让烟灰落在脚下绣金线的脖子地毯上,再用她的丝绸舞鞋将它们踩进绒毛的缝隙当中。
一位一头棕发的美人坐在爱洛伊斯小姐的身旁,她是这组人当中唯一一个有椅子的人,她那对榛子色的漂亮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爱洛伊斯小姐身上的珠宝,时不时地转过头,和站在她椅子后面那个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人交换一下眼色。旁边的人称呼他们为布隆内先生和布隆内太太,他们夫妻两个都是歌剧院当红的名角,在春季表演的《茶花女》当中分别饰演阿尔弗雷德和维奥莱塔,大受欢迎,也博得了有一天晚上去看戏的爱洛伊斯小姐的青睐,有幸和她的其他宠儿们一道入住在“美景别墅”里。
他们在客厅里又等待了大约十分钟,所有的宾客终于都来齐了,总共大概有接近三十人。伊伦伯格夫人打了一个手势,于是这座别墅的管家打开了通向大餐厅的门,并向客人们宣布可以入席了。
伊伦伯格夫人挽起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的胳膊,带头朝着餐厅走去。在她的身后,宾客们三五成群地往餐厅里涌去,这里是度假的别墅,因此也无需像在巴黎那样一板一眼,硬要有秩序地两两一排鱼贯而入。
每个人的座位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吕西安被安排在了爱洛伊斯小姐的右边,而他的另一边则坐着哥哥,这一对兄妹将他夹在了中间。他环顾四周,一些宾客眼睛里嫉妒的火苗已经掩饰不住了,想必他们愿意放出自己的一半鲜血,只求能和吕西安换个位置。
爱洛伊斯小姐一落座,就好奇地向吕西安询问起布朗热运动的最新进展,吕西安惊异地发现,她对于议会当中那些复杂的关系如数家珍,对于如今风靡的各种政治思想,她都有研究,但那是一种纯粹旁观者的研究,如同生物学家在观察样本,秉持着极端的实用主义,纯粹将它们当作工具。
吕西安向爱洛伊斯小姐介绍了他在巴黎进行的“损害控制”行动,而后他试探性地问起她对于布朗热将军前景的看法。
爱洛伊斯小姐优雅地拿起面前的香槟杯子,“这就要看他什么时候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了。”
“人类自诩为高等动物,万物之灵长,可其实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他们的一生本质上和泥土里的蚯蚓也没什么区别。而所谓的伟人和统治者,之所以能凌驾于这一群蚯蚓之上,就是由于他们有着超群的智慧和刚强的品格……您觉得布朗热将军拥有这两者当中的哪一个?”
“哪一种都没有。”
“那么他就和其他的蚯蚓没什么区别,他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她又喝了一口酒,“就像是闪亮的黄铜,看上去不错,实际上并不顶什么用,每次遇到真正的挑战都会露馅,就像这次一样……您这次算是救了他一回,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她话锋一转,“不过您这次倒是做的很漂亮……如果把您和他调换一下,说不定您还真有可能做皇帝呢。”
吕西安不知道如何接这句话,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她可真是个穿裙子的塔列朗,若不是受到性别的限制,一个部长的位置想必是手到擒来。
坐在爱洛伊斯小姐另一边的女演员布隆内太太,从他们刚刚开始讨论起政治起就一直插不上话,看到谈话出现了片刻的冷场,立即开口试图把爱洛伊斯小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亲爱的爱洛伊斯小姐,关于化装舞会的事情,我和埃克托有了一些新点子……”埃克托正是她丈夫的教名。
“化装舞会?”吕西安低声向阿尔方斯问道。
“我父亲打算下周举办一次化装舞会,爱洛伊斯和她的朋友们会表演一出节目。”阿尔方斯向他解释道。
“啊,说到这个。”爱洛伊斯小姐再次将她古希腊雕塑一样漂亮的脑袋转向吕西安,将满脸堆笑的布隆内太太抛在脑后,“既然您来了,我想我们还是按照最初的想法,演《那喀索斯和厄科的悲剧之爱》这个故事为好。之前我犹豫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男人来演美少年那喀索斯这个角色,但既然您来了,我想这个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布隆内太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怎么,您被鸡骨头卡住了脖子吗?”爱洛伊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布隆内太太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又变得发青,她脸上挤出微笑,但眉头却紧紧地皱在一起,“啊,没有,谢谢您的关心……我只是想说,或许您已经忘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不知情的人也许会觉得她是患了感冒,“埃克托很想演这个角色,他已经准备了好几天了,如果您有空的话他还想和您聊一聊他的想法……”
“您丈夫演美少年是不是有点太老了?”爱洛伊斯一点情面都不留,“如果我没算错,他今年已经过了三十岁了。”
阿尔方斯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他把香槟酒都洒到了桌布上,这引来了一阵附和的笑声。布隆内夫妇则在自己的椅子上缩成一团,连礼服都发了皱,如同两块被挤干了水的海绵。
“那么明天下午您来和我们一起喝茶吧?”爱洛伊斯小姐对吕西安说道,“我们讨论一下表演的情节……还有您的服装,关于这个我有一些有趣的点子……”
“恐怕我不得不打断一下,”阿尔方斯清了清嗓子,“我和吕西安明天要坐游艇去海上转转,所以您的排练恐怕不得不延后了。”
“好吧,那我们白天去洗海水浴。”爱洛伊斯并没有坚持,“至于表演的事情就放在晚上讨论吧……但您别忘记我和您说的事情。”
阿尔方斯点了点头。
“我什么时候答应和您出海了?”当爱洛伊斯的注意力移开之后,吕西安不满地瞪了一眼阿尔方斯,“您知道我不喜欢坐船。”
“只是在海边转转,您不会晕船的。”阿尔方斯向他保证,“况且您不想清静一些吗?我们大老远从巴黎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另外,”他凑到吕西安的耳边,低声说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谈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