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特使并没有如他所威胁的那样立即离开巴黎,显然阿尔方斯的话起到了某种作用,让他产生了犹豫心理,但最终他还是战胜了自己的担忧,在三天之后登上了从奥斯特里茨车站开往马德里的快车。
然而这一次特使可是犯下了大错,阿尔方斯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会口头威胁的人,他一贯说到做到:在特使离开的第二天,伊伦伯格家族控制的报纸和杂志,就掀起了一场针对摩洛哥问题的宣传运动,而这场舆论狂潮的主旨与一年多以前关于突尼斯问题的那场风波完全一致——德国人正图谋以摩洛哥为跳板,染指法兰西在非洲的势力范围。
通常情况下,即便老鼠都不会被同一个捕鼠夹子连续抓住两次,但公众的智商显然比不上老鼠,就像阿尔方斯和吕西安预料到的那样,报纸上描绘的“德国人用摩洛哥的磷矿石制造炮弹杀死法国士兵”的场景一下子触及到了普法战争之后公众心中那道隐秘的伤口,让平素理智的人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以反德起家的布朗热将军立即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他和吕西安在议会里一唱一和,要求政府“派出炮舰去丹吉尔港维护法兰西的利益”,一时间将军被右翼当成了法兰西的民族英雄,连吕西安也得到了不少好评,他的民意支持率甚至已经是内阁总理的两倍了。
当政的夏尔·弗洛凯总理依旧是个弱势的总理,为了组建内阁,他不得不把两位前任夏尔·弗雷西内和勒内·戈布莱都引入内阁并委以要职。面对布朗热将军和吕西安突入其来的发难,他不得不暂时采取守势,同意在议会对向摩洛哥派兵的问题举行公开辩论。
公开辩论前一天的下午,吕西安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梳理着第二天的谈话要点。这样的辩论通常都是火药味十足,按照通俗的话来说,“不流干血不算完”。虽然布朗热将军拍胸脯保证他对明天的辩论胸有成竹,但吕西安还是决定在辩论之前做一些准备,以便在将军陷入颓势的时候出来帮他一把。
吕西安刚刚在书房里坐了没多久,房门就被敲响了,他不悦地皱起眉头——之前他曾经告诉过仆人,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他不希望被打扰的。
“进来。”他冷眼看着仆人推门进入,仆人的手上拿着一个银盘子,上面放着一个信封。
“有您的急件,老爷。”仆人注意到了吕西安脸上的不悦神色,解释道,“是德·拉罗舍尔伯爵大人的贴身仆人送来的。”
吕西安眉头一跳,“拿来给我吧。”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与往常无异。
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邀请函,德·拉罗舍尔伯爵邀请他晚上去外交部,参加为来访的比利时王储举行的招待会。
“送信的人在外面等候您的回复。”仆人提醒他。
“告诉他我会去的,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吕西安说道,他作为国会外交委员会的成员,被邀请前往这样的招待会并不算奇怪,但也并不是一定会被邀请。然而这样的邀请通常是在几天甚至几周之前就已经发给了被邀请人,像今天这样提前几个小时发送,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这当然是德·拉罗舍尔伯爵有意为之,他想要在招待会上和吕西安见一面,但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吕西安摇了摇头,将这个问题所引起的无数念头暂时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他既然决定用今天下午的时间准备辩论,就不会让自己被任何的插曲所影响——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都要做自己的主人。
晚上五点钟,他看着面前桌子上的草稿,终于对自己的准备基本满意了。至于彻底满意?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国民议会的大厅就是个蛇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吞噬掉一个不幸的祭品,如果想让自己的同僚而非自己成为牺牲,那么再怎么充分准备也是不为过的。
他简单地吃了晚餐,在晚餐桌上读了三份晚报,满意地看到这三份报纸都对向摩洛哥派兵的提议表示赞赏,就连其中那份通常偏左翼的《高卢人晚报》,也只是在头版不起眼的地方提到如此快就做出决定“未免仓促”。这几份报纸他读的津津有味,尤其是那些赞扬他的社论,读起来真是比吃了蜂蜜还甜,必得多读上几遍才能尽兴,于是当他终于让车夫套车前往奥赛码头的外交部大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随着夏天的到来,巴黎的夜间也变得越来越热闹起来,白日的酷暑逐渐散去,人们都选择在相对凉爽的夜间出来寻欢作乐。餐馆,酒吧,咖啡馆和歌舞厅的招牌在黄昏时分点亮,直到深夜两点半依旧灯火辉煌,明亮而又热闹。欲望的气味在空气当中扩散,每一根煤气灯柱子下都站着一个撩起裙子的女郎,她们朝着过往的行人和马车撩起自己的裙子,假珍珠项链随着她们胸脯的起伏一动一动的,那从裙子里露出来的白皙皮肤像磁铁一样,将转头看向她们的男人的目光吸引上来。
这座堕落的巴比伦,已经化身为一座巨大的风月场,男人与女人为了原始的欲望,公然在街角或是咖啡厅的门前讨价还价,而本地的居民们早已见怪不怪,他们推着婴儿车,带着自己的太太,若无其事地从这些人的身边走过去。空气闷热而潮湿,像是某个低等舞女的卧室一样,散发着淡淡的臭味,这臭味沿着街道扩散,让平日里体面的绅士们像发情的公猫一样,也变得焦躁起来。
吕西安的马车超过了几辆停在路边的马车,那些马车的主人打开车门,朝下面扔出几个金币,吸引来一群流莺围绕在马车的踏板前,整个社会的金字塔都在沉沦,所有的阶级都在堕落的泥坑里打滚。宏伟的“世界之都”到了夜间就乌烟瘴气,大人物们以身作则,带头扎进各种肮脏的勾当里,像萝卜一样深深地陷在里面,拔也拔不出来。
马车过了塞纳河,这里距离外交部大楼不远,两边的街道终于安静了些。马车慢慢减了速,接近外交部大楼前院的入口,吕西安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借助煤气灯的灯光,将窗玻璃当作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外交部大楼与巴黎的其他许多政府机关办公楼一样,曾经都是某位贵族在城里的宅邸,有的在大革命中被充公,有的则是在漫长的十九世纪里被破产的家族后人卖给了政府。这些建筑并不是作为办公楼设计的,可如今却被迫挤进去了几百名职员,因此拥挤的像是加尔各答的黑牢一样。当吕西安还在这里的时候,凭借作为德·拉罗舍尔伯爵秘书的特权,他获得了一间位于德·拉罗舍尔伯爵办公室隔壁的单间——伯爵的办公室当年曾经是宅邸里的一间客房,而吕西安的办公室则是用附属的壁橱改造的。就是这样的一间办公室,依旧让他成为了许多老资格同事眼红的对象,毕竟连许多做到主任级别的工作人员,也只能用纸屏风隔开一片区域,当作自己的“办公室”呢。
他和其他几名宾客一起,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进入了外交部用来举行招待会和一切类似的重大活动的厅堂,这间大厅只有他府邸的大舞厅的三分之一大小,原本也是用来充当舞厅的,因此有着高挑的天花板和临街的落地窗。墙上挂着一些历史上法国伟大外交家的肖像画——诸如黎塞留,舒瓦瑟尔公爵和塔列朗亲王。窗前挂着厚重的深红色锦缎窗帘,每当部里的要员接受采访后需要拍照时,总爱用这窗帘当背景,让自己的形象显得高贵肃穆一些。
吕西安在人挤人的大厅里勉强走动着,寻找着德·拉罗舍尔伯爵,这个平日里都封闭起来的大厅,今晚倒是成了一个人肉构成的大漩涡,充实着鱼龙混杂的所谓“社会名流”。每个人都挺起腰杆,把肚子往前顶,绝不东张西望,装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尽力让旁边的宾客以为他或她之前已经来了无数遍这类的场合。政府的这一类招待会虽然排场总是有些捉襟见肘的寒酸,但空气中总弥漫着权力的气味,这已经足以让座上的嘉宾们感到与有荣焉了。
作为一个报纸上的明星,吕西安一路遇到了许多和他寒暄问好的人,大多数他根本不认识,剩下的眼熟的人当中有一半他也无法把他们的长相和名字联系在一起。当他感到自己有限的寒暄词语每一个都至少被用了三遍的时候,他终于在壁炉旁看到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身影。
他挤到正在和比利时大使谈话的伯爵身旁,伯爵看了他一眼,顺势向大使介绍了吕西安,当吕西安和大使握手时,他不动声色地结束了谈话,示意吕西安跟他一起到大厅外面去。
大厅外面的走廊至少比里面要凉快三摄氏度,白天拥挤的走廊空无一人,职员们都已经下班了。他们一路走到走廊尽头,吕西安认出了德·拉罗舍尔伯爵办公室那熟悉的大门,自从他辞职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这里呢。
“现在您的秘书是谁?”当他们进入伯爵的办公室时,吕西安指着通向自己原来办公的小房间的那扇门,好奇地问道。
“还是接替您的那个。”伯爵点燃了屋里的煤气灯,拉开窗帘,让窗外的月光也射进屋里,“他可比您差远了。”
这话让吕西安感到颇为满意,“像我这样的可的确不多见。”
他拉过一把扶手椅,坐在伯爵的办公桌前,“您请我来这个招待会干什么呀……这种场合真是无聊的要命,我明天还要在议会发言呢。”
“我想在您明天的发言之前和您谈谈,”伯爵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酒,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递给吕西安,“我本想去您府上的,或者请您去那间公寓,但是又害怕给您引来麻烦。”
“这倒是新鲜,”吕西安接过那杯酒,暧昧地冲伯爵眨眨眼睛,“平常可都是我主动请您的。”
伯爵的目光移开,脸也微微泛红,“不是为了那种事情。”
“不是吗?”吕西安耸了耸肩,他对此有一点失望,但也就是那么一点了,就像是一滴水落在烧红了的铁板上,瞬间就蒸发了,“那是因为什么呢?”
“我想要和您谈谈摩洛哥的事情。”伯爵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这次摩洛哥的事情……应当和上一次的突尼斯问题是同样的起因吧?”
“或许吧。”吕西安喝了一口酒,“但是原因并不重要,不是吗?危机也是机遇,重要的是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
“那么您能得到什么呢?布朗热将军又能得到什么呢?”
“布朗热将军能得到爱国者们的共同拥护,而我嘛……”吕西安让酒杯在自己的双手之间转动着,“这是商业机密。”
德·拉罗舍尔伯爵靠在桌子上,他显得有些疲惫,“是啊,您身上总是有很多秘密的,对不同的人摆出不同的面孔,就像是双面神雅努斯,您身上的一切都是矛盾的……”他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了一大半,“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不知道。”吕西安皱起眉头,“但无论如何,我都为我自己感到骄傲。”
“您当然是有理由这样做的。”伯爵点点头。
“这些年来我们和摩洛哥的关系一向不错,”他接着说道,“对于向那里派兵,部里是很抵触的……尤其是这次派兵完全是为了某家银行的利润,这就更不受欢迎了。”
“外交部门的职责是维护法国人民的利益,而我也是法国人民的一员。”吕西安理直气壮地说道。
“即便要以一场欧洲大战作为代价?以几十万人的生命作为代价?”
“我父亲就曾经是这样的‘代价’,他死在色当,整个下半身被普鲁士人的榴霰弹打得像快要融化的奶酪,就为了让您父亲这样的人能在巴黎的公馆里玩权力的游戏。”吕西安将头扭向窗户的方向,“我并不是在抱怨什么,因为这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有人是棋手,而大多数人只是棋子。当我是棋子的时候,别人完全有权为了他们的利益而让我流血,而现在我做了棋手,也完全有权对别人做同样的事情……我觉得这很公平。”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透过窗户,看着下方塞纳河水倒映出的清朗月光,大楼另一侧大厅当中的音乐声透过墙壁传了进来,在房间里“嗡嗡”地叫着。
“您又帮了布朗热一把。”过了快五分钟的时间,德·拉罗舍尔伯爵才打破沉默,“他快要成功了。”
“是我们快要成功了。”吕西安纠正道,“支持布朗热推翻现政权,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不是吗?”
“的确如此,可在那之后呢?他可能在半年以后就推翻共和国,在那之后怎么办?”
伯爵认真地盯着自己的酒杯,他终于喝干了里面的最后一点酒,“您根本不在乎国王陛下会不会复辟,对不对?”
吕西安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看到了伯爵脸上那忧郁的阴影,“如果法国人民都希望君主制复辟,那么我怎能违逆这不可阻挡的大潮呢?”
“您拿外交辞令来应付我。”伯爵苦笑了一声,他将杯子凑到唇边,却发现杯中酒早已被饮尽,“我以为在经历了那些事情以后……我们能够坦诚一些呢。”
“布朗热将军已经红的发紫,而您还在给他的运动增添声势,他很快就不满足于充当工具的角色了,他要做法国的主人,就像拿破仑当年那样。”
“如果那种情况真的发生了,那么无论我怎么选择,恐怕也没办法改变最终的结局。”
“所以您只会站在赢的那一边,就像塔列朗一样。”伯爵将没有拿着杯子的那只手放在了吕西安的肩膀上,“您和他都有着十八世纪的道德,那就是没有道德。”
“而您则有着中世纪的道德,那就是虚伪的道德。”吕西安握住了伯爵的那只手,微笑着回敬,“您想用国王和他所代表的保守价值观来纠正社会的浮华堕落,但您自己却犯下了罪孽,而且在您的那种价值观下,是沉重的罪孽。”
他搂住伯爵的脖子,站起身来,对着伯爵的喉结吹了一口气,“这还不算是虚伪吗?”
“我知道我会下地狱的。”伯爵声音沙哑地说道。
“相比于那个虚伪的天堂,或许地狱会更加快乐呢。”吕西安用手勾了勾伯爵的领带结,“您既然身处堕落的巴比伦,就该入乡随俗才是。”
他拿起自己的那半杯酒,凑到伯爵的唇边,喂他喝下去。一滴白兰地从伯爵的嘴角漏出来,吕西安用一根手指将那点酒液擦干,放进自己的嘴里尝了尝。
“我们是一边的吧?”伯爵说话时候带着浓重的酒味,语气里好像带上了一丝祈求,吕西安感到有些恍惚,上一次他走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绝无法想象今天的场景。
“不然呢?难道我们还是敌人吗?”吕西安稍微向前倾了倾,就落入了伯爵的怀里。
“您真的想要让政府派兵去摩洛哥吗?”他听到德·拉罗舍尔伯爵问道。
吕西安用力点了点头,他用下巴蹭着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脖子,“这对我很重要。”这关系到几千万法郎呢,他心想。
“好吧……”伯爵的声音有些沉闷,像是患了重感冒似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站在您一边。”
“好极了。”吕西安开心地伸手去解开伯爵的领带。
“有人会发现的。”
“不会的,那大厅里吵闹的像是蜂房,他们什么都听不见……再说,您没有听过一句话吗?”他凑到伯爵耳边,“风险越大,乐趣越多呢。”
“那么您愿意冒多少风险,大人?”
德·拉罗舍尔伯爵像是被石化了一样,在原地呆愣了几秒,突然,他一把将吕西安推倒在桌面上,将桌上的文件都扫了下去。
“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他的嗓音更加沙哑,像是砂轮和铁正在摩擦,向外喷吐着危险的火星。